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馗形象的人性與神性轉(zhuǎn)換

遲魯寧

內(nèi)容摘要：鐘馗以其嫉惡如仇和出色的驅(qū)鬼捉鬼功能，在文學(xué)領(lǐng)域、書畫領(lǐng)域長盛不衰，其神話故事在民間也源遠流長。鐘馗，是在我國民間廣泛信仰的驅(qū)鬼驅(qū)邪之神，鐘馗捉鬼也是流傳甚廣的鬼怪故事。鐘馗人物形象的形成，以及鐘馗故事的進化演變有著世代累積的特點。鐘馗這一人物形象的形成經(jīng)歷了驅(qū)邪之物、人名姓氏以及“儺”儀式的交互雜揉，而鐘馗故事在最初也十分單一與簡單，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進步以及人們對鐘馗故事的加工，逐漸形成了完整和成熟的故事脈絡(luò)。

關(guān)鍵詞：鐘馗形象變遷

一、兇狠殘暴的神

“鐘馗”形象的形成自有其演變過程，最初的鐘馗也完全不是一個具有復(fù)雜性格與外在形象的人物。

敦煌寫本《太上洞淵神咒經(jīng)》中記載著有關(guān)于鐘馗的內(nèi)容，其《斬鬼第七》記載：

今何鬼來病主人，主人今危厄.太上遣力士、赤卒，殺鬼之眾萬億，孔子執(zhí)刀，武王縛之，鐘馗打殺得，便付之辟邪。

在這段記錄中并沒有關(guān)于鐘馗外貌與性格的具體描寫.記敘的也相對簡單，可以看出的是.當(dāng)時鐘馗唯一的一個作用就是“殺”鬼.孔子和武王負責(zé)“執(zhí)刀”、“縛之”，從文本中可以看出，此時的鐘馗不僅沒有一個生動具體的外在形象.也沒有任何性格上的特征.而且在捉鬼殺鬼的行動中，地位和作用低于孔子和武王二位圣人，類似于輔助的作用。這是鐘馗故事的萌芽期.而在敦煌文書伯2569記載，

適從遠來至宮門，正見鬼子一郡郡。就中有個黑論敦，條身直上舍頭存。眈氣袋，戴火盆。眼赫赤，著非裨。青云烈，碧溫存。……喚中馗，蘭著門。棄頭上，放氣薰。懾肋折，抽卻筋。拔出舌，割卻唇。正南直須千里外，正北遠去亦須論。

可以想見此時鐘馗的殘暴、兇狠和野蠻。從這也可以看出。在遠古時代，人們對于害人的惡鬼沒有一個明確可行的驅(qū)逐方法，只能單純的“以惡制惡”來遏制鬼怪。

此時鐘馗所展現(xiàn)出來的是單純的“惡”形象.在文本也側(cè)重的描寫鐘馗是如何處置和對待鬼魅的，手段相對殘忍。如敦煌寫本伯3522中，睨愿太夫人，敕封李郡君……魚膏柄龍燭，魍魎敢隨人？中夔并白宅，掃障盡妖紛?！m從遠來至宮宅，正見鬼子笑啉啉。偎墻下，傍籬柵。頭朋僧，眼隔搦。騎野狐，逮項胍。捉卻他，項底楁。塞卻口，面上捆。磨里磨，磑里側(cè)。鑊湯爛，煎豆。放火燒，以槍撞。刀子割，臠臠擗。因今驅(qū)儺除魍魎，納慶先祥無災(zāi)厄。

鐘馗的最初的“惡”形象與遠古人簡單質(zhì)樸的鬼神觀念有關(guān)，在他們眼中鬼怪是無惡不作兇狠殘暴的，唯有更強更兇狠殘暴的人或物才能夠制服這些鬼怪.也唯有殘酷的手段才能夠讓這些鬼怪害怕、敬畏。殘忍的驅(qū)鬼手段和儀式不僅表達了人們心中對鬼怪的憎惡和憤怒.同時這也是一種表演給鬼怪看的儀式，產(chǎn)生一種震懾的作用。

而這時對于鐘馗外在形象的描述也是偏于威武：

正月楊春佳節(jié)……五道將軍親至，虎領(lǐng)十萬熊羆。衣銅領(lǐng)頭鐵額，魂身總著豹皮。教使朱砂染赤，咸稱我是錘馗。捉取浮游浪鬼，積郡掃出三峗。學(xué)郎不才之慶，敢請宮奉。

《禮記·表記》記載：“夏道尊命，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禮?！苋俗鸲Y尚施.事鬼敬神而遠之。近人而忠焉。……”在先鬼后禮的商周時代，人們對于鬼神不僅僅是恐懼，更多的是敬畏.在這種敬畏的心理作用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可以為族人驅(qū)鬼神靈也天然的帶有這種“鬼”性的光環(huán)。

二、漸具人性的神

《太上洞淵神咒經(jīng)》中的鐘馗所表現(xiàn)出來的人物外在形象更貼近于一種象征符號.他的功能是驅(qū)鬼辟邪、治病逐惡，形象單一，沒有突出的人物性格。但是到了晚唐，周繇寫《夢舞鐘馗賦》，此時的鐘馗形象鮮活，人物性格有了較前代更為豐富的發(fā)展。

……扃禁闥兮閑羽衛(wèi)，虛寢殿兮闃?gòu)鍕?。虎魄枕欹，象榻透熒熒之影……奮長髯于闊臆，斜領(lǐng)全開；搔短發(fā)于圓顱，危冠欲墜。顧視才定，趨蹌忽前。不待乎調(diào)鳳管，撥鸞弦，曳藍衫而颯績，揮竹簡以蹁躚，頓趾而虎跳幽谷，昂頭而龍躍深淵?；蜓娇诙鴵P音，或蹲身而節(jié)拍。震雕以將落，躍瑤階而欲折……一鬼傍隨而奮躑……祛沉疴而頓愈，癢御體以猶寒。對真妃言寤寐之祥，六宮皆賀。詔道子寫婆裟之狀，百辟咸觀……驅(qū)厲于發(fā)生之始。豈如呈妙舞兮薦夢，明君康寧兮福履。

周繇在《夢舞鐘馗賦》中所寫的情形是唐明皇夢鐘馗捉小鬼，故事內(nèi)容較之前代有了明顯的豐富。但賦中最引人注意的莫過于鐘馗形象的描寫和鐘馗捉鬼的一系列動作描寫。首先在外貌上“怪狀朦朧”，這也是初次對鐘馗的外貌有了一二的描述，容貌“長髯”“短發(fā)”“圓顱”.著裝“斜領(lǐng)全開”“危冠”。此時的鐘馗形象已經(jīng)具備了一個“人類”所具有的基本外貌特征，穿著上亦是如此。而鐘馗捉鬼的描寫更貼近于一段舞蹈而非捉鬼。如龍騰虎跳，如舞劍奏樂。

在沈括的《夢溪筆談·補筆談》中.記敘了一個更為豐滿的鐘馗故事：

禁中舊有吳道子畫鐘馗。其卷首有唐人題記日：“明皇開元講武驪山，幸翠華，還宮，上不怪，因痁作。將逾月，巫醫(yī)殫伎，不能致良。忽一夕，夢二鬼一大一小。其小者衣絳，犢鼻屨，一足跣，一足懸一屨，握一大筠紙扇，竊太真紫香囊及上玉笛，繞殿而奔。其大者戴帽，衣藍裳，袒一臂.鞟雙足.乃捉其小者，刳其目，然后擘而啖之。上問大者日：“爾何人也？”奏云：“臣鐘馗氏.即武舉不捷之士也”……

沈括的文本極大的豐富了鐘馗故事的內(nèi)容和鐘馗的人物形象，《夢舞鐘馗賦》中鐘馗的形象還是一個稍具人形的“神”.有著人的相貌和人的衣著，但身上還免不了帶著一些驅(qū)鬼的神性和神秘感。及至《夢溪筆談·補筆談》中，不僅對于外在形象有了更細致的描寫“其大者戴帽，衣藍裳，袒一臂，雙足”，這種描寫更貼近于日常人物，身上少了些“神”的光環(huán).人物之間也增加了語言上的對話，這段唐明皇與鐘馗的對話描寫清晰的描述了鐘馗這個人是誰，從何而來。為什么要捉鬼。鐘馗正直勇武的形象也在這簡短的對話中得以展現(xiàn)，這一點對于鐘馗形象的豐富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對鐘馗捉鬼食鬼的動作描寫“刳其目，然而（后）擘而啖之?！?，依然傳承了前代對于鐘馗食鬼形象的兇狠殘暴的一面。

《夢溪筆談》中記載的鐘馗故事，明顯的具有了文人創(chuàng)作的影子，與《夢舞鐘馗賦》相比而言，最大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去掉了賦中類似于“巫舞”的描寫，這就使鐘馗身上摒棄了故事流傳初期的神魔化的形象。人物不論在外在的衣著、外貌、動作上具有了“人”特征，性格上也明顯的凸顯出由“神”向“人”轉(zhuǎn)化的特質(zhì)。

三.外在形象變化

鐘馗的人物性格經(jīng)歷了漫長的演變變得更加豐富.從一個單純的名字變?yōu)榫哂序?qū)邪除魅的神靈。正氣凜然誓除妖邪，令鬼怪聞之喪膽。與此同時鐘馗的外在形象也發(fā)生著變化。

“鐘馗”具備了漸具完全的人物形象是在中晚唐時期的敦煌寫本《除夕鐘馗驅(qū)儺文》，五道將軍親至，虎領(lǐng)十萬熊羆。衣領(lǐng)銅頭鐵額，魂身總著豹皮。教使朱砂染赤，咸稱我是鐘馗。

敦煌寫本中的鐘馗形象，還與前代“儺”儀中裝束大致相同.頭戴頭盔身著豹皮，將面龐用涂料染成血紅。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鐘馗的形象大致有三個特點：有頭飾，著獸皮，面龐染色。而這三個特征都可以看出鐘馗外貌特點就是夸張與恐怖。

到了宋朝，鐘馗的外貌有了更豐富的演變.鐘馗形象完整的記述最早出現(xiàn)在沈括的《夢溪筆談》，在《夢溪筆談》中的鐘馗外貌較之前代變化不大.但是“銅頭鐵額”演變成了簡潔的“帶帽”.也沒有具體描述是何種帽.服飾由“豹皮”變?yōu)椤八{裳”?！八{”通“裥”。遠古時期人類都是衣著獸皮，獸皮上的各種花紋可以使人聯(lián)想到各種猛獸，又會使后人聯(lián)想到破舊漏洞的衣物。光一只腳，另一只腳上“懸”著一直鞋。這里鐘馗較之以前多了一個裝飾物，就是手中的扇子。

宋代對于鐘馗的描寫和記述。基本不出其右：

上不悅.因店疾作.晝褎夢一小兒，衣蜂換鼻跌一足，履一足，腰懸一履，措一箱扇。盜太真繡香囊及上玉笛，繞殿奔戲上前。……俄見一大鬼，頂破帽，衣藍袍，系角帶，鞍朝輒，徑捉小鬼。

《歲時廣記》中將原本鐘馗“跌一足，履一足，腰懸一履。措一箱扇”的形象換到了小鬼身上，而鐘馗的頭上的帽有了形容和指向——“破帽”，衣著未變，而對腰飾和下身衣著有了新的描寫。

在一些詩詞當(dāng)中同樣有著鐘馗外貌的描繪.如北宋的蘇轍。南宋的陸游：

濟南書記今白須，歲節(jié)鐘馗舊綠襦。

改歲鐘馗在，依然舊綠袍。

宋代詩詞當(dāng)中對于鐘馗的具體衣著并沒有過多的描寫，但是普遍的是著綠色的衣服，“綠襦”“綠袍”。

吳道子所畫鐘馗并未能流傳下來，但是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描述了自己所見到的吳道子所畫鐘馗圖：

鐘馗樣，昔吳道子畫鐘馗，衣藍衫，鞟一足，眇一目.腰笏中首而蓬發(fā)，以左手捉鬼，以右手抉其鬼目。筆跡遒勁，實繪事之絕格也。

郭若虛所見到的鐘馗圖與《夢溪筆談》中的鐘馗略有差異，但僅僅在于《夢溪筆談》中手拿紙扇，而《圖畫見聞志》中腰插笏板。我們也能從郭若虛的記述中發(fā)現(xiàn)，他描繪鐘馗用了“鐘馗樣”三個字.聯(lián)系《夢溪筆談》中唐玄宗在夢到鐘馗大病初愈后，召來畫工吳道子將夢中情景描摹下來，并下令臣民可以將此畫用作“歲暮驅(qū)除”的象征，可以知道鐘馗在此時的外在形象已經(jīng)基本定型?！扮娯笜印币呀?jīng)被宮廷或民間作為年畫的樣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