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在文壇上,劉杰就是個半路出家的擅入者,但甫一進入就鮮花夾道。外人所不知的是,在寫作卡殼、痛苦萬分的時候,劉杰便會陷入癲狂狀態(tài),幾乎理智崩潰,將電腦砸成碎片。
“品茶玩壺抽煙斗,讀書碼字瞎溜達。”這是劉杰的自況。
結合他的微博名“閑人劉爺”,在見面之前我一直以為他確乎很清閑,想象著他唐裝布鞋,手提鳥籠,哼著小調穿過胡同的“老炮兒”樣。見上面后發(fā)現,打扮上差不離,工作卻是陀螺般忙碌。
7月17日是他的新書《猴票》的首發(fā)式,頭一天簽了1000多本書,晚上覺也沒睡好。朋友們說,也不知道激動什么,發(fā)新書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回,出了七八本書、700多萬字的人,還是這么認真。
劉杰說,凡事就怕個認真。他妻子車馳說,早年經商時,劉杰只是個“賣藥的”,從沒學過醫(yī),卻自學成了一個能看病的人,以至于走在街上都有人叫他“劉大夫”。
2000年才開始寫作,在文壇上,他就是個半路出家的擅入者,但甫一進入就鮮花夾道。知名作家尤鳳偉說,劉杰這個新書首發(fā)式,壯觀場面是自己第一次見。按照青島書城以往的經驗,作家新書首發(fā)式大概能來30個左右的讀者,劉杰的現場卻來了100多人,把一個小空間擠得水泄不通。
劉杰說,人們看到他現在受歡迎,但又怎么會知道他寫一部書得砸掉多少臺電腦?
熱鬧的意思就是,人一多,又悶熱又吵鬧。書城的空調開著,劉杰卻一直搖著一把折扇。
扇面是“合作”的,正面是劉杰寫的字—“劉爺說事”,背面是一位畫家的山水畫。劉杰先寫好了字,把扇子交給畫家,拿回來后一看,畫了一個撅著屁股的豐滿裸女,頓時有點懵?!敖o我畫了個光腚女人,劉爺說事,說的什么事?這絕對不行。”
于是畫家給他改,硬生生把一個裸女改成山水,題目叫“輕舟已過萬重山”。朋友們搶過去,對著光源仔細打量,還能看到“光腚女人”的輪廓。
若說劉杰現在很有聲名,證據也不是那么明顯。在百度輸入“劉杰”搜索,基本上沒他什么事;輸入“作家劉杰”,首頁也就寥寥幾條;將關鍵字縮小到“青島作家劉杰”,這才準確地找到他。
這給不熟悉他的人一個印象—劉杰只是一個“區(qū)域性作家”。當地官民也都樂見其成,媒體報道總要給他加上“青島作家”、“島城作家”或“本土作家”的頭銜,以便讓這個曾被稱為“文化沙漠”的城市顯得有厚度起來。
青島人對劉杰的熱情是顯而易見的。“青島新聞廣播”的主持人黃河,把劉杰90余萬字的小說《大商埠》拿去節(jié)目上讀,連續(xù)讀了100多天,聽眾像年輕人“追劇”一般追捧,讀完之后又被要求重播。劉杰還被請去做了14期節(jié)目,講述書中的歷史風情。
此行前往青島采訪劉杰,便是緣于讀過他的《大商埠》。那種在宏大歷史視野之下的個體掙扎、人性纏斗和家國情懷,在當代小說中已不多見,這部小說今年還入圍了第九屆茅盾文學獎的評選。令我好奇的是,公眾對劉杰的認知度顯然并不匹配他的作品水準。
見到他之后總算獲得了局部的答案。別人開微博,都盼著“增粉”,甚至花錢購買“僵尸粉”,而劉杰則不停地刪粉,每隔幾天,就把一些粉絲刪掉,實行“總量控制”,似乎生怕自己被人知道。
劉杰說,這個時代作家的責任,主要在于“修復文化”,寫一些好書給人們去讀,只要書的受眾有了,作家沒必要太有名。他的意思大概和錢鐘書說的差不多:假如你吃了一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要認識那只下蛋的母雞呢?
他對大眾不理智的言行很反對,在他看來,偶像崇拜其實也是這種非理性的一種?!耙恍┠贻p作家簽售,一天能簽5000本,底下排隊的都是孩子,抱著書又是流淚又是喊叫,這哪里是要讀書,跟追星沒兩樣。”
潛意識里,他其實是排斥熱鬧的。
劉杰有一幫很有趣的朋友,律師、藝術家、播音員、金融白領、企業(yè)老板,在首發(fā)式上都自發(fā)地趕來幫忙。中午湊成一桌飯,大家名義上說是來祝賀的,嘴上卻都在拐著彎損人,劉杰不時發(fā)出一句感慨:“你看這都是些什么人!”
在《大商埠》中,形容主人公房事的烈度,劉杰用了一個詞—“拆屋”,這個詞總在線索行進過程中不時出現,讓人印象深刻。于是朋友們見了他,就總要嬉笑著提起“拆屋”。畫家曲寶來尤其愛開玩笑,說著說著又拿“拆屋”來調侃了一遍。
曲寶來最拿手的是畫建筑物,劉杰回擊說,他是除了畫房子啥也不會畫。有人接著說,他畫你拆,畫多少拆多少。
席間除了劉杰,無一是作家。雖然彼此都認識,但劉杰很少和其他作家往來,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劉杰是作家圈子的一名“擅入者”。
“自古說文人相輕,我從來不輕視任何人,因為我知道寫作的艱難。不過,你也改變不了文人圈子,你有了成績,在圈子里有時挺尷尬的?!?/p>
我很有興趣聽一聽他“寫作艱難”的故事,因為他是一個平均“年產”50萬字的作家。我想,如果寫作容易,該是什么景象?
“我的天,你都不知道我寫《大商埠》砸掉了多少臺電腦?!?/p>
《大商埠》是他最早動筆的小說,卻并不是他的第一部作品,大量的考據、調研、采訪,讓這部小說的寫作綿延10年之久,創(chuàng)作常常陷入瓶頸,實在寫不下去時他就新開一題,所以《混子》等后期計劃的作品反而更早問世。
無數次,劉杰都想放棄《大商埠》,不過這部小說寫與不寫,其實并不取決于他的自由意志,而是一個必須兌現的誓言,因為這很大程度上是一部家族史。
在寫作卡殼、痛苦萬分的時候,劉杰便會陷入癲狂狀態(tài),幾乎理智崩潰,將電腦砸成碎片。10年下來,砸掉了6臺電腦,砸完之后,清醒了,又要老老實實把硬盤從碎片中找出來。最終完成的時候,劉杰抱起電腦,從6樓扔了下去。
“每次砸完我也后悔,因為你終究還得花錢再去買一臺新的?!?h3>安分的男人
青島市作協主席鄭建華說,劉杰是一個不安分的男人,是寫作最終讓他安分了下來。
尤鳳偉則說,自己80年代就認識劉杰,后來他突然不見了,做生意去了,后來又突然出現了,一口氣寫了七八本書出來。
劉杰自嘲,自己是做記者被開了,做生意倒閉了,只能回來寫書。
1983年從復旦大學畢業(yè)后,劉杰做了6年記者,接著下海經商,做的是藥品代理生意,一個眾所周知的密布著潛規(guī)則的行業(yè)。
11年時間里,曾經小有成就,企業(yè)員工達到40多人,后來又急轉直下,最終關門歇業(yè)。“文人經商,總有這毛病,就是沒有‘殺人的心,沒有奸商的氣度?!眲⒔苷f,自己擅長做有明確規(guī)矩的事情,比如對知識的汲取。賣藥幾年,他從一個對醫(yī)學一竅不通的人成為“劉大夫”;無法適應的則是規(guī)則模糊的領域,在比較雜亂的市場環(huán)境下認真做事,效果往往適得其反,因為欠缺“靈活性”,久而久之,工商藥監(jiān)都經常來查他,醫(yī)生慢慢都棄用他的藥。
最終決定關門,跟他的母親有關。
母親是一個觀念上十分保守的女性,出生于資本家家庭,卻堅定地認為商人全是壞人,財富是罪惡的?!澳闶且粋€共產黨培養(yǎng)出來的大學生,應該去做一個對國家有貢獻的知識分子,而不是一個投機倒把的罪犯?!?/p>
“我辭職是有難言之隱的,但又沒辦法解釋,只能咬著牙堅持,為此我母親說要和我斷絕關系,6年不讓我進門,沒跟我說過一句話。”
1999年的某天,劉杰在廣東潮陽采辦藥品,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語氣十分冷淡:“你爸爸想你了?!边@是劉杰6年來第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那時眼淚嘩就下來了,我知道其實是她想要我回家了?!?/p>
丟下所有工作,馬上坐車到廣州,買了最早一班機票,劉杰在次日中午回到家中。母親依舊面無表情,說了一句“還沒吃飯吧”就轉身進了廚房。
這是這個資本家的二小姐一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進廚房,給兒子做了一頓“十分十分難吃”的飯,劉杰咬著牙將所有飯菜都吃了下去。吃完依舊冷場、尷尬,臨走時,劉杰拿出兩萬元交給母親,母親從中抽出一張,剩下的又還給了她。
從那以后母子關系逐漸緩和,有一天母親說,錢是要賺,但要有度,多少是多呢?還是希望你做文化方面的事情,不辜負黨和國家對你的教育。
“媽,這回我聽您的。”就這樣,劉杰闖入了作家圈子。
劉杰完全是一個由觀念“正統(tǒng)”的母親逼出來的作家。
他把公司關掉,把家里裝飾出一種書房模樣,開始了他的寫作。
2003年,劉杰的第一本書《混子》正在出版社編輯,母親被宣告病危。10天,老人沒吃沒喝,躺在床上似乎在等待著什么。劉杰不斷地催促出版社編輯送樣書,最后自己趕過去取,回到病房,把書放在老人身上?!八犻_眼看了看,就走了。”
整理母親的遺物時,在貼身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張百元鈔票。
“那個時候藍色的4個領袖頭像的百元鈔票市面上基本沒有了,我一看就知道是她4年前從兩萬元中抽出來的那張?!眲⒔苷f,“那一刻我非常震撼,因為我知道她到死也沒有原諒我,有一種五雷轟頂的感覺,整個人都傻了?!?/p>
之后劉杰便立下誓言,一定要完成《大商埠》,這部書的主角原型就是外祖父,是母親眼中唯一一個不是壞人的商人。他覺得,大概只有寫一本與母親有關的書,才能在陰陽兩界之間冰釋前嫌。
書的規(guī)劃太恢弘,劉杰內心的壓力又太大,于是不斷地砸毀電腦這種瘋狂的舉動,恰恰成了防止他真正發(fā)瘋的唯一辦法。書最終完成,電腦扔出了窗外,劉杰專門手書謄寫出一份手稿,拿到母親墓前焚燒。90多萬字的手稿化為灰燼,內心的痛結方始解開。
7月17日的《猴票》簽售會上,小說主人公的原型也被請到了現場。這是一本針對黑暗人心進行強烈鞭撻的小說,時代背景也就在幾年前,劉杰說,因為對人性的書寫太過灰暗,這本書在出版社足足躺了4年多,最終在劉杰妥協、修改之后才面世。
與《大商埠》一樣,《猴票》有很大比例的非虛構內容,這恰恰是引起我注意的地方,因為當今的作家,最賺錢的一般是純虛構的寫作者,而且有意地遠離現實,歷史穿越、神魔鬼怪、消費主義內容橫行。一個對身邊一草一木、一人一事特別留意,愿意對社會性格進行研究和糾正的作者,往往并不受歡迎。馮小剛在《1942》票房表現不佳后發(fā)表的對電影行業(yè)和電影觀眾的感慨,一樣適用于寫作領域。
我想問劉杰的是,你這樣的作家,能賺錢嗎?
劉杰說,真把賺錢當成追求,就不會做一個作家?!啊洞笊滩骸穼懬鄭u的歷史,我有一種普及的沖動,但我如果在一些正經場合說這話,人家就會認為你不過是想多賣幾本書。我在想,如果有那么多愛讀書而且對青島歷史文化感興趣的人,我完全愿意放棄我的版稅?!?/p>
的確,現在讓人們打開一本書很難。
劉杰送了我一本《猴票》的毛邊書,當晚我打算通宵達旦地閱讀,卻發(fā)現毛邊書是根本打不開的,于是我在第二天買了另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