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人們會問,為什么你的仙女是男性?但真正的答案只是這樣:為什么不呢?”
《睡美人》(Sleeping Beauty)大概是這樣的一個劇,人們覺得自己應該喜歡它,結果總是比應該的程度要微弱一些。
這也在情理之中。19世紀末,柴可夫斯基創(chuàng)作的《睡美人》,由馬里烏斯·彼季帕(Marius Petipa)編排并在俄羅斯馬林斯基劇院首演,這個因法國作家夏爾·佩羅(Charles Perrault)創(chuàng)作的童話而風靡世界的故事,從此再也沒有離開過芭蕾舞臺。但無論是該經典芭蕾舞劇的最初版本,還是后世編排的許多版本,其實都幾無性的魅力,而這又是敘事芭蕾最有效的觀眾興奮劑,加上劇情沖突寥寥,又往往長達三個小時,《睡美人》在經典芭蕾劇中,屬于“不那么緊湊”的那一類。
上、下圖:馬修·伯恩指導的舞劇《睡美人》劇照
英國著名編舞馬修·伯恩對此說得更直白。他在接受本刊專訪時說:“除了有技藝高超的芭蕾舞演員,許多版本的《睡美人》其實會讓人覺得無聊。人們往往羞于承認,而我想要我的觀眾真正被舞臺上發(fā)生的東西吸引?!?/p>
他或許有資格說這樣的話。一個芭蕾舞劇編舞和導演,卻被《紐約時報》稱為“大師級的故事講述者”。此次他將馬修·伯恩版本的《睡美人》帶到了上海。單是為了編排這出舞劇,他看了所有能找到的歷史上的《睡美人》DVD。他說他最喜歡的版本是上世紀80年代著名芭蕾編舞家阿什頓(Frederick Ashton)的,他年輕時在現(xiàn)場看過,之后又反復通過光盤重看。
20多年前,馬修·伯恩還不名一文,他創(chuàng)辦的劇團“Adventures in Motion Pictures”只有6位演員,沒有固定據(jù)點,常常開著一輛面包車,去小劇場演出。
當時還是英國北方歌劇院(Opera North)院長的尼古拉斯·佩恩(Nicholas Payne)找到了他,請他來為新一版的《胡桃夾子》編舞。在這之前,伯恩還從來沒跟現(xiàn)場樂隊合作過,也沒什么支配大筆制作費的經歷,更別說參與芭蕾制作。
但他的編排充滿了狄更斯年代的哥特印記,還有好萊塢舊式浪漫,在1992年的愛丁堡戲劇節(jié)上首演后迅速為人所知,隨后獲得了令伯恩意想不到的贊譽。在《胡桃夾子》之前,伯恩說他從未想過會與芭蕾扯上關系,但《胡桃夾子》之后,他的名字就成了芭蕾“顛覆性改編”的代名詞。
三年后,伯恩的《天鵝湖》(Matthew Bournes Swan Lake)問世,這部全為男演員班底的《天鵝湖》激起了極為熱烈的反響,成為一部現(xiàn)象極的經典芭蕾改編,單是1999年的托尼獎,該劇就獲得了最佳音樂劇導演、最佳編舞和最佳服裝設計。這一切都為馬修·伯恩這個名字打上了金色的光,他開始成為一個響當當?shù)钠放啤?/p>
2014年,伯恩的《天鵝湖》也曾到過上海,在上海文化廣場進行了長達10天的演出。1995年至今,它仍是倫敦西區(qū)和百老匯最常演的作品之一。
有前兩部的成功,改編《睡美人》對伯恩來說幾乎就像是宿命。這是柴可夫斯基的芭蕾三部曲,也是伯恩的柴可夫斯基三部曲。
“我總是去重聽《睡美人》,試圖獲得一個好靈感,這個機會遲遲不來,直到2011年?!碑敃r,他把他的另一部劇《灰姑娘》帶去俄羅斯演出。趁此機會,他被邀請去到莫斯科郊外80公里外的柴可夫斯基的故居。坐在這位音樂大師工作過小桌子上的時候,他覺得時機到了,或者說,他遲遲不敢接受的挑戰(zhàn),在柴可夫斯基簡樸的臥室里與他狹路相逢。那些他從老柴的臥室窗口看出去而收入眼底的風景,后來都被他用到了舞臺上。第三幕中,奧羅拉即將醒來。舞臺近臺上空無一物,只有奧羅拉的床放在正中央,背后的遠臺則是一片銀色的樺木林,稀疏錯落,光線微弱,隱隱預示著月色。
一旦做了決定,伯恩接下來的效率非常高。他花了10個星期的時間研究歷史上所有的版本,看大量的書,與劇團的演員交流,伯恩版本逐漸成形。伯恩希望他的女主角被吻醒時已經是英國的現(xiàn)代,也就是愛德華七世在位的最后一個夏天,這一年是1910年,從那之后,大不列顛馬上要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如果將奧羅拉的成人禮由傳統(tǒng)的16歲改到21歲,意味著《睡美人》的第一幕可以從1890年開始。
而1890年,正好是柴可夫斯基的《睡美人》第一次出現(xiàn)在芭蕾舞臺上的那一年。一切都恰到好處。
當然,其實上面這一段劇透,伯恩如果看到了,或者會不太樂意。伯恩不愿意自己的觀眾被劇透,而且,講故事這個概念被他反復提及。從很早開始,他就試圖增強芭蕾的敘事性,這一點在《天鵝湖》上的體現(xiàn)是,人們嗅到了濃重的希區(qū)柯克味道。伯恩自己說,希區(qū)柯克1963年的影片《群鳥》(The Birds)對伯恩版本的《天鵝湖》影響深遠。而在《睡美人》中,盡管伯恩下意識地告訴本刊“并沒有一部具體的希區(qū)柯克電影影響了它,而是希區(qū)柯克從小對我的影響,讓它在《睡美人》中無處不在”,但不得不承認的是,卡拉多克(Caradoc)這個為母復仇的角色,還是能在《驚魂記》(Psyco)中找到,那個意欲控制兒子的母親范本。
在上海文化廣場的演出現(xiàn)場,嬰兒期奧羅拉公主以一個人線布偶的形式出現(xiàn)時,引發(fā)了全場的第一次笑聲。許多版本的《睡美人》都用一個洋娃娃道具來代替,有時候,它在華麗的嬰兒車里躺著,有時候,它由某個仙女抱著。無論是哪種,第一主角的第一次出場,都只是一個存在感很低的道具,伯恩覺得這未免有點說不過去,他說:“如果是這樣,這其實就意味著我們的女主角在第一幕里是缺席的,不只如此,觀眾們能領會到說,哦,這是奧羅拉的嬰兒時期,但是沒有更多了,這種表現(xiàn)方式畢竟太無聊,我想要給我的觀眾更多?!?
伯恩的“更多”,顯然又是電影藝術中角色塑造的概念延伸。他要賦予嬰兒期的奧羅拉以鮮明的個性,這是一個滿地爬到處跑的活潑而不受控制的嬰兒。伯恩試圖展現(xiàn)一個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端莊矜持的公主,長大后的奧羅拉不愛被束縛,是個活潑的假小子形象,而這個形象塑造,觀眾從嬰兒時期的奧羅拉身上就能感知到。
“無聊”顯然是伯恩最不希望給觀眾的體驗。他總希望用故事情節(jié)和豐富的視覺效果,讓觀眾覺得振奮,甚至被勾住。所以到了中國,他就反復問工作人員,這次的表演冊上,有沒有故事大綱?!拔也幌M?,如果有,那就太無聊了。”他說。他覺得那些把舞劇的每一幕都在冊上寫得清清楚楚的做法,挺沒勁的?!爱斎?,的確有些劇其實對觀眾來講有難度,這樣做是有必要的??墒?,這樣一來,就毫無期待可言。”
吻醒奧羅拉的王子,一般總在第三幕才出現(xiàn),伯恩覺得對于一個愛情故事而言,男主角未免出現(xiàn)得有點晚。所以伯恩版本的奧羅拉早早就愛上了里奧(Leo)。那么,怎么樣才能讓他活到100年以后呢?伯恩引入了吸血鬼情節(jié),而這個元素,又反過來為整部劇的風格寫下了哥特注腳。
所以馬修·伯恩的《睡美人》有個副標題——“哥特式浪漫”。第二幕結束前,原本躲在暗處的吸血鬼們不再遮遮掩掩,卡拉多克也終于現(xiàn)出原型,群鬼退去,正邪對峙,在緊密的音樂中,里奧表情痛苦,左肩上,噬咬正在慢動作發(fā)生,于世間制造出一只新的吸血鬼,為了愛情。
《幕光之城》文化下長大的年輕人更容易對伯恩的《睡美人》產生親近感,暗黑之后,《睡美人》仍然有個“王子與公主從此過了幸福快樂的生活”式的光明結尾。伯恩卻認為,倘若從最廣泛的角度來討論《睡美人》,迪斯尼的電影版,一定是觀眾數(shù)目最多的。他總是希望能吸引盡可能多的觀眾,經典芭蕾愛好者,或者完全沒有接觸過芭蕾的觀眾,所以他對自己的要求是觀眾界面友好,他不愿做一個艱澀難懂或者高高在上的劇。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的《睡美人》中,奧羅拉公主給人的感覺更自由,更無所顧忌。
馬修·伯恩:我為她設置了一個隱含的背景,奧羅拉其實不是真正的公主,而是一個撿來的小孩。但這其實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身上的現(xiàn)代性。我希望年輕人能在《睡美人》中得到共鳴,而不是把她供在神壇,視她為女神。一個優(yōu)雅的芭蕾舞女演員,會讓年輕觀眾覺得與之沒有共同點。另外,奧羅拉愛上的人與她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階層,以至于這甚至不再是王子配公主的童話故事,而成了現(xiàn)代社會中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愛情童話。
馬修·伯恩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但正義戰(zhàn)勝邪惡的最終結果沒有改變。
馬修·伯恩:從2012年首演以來,我聽到過很多評論,其中最讓我感到高興的是,觀眾們覺得,一部看上去經過大刀闊斧改編的《睡美人》,卻仍然與柴可夫斯基的編曲配合得非常好。無論故事如何變化,原始命題不會變。實際上,柴可夫斯基對我來說是完美的創(chuàng)作對象,他的音樂情緒豐沛,又有很強的敘事性,更神奇的是,《睡美人》的深度可以不斷地被拓展。
三聯(lián)生活周刊:你還加入了全新的角色,比如,卡拉多克。
馬修·伯恩:卡拉波斯(Carabosse)在原來的故事里出現(xiàn)的時間很短,我需要一個時常在場的反面角色,以便時刻保持緊張感。所以卡拉波斯有了為他復仇的兒子,這讓整個演出更有故事性。我希望在芭蕾舞劇中,仍然有懸疑,就像一部電影一樣,能夠從頭至尾吸引觀眾,而不只是依靠某幾個華彩片段撐場。
我覺得在所有的藝術形式中,舞蹈其實是最不適合墨守傳統(tǒng)的。因為舞蹈對歷史的依賴已經足夠長久。人們會問,為什么你的仙女是男性?但真正的答案只是這樣:為什么不呢?在《天鵝湖》里也一樣,對于所有的天鵝都是男性這件事,人們或多或少都有些驚訝。但這和我是同性戀沒有關系,我只是熱衷于打破某些固有的界限。
三聯(lián)生活周刊:有人會覺得,這部《睡美人》和芭蕾的關系不太大。你有沒有被要求過,為自己的作品分類?
馬修·伯恩:這要看人們是怎么理解芭蕾的。有些人覺得芭蕾意味著蓬蓬裙,而有些人覺得,芭蕾是一個通過音樂和舞蹈講述故事的形式,從后面這個理解來看,《睡美人》是符合芭蕾的標準的,涉及了許多舞蹈樣式,也完全用非語言的方式在講故事。但我更傾向于認為,這是一部“舞蹈―戲劇”(dance-theatre),敘事性比較強,而且,我會避免使用“芭蕾”這個詞?!都舻妒謵鄣氯A》在紐約上演后,美國人用了一個新詞“dancical”,這也是個還不錯的主意。
三聯(lián)生活周刊:那么你和演員們的合作方式是怎么樣的?
馬修·伯恩:我允許他們去做自己的案頭工作,我會給他們分別設定特定的研究年代,讓他們去看別人的表演,感受自己將要表演的角色。然后把結果帶回來給我。我原本也是一位舞蹈演員,只不過已經很久沒有上臺,所以他們必須向我展示大量的可能性,然后我們之間再商量探討,實驗出最合適的版本。
上、下圖:馬修·伯恩指導的舞劇《睡美人》劇照
馬修·伯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