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的第二夫人

施立松

在近代中國舞臺叱咤風(fēng)云的梁啟超，身后站著一個為他付出了全部的女人。梁啟超從不在公開場合叫她的名字，即便在給家人或親朋的信中提及她，也只稱她“王姑娘”或“三姨”。其實梁啟超給她起過一個好聽的名字——王桂荃。

6歲時，她作為陪嫁，跟隨京兆公李朝威的掌上明珠李蕙仙嫁到梁家。風(fēng)華正茂、才氣縱橫的梁啟超嫌她的名字“王來喜”太俗，隨口改成“王桂荃”。她雖不明白“桂荃”和“來喜”有什么不同，卻滿心歡喜，因為她早聽說過她家姑爺是極有學(xué)問的人。她聰明勤快，識大體，深得主人歡心。17歲時，在女主人李蕙仙的主張下，她和梁啟超圓了房。但當(dāng)年梁啟超和譚嗣同一起創(chuàng)辦了“一夫一妻世界會”，他不能自食其言，因此，連小妾的名分，他都無法給她。但她心甘情愿，在為他生下9個孩子后，仍然不向他索取自己應(yīng)有的名分。

野百合也有春天，花樣年華的她怎么會沒有愛情？梁啟超才華橫溢，風(fēng)度翩翩，在她的心里，他無異于仰止的高山。她愛他，能陪伴他，為他生兒育女，就是莫大的幸福。沒有所謂的“共同語言”，不能“夫唱婦隨”，她就把心底的愛，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詮釋。

在家中，她不辭辛勞地侍奉雙親，照顧他和他的妻子，養(yǎng)育他的兒女。梁啟超偶爾心情好，會教她讀書識字。她冰雪聰明，很快就能看書讀報了，甚至學(xué)會了寫信。戊戌政變失敗后，朝廷大肆捉拿維新黨人，梁啟超只得剪掉辮子，穿上西服，東逃日本。她也跟隨他來到日本避難，并很快學(xué)會了一口流利的東京話。凡家里對外聯(lián)絡(luò)方面的事，大都由她操辦，這使她開闊了眼界。梁啟超流亡海外13年，主要靠賣文維持生計，過得相當(dāng)清苦。李蕙仙是千金小姐，又體弱多病，家中大小事務(wù)，便全都由她操持掌管。她把一大家人的飲食起居安排得妥妥帖帖。有一年，李蕙仙生的孩子染上了白喉，她守護(hù)在醫(yī)院里，衣不解帶，日夜不離左右，孩子終于轉(zhuǎn)危為安。而此時她自己的親生女兒也染上了白喉，正掙扎在死亡線上，她分身乏術(shù)，女兒終因護(hù)理不周而夭折。她很傷心，偷偷地躲在衛(wèi)生間里邊洗衣服邊痛哭流涕。

她愛得那么卑微，直低到塵埃里；她的愛又那么純粹，在萬物的低處，抵達(dá)繁盛的高貴。

正是有她這樣的愛，梁啟超才能在晚清政壇大展拳腳。他毅然拒絕袁世凱20萬銀票的封筆費(fèi)，發(fā)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反對袁世凱稱帝。他主張光大中華傳統(tǒng)文化，用東方傳承的文明來拯救世界，成為當(dāng)時中國最有號召力的政論家。

1924年，李蕙仙因乳腺癌去世，梁啟超悲痛萬分，寫下了一篇情文并茂的《祭梁夫人文》，寄托對夫人的哀思。王桂荃百般勸慰，悉心照料，努力撫平他的心傷，同時也細(xì)心照顧他的孩子，讓他沒有后顧之憂?？墒?，五年后的冬天，他也撒手人寰。臨終前，他拉住她的手說：“對不起，讓你受苦了，孩子們就拜托給你了?！彼臏I奪眶而出，卻堅定地說：“先生放心，孩子們有我呢！”

梁啟超沒留下多少遺產(chǎn)，卻留給她9個尚未成年的兒女，最小的兒子梁思禮只有4歲半。她成了梁家的頂梁柱。雖然生活十分困難，但她不以為苦。他臨終前的托付，對她而言，是責(zé)任，更是信任，她沒有什么遺憾的。愛他，就要按他的意愿，撫養(yǎng)孩子們長大成人。

她豁達(dá)開朗，從不抱怨，稱一大群孩子是她可愛的寶貝。她千方百計地讓孩子們多讀書，孩子們做了錯事或不認(rèn)真讀書，她總是用溫和而樸素的話教育他們。多年后，子女們回憶起她，都說一輩子也忘不了她的話：“成龍上天，成蛇鉆草，你們看哪樣好？不怕笨，就怕懶。人家學(xué)一遍，我學(xué)十遍。馬馬虎虎不刻苦讀書將來一事無成?？茨愕苡袑W(xué)問，還不停地讀書?！弊优畟儾活櫫簡⒊募芍M，稱呼李蕙仙為“媽”，卻發(fā)自內(nèi)心地稱呼她為“娘”。李蕙仙的大兒子梁思成曾動情地說：“娘是一個頭腦清醒、有見地、有才能，既富于感情又十分理智的善良的人?！彼赂业孛鎸ι畹哪ルy和考驗，獨(dú)自把孩子們撫養(yǎng)長大，其中的艱辛難以言說，她的勤奮堅韌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孩子們，也成就了這9個子女的人生。他們成年后皆為才俊，其中三位成為中國科學(xué)院院士。

小兒子梁思禮高中畢業(yè)后，家里的經(jīng)濟(jì)狀況已舉步維艱，但是她仍竭盡所能地為他爭取到赴美國留學(xué)的機(jī)會，變賣僅剩的一點(diǎn)家產(chǎn)，又不惜放下臉面向老友借貸，湊足400美元作為去美國的開銷。新中國剛成立，梁思禮匆匆回國，白發(fā)蒼蒼的她親自到天津碼頭迎接，因為沒有確切的歸來日期，她在寒風(fēng)凜冽的碼頭整整守候了半個月。

“文化大革命”期間，作為“?；庶h梁啟超”的小老婆，她的家被抄盡，與孩子們四散分離，風(fēng)燭殘年的她被遣送回鄉(xiāng)下。1968年冬天，她在一間陰暗破舊的小屋里孤零零地走完了82年的人生。死后3天，好心的鄉(xiāng)親們才偷偷找了一張破席，草草地把她埋在山坡上。幾年后，山坡因另作他用被夷為平地，她的埋骨之處也消失了?！拔幕蟾锩苯Y(jié)束后，她的兒女們找來，只能順著鄉(xiāng)親們所指，在平地上，于想象中，在她雜草叢生的墳前哀哭。

后來，在北京香山漫山的紅葉林里，梁啟超和妻子李蕙仙的合葬墓旁，兒女們?yōu)樗⒘艘粔K臥碑，碑后植一株白皮松，碑上刻有她的名字——王桂荃。

人世間的愛姹紫嫣紅，風(fēng)情萬種，一個“情”字可以讓人上天堂，也可以讓人下地獄。但有一種愛卑微而無私，像深谷里的野百合，純凈又高貴。

〔本刊責(zé)任編輯 尹 靜〕〔原載《傳奇故事》201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