孟躍龍
清華簡《命訓》“少命身”的讀法
——兼論古代抄本文獻中重文符號的特殊用法
孟躍龍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書》中有《命訓》一篇,*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伍)》,中西書局2015年,下冊第125頁??膳c傳世文獻《逸周書·命訓》對讀,爲竹書的整理通讀提供了不少方便。本文即將討論的問題也是通過對讀發(fā)現(xiàn)的。
(1a) 大命殜罰,少命身。
(清華簡《命訓》簡10)
(1b) 大命世罰,少命罰身。
(《逸周書·命訓》)
清華簡整理者對(1a)的釋文是:“大命殜(世)罰,少(小)命(命命)身?!弊⒃疲骸昂單摹∶怼?,今本作‘小命罰身’,疑當以今本爲是??钻嗽疲?遺(據(jù)盧校,當爲“違”字)大命則世受罰,犯小命則罰身?!?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編,李學勤主編: 《清華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伍)》下冊第130頁,注二六。
今按: 出土簡本和傳世本並無不同,而是整理者對重文符號的理解存在問題。“命”後的重文符號所代替的並不是“命”字,而是上句話出現(xiàn)過的“罰”字。這種重文符號不表示它的前一字的重複出現(xiàn),而表示上句或上文“語法位置、語法功能完全相同的一個字”的重複出現(xiàn)。*魏宜輝: 《再論馬王堆帛書中的“是 ”句》,《東南文化》2008年第4期,第56—57頁。
重文符號的這種用法在上博簡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上博簡《競公瘧》簡:“今內(nèi)寵有會譴,外有梁丘據(jù)?!?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183頁。其中的“外”,整理者濮茅左先生以爲是重文,讀作“外,外”;何有祖先生釋爲“外夕”的合文,讀作“外亦”;陳偉先生把“外”看作“外間”的合文,讀作“外姦”;張崇禮先生釋爲“外卜”合文,讀作“外僕”。*馬承源主編: 《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六)》第183頁;何有祖: 《讀〈上博六〉札記》,簡帛網(wǎng)(www.bsm.org.cn)2007年7有9日;陳偉: 《讀〈上博六〉條記之二》,簡帛網(wǎng)2007年7月10日;張崇禮: 《〈景公瘧〉第九簡解詁》,簡帛研究網(wǎng)(www.jianbo.org)2007年7月28日?,F(xiàn)在看來,都難以成立。劉信芳先生指出:“我有一個尚待證明的想法,‘外’或許可以釋爲‘外寵’,蓋承上文‘內(nèi)寵’而以重文符代替‘寵’字。《晏子春秋》‘景公信用讒佞賞罰失中晏子諫’章:‘內(nèi)寵之妾,迫奪於國;外寵之臣,矯奪於鄙。’從??钡慕嵌瓤矗尅狻癄憽鈱櫋强少Y參考的。若拙説有合理成分,重文符的這種用法應(yīng)該還有類似例,待考?!?劉信芳: 《〈上博藏六〉試解之三》,簡帛網(wǎng)2007年8月9日。其後楊錫全先生贊同劉氏的意見。*楊錫全: 《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www.gwz.fudan.edu.cn)2009年11月3日。原書無標點,標點爲筆者所加。
清華簡重文符號的這一特殊用法雖然目前所知只有一例,但其意義卻不容低估。本例的發(fā)現(xiàn),使得戰(zhàn)國楚簡的兩種共時資料即上博簡《競公瘧》和清華簡《命訓》首次得以互相印證,同時也使得出土文獻資料即清華簡《命訓》和傳世文獻資料即《逸周書·命訓》首次得以互相印證。我們因此可以確信,劉信芳先生首先發(fā)現(xiàn)的有關(guān)重文符號用法的這個條例毫無疑問是可以成立的。
就目前發(fā)現(xiàn)的兩例特殊用法看,這種重文符號在使用時有一些限制: 一是句式多爲對句,結(jié)構(gòu)和字數(shù)大致相同?!按竺鼩娏P,少命罰身”兩句話均爲四字句,“內(nèi)寵有會譴,外寵有梁丘據(jù)”一爲四字句,一爲五字句。二是除重文符號所代替的字外,還有重複出現(xiàn)的字(清華簡“命”字重複出現(xiàn),上博簡“有”字重複出現(xiàn)),或字義相對的字(清華簡“大”與“小”相對,上博簡“內(nèi)”與“外”相對)。這是書寫者的省力原則和讀書者的明晰原則調(diào)和的結(jié)果,正因爲由於有了這兩重限制,重文符號的用法才不致引發(fā)誤會。
放馬灘秦簡中出現(xiàn)過一些含有“是”的句子,已有學者指出其正確的讀法是“是謂”,而不是“是是”。*楊錫全: 《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09年11月3日。例如:
(2a) 凡甲丙戊庚壬子寅巳酉,是胃岡日,陽牡日殹,女子之吉日殹。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簡113)
(2b) 凡乙丁己辛癸丑辰午未申亥,是柔日,陰牝日也,男子之吉日殹。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簡114)
秦簡重文符號的這種用法完全符合我們根據(jù)戰(zhàn)國竹簡總結(jié)的兩重限制。一是句式爲對句,結(jié)構(gòu)和字數(shù)大致相同(“岡”與“柔”相對,“陽牡”與“陰牝”相對,“男子”與“女子”相對);二是除重文符號所代替的字外,還有重複出現(xiàn)的字(“是”字重複出現(xiàn))。不同之處在於,涉及的句子字數(shù)較多,重文符號與所代替的字距離較遠。
(3a) 東門,是邦君子門,賤人……
(《天水放馬灘秦簡·日書乙種》簡18)
(3b) 東門,是胃(謂)邦君門,賤人弗敢居,居之兇。
(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簡119正3)*楊錫全: 《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09年11月3日。
(4a) 正陽,是番昌,小事果成,大事有慶,它事毋(無)小大盡吉。
(王家臺秦簡《稷辰》)
(4b) 正陽,是胃(謂)滋昌,小事果成,大事又(有)慶,它毋(無)小大盡吉。
(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稷辰》)
(4c) 正陽,是胃(謂)番昌,小事果成,大事有慶,它事未小大盡吉。
(《隨州孔家坡漢墓簡牘·日書》簡34)*這一組例證是陳劍先生發(fā)現(xiàn)的,見楊錫全《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文後跟帖;王明欽: 《王家臺秦墓竹簡概述》,艾蘭、邢文編: 《新出簡帛研究》,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29—43頁。
《馬王堆漢墓帛書》有多例“是”出現(xiàn):
(5a) 是胃(謂)稈彗,兵起,有年。
(《天文氣象雜占》6/22)
(5b) 是帚彗,有內(nèi)兵,年大孰(熟)。
(《天文氣象雜占》6/25)
(5c) 是竹彗,人主有死者。
(《天文氣象雜占》6/27)
(5d) 是蒿彗,兵起,軍幾(饑)。
(《天文氣象雜占》6/29)
(5e) 是苫彗,天下兵起;若在外,歸。
(《天文氣象雜占》6/31)
(5f) 是苫茇彗,兵起,幾(饑)。
(《天文氣象雜占》6/34)*裘錫圭主編: 《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中華書局2014年,第270—271頁。
馬王堆漢墓帛書《天文氣象雜占》中有多例“是”出現(xiàn),過去多認爲當讀爲“是是”,*裘錫圭: 《談?wù)劰盼淖仲Y料對古漢語研究的重要性》,《中國語文》1979年第6期,第437—442頁;唐鈺明: 《上古判斷句的變換考察》,《中國語文》1991年第5期,第388頁。也有學者認爲當讀爲“是寔”,*梁冬青: 《出土文獻“是是”句新解》,《中國語文》2002年第2期,第131—136頁。最新的意見認爲當讀爲“是謂”。*魏宜輝: 《再論馬王堆帛書中的“是 ”句》,《東南文化》2008年第4期,第56—57頁;楊錫全: 《出土文獻“是 ”句淺析》,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09年11月3日;裘錫圭主編: 《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肆)》第273頁。由於在這篇帛書中,前面第1、2、5顆彗星下用“是謂……”句,而第7、9、11、13、15顆彗星下用“是……”句,魏宜輝先生據(jù)此指出:“帛書中的‘’顯然不是在重複‘是’,而是在重複前文中出現(xiàn)的‘是謂’句中的‘謂’字。也就是説,它所重複的對象是前文中語法位置、語法功能完全相同的一個字?!?魏宜輝: 《再論馬王堆帛書中的“是 ”句》,《東南文化》2008年第4期,第56—57頁。沈培先生2015年5月4日在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做的題爲《談?wù)務(wù)Z法分析在古文字研究中的運用》的演講中也對魏宜輝先生的讀法表示贊同。
秦漢簡帛中“是”中重文符號的特殊用法無疑是戰(zhàn)國竹簡(上博簡、清華簡)重文符號特殊用法的繼承和發(fā)展。兩者的相同之處在於: 秦漢簡帛中的用法完全符合上文提出的重文符號的兩種限制條件(一、 “是謂”句可以看作一種句式;二、 除“謂”字外,“是”字也重複出現(xiàn))。兩者的不同之處在於: 戰(zhàn)國竹簡中本字與重文符號的距離不同(前者出現(xiàn)在緊密銜接的兩句話中,而後者出現(xiàn)在距離較遠的上下文中)。
從歷時的角度看,戰(zhàn)國秦漢抄本文獻中重文符號的特殊用法是一脈相承的,只是重文符號與其所代替的字的距離有所不同而已。戰(zhàn)國竹簡距離較近,放馬灘秦簡距離較遠,而馬王堆漢墓帛書距離最遠,這是一個極其自然的發(fā)展過程。以往一些學者往往只從共時角度看待漢代簡帛中“是”的用法,以致於誤會了重文符號的用法。直到現(xiàn)在,一些學者仍然對“是”當讀作“是謂”的觀點持懷疑態(tài)度,一方面是不能從歷時角度看問題,另一方面也是由於資料的缺乏。清華簡《命訓》重文符號特殊用法的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有助於消除這些學者的疑慮。
敦煌抄本文獻中的重文符號跟戰(zhàn)國秦漢簡帛中的重文符號有相似的用法。
(6) 管輅語顔子曰:“北坐人是北斗,南坐人是南斗。斗好生;北斗處死,見煞人即喜?!?/p>
(《英藏敦煌文獻》卷二第1頁S.525/1《搜神記》一卷)
(7) 公天下之身,公天下之物,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者也。
(《英藏敦煌文獻》卷二第148頁S.777/18《列子張湛注(楊朱)》)
這種重文符號的用法不同之處在於: 一、 突破了句式的限制?!澳献耸悄隙贰焙汀岸泛蒙本涫酵耆煌?。二、 重文符號既可以代替前字(如“南坐人是南斗。斗”),也可以代替後字(如“其唯至人矣,此之謂至者也”)。但從重文符號與其所代表之字的距離看,與戰(zhàn)國竹簡相同,而比秦漢簡帛中“是”與“是謂”的距離要近。
敦煌抄本文獻中還有多字重複在上下文中出現(xiàn),而用多個重文符號來代替的例子:
(8a) 信心最上説功能, 七聖財中爲第一; 休白頭頭作妄緣, 直須處處行真(斟)酌; 斷除邪見絶施爲, 莫把經(jīng)文起違逆; 是故經(jīng)中廣贊揚, 萬般一切由心識。
(8b) 信心喻似水精珠, 濁水偏能令變易; 直使流泉染浬時, 方知珠寶功□□; 還須念念發(fā)精勤, 莫遣頭頭行遊靄; 智惠愚□咫尺間, 萬般一切。
(9a) 龍?zhí)爝@日威儀霮, 隊仗神通實可愛; 帝釋忙忙掛寶衣, 仙童各各離宮內(nèi); 遙知我佛説真經(jīng), 各發(fā)情誠來禮拜。
(9b) 盡向空中散妙花, 一時總到菴薗會; 就中更有梵天王, 相貌巍巍多自在; 各各拋離妙寶宮, 人人略到娑婆界; 皆持花果足威光, 盡是神通無障礙; 聞佛欲説大乘經(jīng), 一時總到。*以上兩組例證均采自楊錫全: 《出土文獻重文用法新探》,復(fù)旦大學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2010年5月10日。楊氏釋文有多處缺釋、誤釋者,茲參考潘重規(guī)《敦煌變文集新書》(臺灣文津出版社1994年,第230頁)、周紹良《敦煌變文講經(jīng)文因緣輯校(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作寬式隸定,除作爲討論對象的重文符號外,其他重文符號均用文字釋寫。
(8a)、(8b)和(9a)、(9b)分別是兩段緊密銜接的詩句。其中重文符號的用法跟戰(zhàn)國秦漢重文既有相似之處,又有不同之處。相同之處在於: 一是句段相似(八句爲一句段,重複出現(xiàn)的是最後一句,可以看作句式相同的擴展),二是除重文符號所代替的字外還有重複出現(xiàn)的文字(“一時總到”)。唯其如此,所以這兩段緊密銜接的詩句雖然有重文符號,並不會引起讀者的誤解。不同之處在於: 戰(zhàn)國秦漢簡帛爲單個漢字的重複出現(xiàn),而此處爲多個漢字的重複出現(xiàn)。
元刊雜劇《散家財天賜老生兒》:“老夫姓劉,名禹,字天錫,渾家李氏,女孩兒引璋,女婿張郎,嫡親四口兒?!毙烨呔缎滦Ts劇三十種》校記云:“‘婿’原作‘人’。今改,下同。按本劇元刊本遇到筆畫較多的字,往往用‘一’字、‘人’字代替。”又云:“‘嫡親’原作‘人一’。今改。按: 《任風子》、《薛仁貴》、《魔合羅》、《鐵拐李》諸劇,正末開呵,均有‘嫡親三口兒’語?!?徐沁君點校: 《新校元刊雜劇三十種》,中華書局1980年,第239—240頁?!段鲙洝返谝槐镜谝徽郏骸罢┌珧T馬引倈人上開?!?〔元〕 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 《西廂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頁?!段鲙洝返诙镜诙郏骸盀跫喰∶币嗣鳎滓w凈,角帶傲黃鞓?!?〔元〕 王實甫著,王季思校注: 《西廂記》第67頁。孟蓬生先生根據(jù)“人”字的這種特殊用法,認爲“倈人”當作“倈兒”、“耀人明”當作“耀眼明”。*孟蓬生: 《〈西廂記〉語詞校釋》,《首屆元曲國際研討會論文集》,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670—681頁。徐、孟兩家提到的所謂“人”字、“一”字無疑都是重文符號,只不過它們表示的不再是上句或上文中出現(xiàn)過的一個字,而是一個大家熟知但筆畫較多的字而已。由於雜劇腳本多是給演員看的,一般不會發(fā)生誤會。但據(jù)抄本翻刻的版本則流傳至今,後人不了解重文符號的這一用法,往往就會産生誤會。故今日整理出版古代抄本,當加校記説明,以免不必要的誤解。
綜上所述,古代抄本文獻中重文符號特殊用法的發(fā)展大約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一是表示上句話中一個字的重複出現(xiàn)(如前舉上博簡《競公瘧》、清華簡《命訓》);二是表示上文中單個字或多個字的重複出現(xiàn)(如前舉馬王堆漢墓帛書《天文氣象雜占》,暫從魏宜輝先生説);三是表示上文字頭或詞目(單個字或多個字的)的重複出現(xiàn)(如前舉敦煌寫卷《楚辭音》);四是表示任意一個筆畫較多的字的重複出現(xiàn)(如前舉元刊雜劇《散家財天賜老生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