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珂：最漫長的青春期

關(guān)曉琦

如果一個人的青春期是這樣一個故事，那么這個故事也許將會貫穿她整個人生。

沉珂，曾被稱作“中國第一個網(wǎng)紅”，2008年被誤傳自殺，2015年末，她澄清自己還活著，重新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之中。

死而復生

29歲了，她在現(xiàn)實世界中依舊無法獲得安全感。

顯而易見，沉珂是個網(wǎng)名。名字的主人在17歲的時候跟大多數(shù)同齡人一樣，覺得自己是不被全世界理解的小孩，于是給自己起了這么個名字：埋在泥土里的一塊“失落的玉”。

那是2004年，互聯(lián)網(wǎng)通訊剛剛在中國興起，自小被父母打發(fā)去跟保姆生活、在現(xiàn)實中孤僻而敏感的問題少女沉珂發(fā)現(xiàn)了一個更有安全感的虛擬世界，她把現(xiàn)實中那些無人理解的情緒訴諸網(wǎng)絡(luò)。最開始是自己創(chuàng)作的金屬音樂和說唱歌曲，它們靈氣充盈，內(nèi)容暗黑大膽，沉珂作為當時少有的女性rapper迅速在一眾早期網(wǎng)絡(luò)歌手和趕時髦的年輕人當中躥紅。然后是網(wǎng)絡(luò)日志，她在里面寫除了金錢之外對她毫無撫養(yǎng)作用的父母，被全校同學惡意附會的與同齡女孩的戀愛，寫她為了那個女孩自殘、吸毒，“渴望跟男孩有精神上的戀愛，跟女孩有肉體上的交纏”。這些日志跟她血淋淋的自殘照片以及化著濃重煙熏妝的哥特風自拍一起，在網(wǎng)上四處流傳。直到現(xiàn)在，你依舊可以搜索到它們：“中國第一個網(wǎng)紅沉珂”、“殺馬特鼻祖沉珂”、“非主流教母沉珂”。

她的粉絲有很大一部分在二三線小城市出生和長大。10多年前沉珂最紅的時候，他們剛剛進入青春期，沉珂成為少男少女心目中最酷的同齡人。沉珂在當時到底有多紅？網(wǎng)上至今流傳著一個說法：如果你是90后卻不知道沉珂，那一定是因為你太乖了。

雖然不是有意為之，但作為一個偶像，沉珂的確曾給許多人帶來類似的安慰。素不相識的沉珂被那些擁有灰色青春期的少年當成唯一可以理解自己的“秘密朋友”。比如宜昌女孩易櫻兒，爸媽生她之前染上了毒癮，媽媽在她出生數(shù)月后不告而別。接下來二十幾年，爸爸戒毒、復吸，又戒毒、復吸，待在監(jiān)獄里的時間比在監(jiān)獄外面還要長。她覺得自己像同學中間無所適從的怪物，“知道她（沉珂）的事情以后，我覺得其實我這種情況也不止我一個人。雖然說我身邊沒有，至少說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所以說我就把她當成一個靈魂知己?！彼行氖碌臅r候就用寫日記的方式跟沉珂說話。當時13歲的山東鄉(xiāng)村少年王小成，父母關(guān)系惡劣，他也自殘過，“傷心一次就劃自己一刀”，沉珂的故事安慰到他，“就像是找到一個同類一樣，就這么簡單”。網(wǎng)名為“小巷麋鹿”的姑娘，“因為覺得經(jīng)歷以及心態(tài)都有相似，過得不如別人，覺得自己的生活糟透了……后來慢慢覺得她就是那種隱形的朋友?！?/p>

然后猝不及防，人們聽說沉珂死了。鋪天蓋地的消息在網(wǎng)絡(luò)散布開來：2008年2月13日，沉珂死了，死于自殺。

7年之后，人們口中已經(jīng)死去的人站在邵陽高級公寓的客廳里。這些年來陸續(xù)有粉絲到邵陽試圖尋找她的墳墓，有些人說沒找到，有些人說找到了，言之鑿鑿，還說看到了骨灰盒。但直到去年以前，沒人知道她其實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里，有3套房子，跟高中時候就認識的男人結(jié)婚，還在4年前生了一個女兒。

“都過了好幾年了，你說一個死人的事，怎么可能老有人抓著不放？”巨大而明亮的屋子，小小的暗色的人。沉珂短發(fā)的發(fā)尾漂染成翠綠色，簡直像個幻覺。

疼

2008年的冬天，沉珂的確認認真真地想要去死。

她記得那天是個什么節(jié)日，晚上天氣特別冷。保姆放假回家了，空落落的房子里只有她自己，父母像過去的十幾年一樣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窗外有人在放煙花，節(jié)日的夜晚看起來五光十色，而她卻因為毒癮發(fā)作蜷縮在椅子里嘔吐。登陸QQ想找當時的網(wǎng)上愛人說說話，發(fā)過去一條消息，對方頭像一直是灰的。她突然覺得，“這么多年了，我好像在看一出電視劇。我好想把這個電視給關(guān)了?！彼P(guān)掉電腦，吞下很多安眠藥，最后用刀子割開了手腕。

如今她依然記得那種疼，“真他媽疼啊。我感覺那個時間就是度日如年。為什么還不死？為什么還有意識？”

事實上，沉珂的家境很好。爸爸是一家上市醫(yī)藥公司的老板，白手起家把生意做得很大。他對沉珂和弟弟只有一個要求：安安靜靜地待著不要影響他的事業(yè)，不要做出讓家庭蒙羞、無法收拾的事情。他幾乎永遠不在家，偶爾回家，也不會把寶貴的時間花在跟小孩交談上面。媽媽跟爸爸關(guān)系很糟，一年到頭在國外度假。小學四年級，爸爸給她轉(zhuǎn)學去了長沙一所全封閉式貴族學校，從此父母幾乎完全從她的成長途中退場，甚至有好幾個春節(jié)都是打發(fā)她在校長家里過的。

她在這里認識了大她兩屆的易瓏靜。那個時候沉珂愈加封閉孤僻不愛說話，易瓏靜是她唯一的朋友。她們在晚自習時偷偷溜出來逗街對過面店老板的小黑狗，到了周末的晚上，兩人偷偷擠到同一張小單人床上，相互挨著說很多很多的話。

易瓏靜說，爸爸媽媽又吵起來了，爸爸把媽媽給打了，不準媽媽回外婆家。今天我給外婆打電話，外婆哭了。

沉珂想起爸爸。她說，大人為什么老是那樣？

她們越來越親近。沉珂發(fā)現(xiàn)跟易瓏靜待在一起特別安心踏實，而易瓏靜跟其他男生或女生多說幾句話，她心里就特別難受。易瓏靜生日，她寫一張卡片給她：你是我所有的快樂，沒人取代。我們永遠在一起。終于有一個夜晚，兩個十歲出頭的小女孩嘗試著碰了碰對方滾燙的嘴唇。但是也僅此而已。

可恰好是寢室里最八卦的女生看到了那張生日卡片。沒兩天，她們的事情就傳遍了學校，并且傳得非常骯臟。沉珂說自己無所謂，但她見不得易瓏靜被欺負，跟那些傳小話的女生狠狠打了一架。事情很快鬧到老師那里，易瓏靜的爸爸被叫到學校。沉珂記得那是個高大得“看起來有些嚇人”的男人，一句話不說，進來就扇易瓏靜耳光。他當天就讓女兒休了學。

易瓏靜離開學校的那天，沉珂生平第一次自殘，用小匕首割開了虎口，“我感覺那是我懂的第一個事理，就是不是做好自己就夠了，總有一些該死的人要來傷害你?？墒俏覠o能為力，我又特別渺小，我做不了什么?！敝钡疆厴I(yè)，她再沒主動跟老師和同學說過任何一句話。

毒

沉珂高中時期，各種互聯(lián)網(wǎng)語音聊天室剛剛風靡，她開始接觸金屬和說唱音樂，幾乎把所有時間都用在在聊天室唱歌和在家錄歌上。網(wǎng)絡(luò)是另一個世界，她的黃頭發(fā)、唇釘和性取向不會招到他人的辱罵指責。

當年與她合作過的歌手紅狼記得，沉珂那時一進聊天室就吸引了一大批網(wǎng)友的注意。她的音樂“朋克、哥特、好像死亡金屬一樣的那種，就是看起來很怪異”，“把這種東西再加上她那種說唱，大家會覺得比較超前”。

這時，父親已經(jīng)讓她從長沙去往湖南西南部一個叫邵陽的小城。中考交了6門白卷的沉珂讓父親非常失望，他買了一套大房子給她，讓保姆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花錢讓沉珂進了當?shù)匾凰攸c高中，開學之前打電話告訴她，錢我定期給老師送了，在學校好好待著，別再給我弄什么出格的事。

和父親對抗，沉珂做不到。從小到大，她連跟他對視都不敢，有時候父親看她的一個眼神都會讓人覺得“我活著就是對我們家的一個恥辱”。

在新的學校，沉珂依舊格格不入，全情投入網(wǎng)絡(luò)。變化出現(xiàn)在高二，已經(jīng)轉(zhuǎn)學去外地好幾年的易瓏靜突然來邵陽看她。易瓏靜明顯變了，她跟沉珂說自己過得很不快樂，但是有一個東西能讓她快樂起來，也可以“讓你感受我的感受，讓我們永遠在一起”。

易瓏靜說的那個“好東西”叫冰毒。她記得第一次注射冰毒的痛苦，眩暈，想吐，像是要被什么邪乎的力量拽進黑洞，她死死抱住易瓏靜，特別安心。

但是兩個禮拜之后易瓏靜離開邵陽，沉珂的精神世界開始全面崩潰。她更加頻繁地自殘，而且無比渴望把自己自殘的樣子拍下來傳到網(wǎng)上。直到現(xiàn)在，這些照片依舊會被人們當作她這個“網(wǎng)紅始祖”禍害無知少年的證據(jù)。但等清醒過來，看到QQ空間里那些血糊糊的照片，沉珂又為自己的舉動感到驚慌失措：“我就是摸不著我自己。就常常覺得我心里住了一個怪獸，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是不是自己腦子有病啊？”她忍著惡心刪掉照片。

但，她越來越控制不了自己。明知道怕疼，卻在一天之內(nèi)連續(xù)穿了舌環(huán)、唇環(huán)、乳釘，把右手的所有關(guān)節(jié)紋上刺青，沒打麻藥;明知道暈血，還用刀割自己，買了醫(yī)用針管來抽自己的血。直到2008年的春節(jié)，登陸QQ沒有找到當時的網(wǎng)上愛人，那一瞬間，她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

那次自殺，她其實沒有死成。

在病床上得知朋友們把自己的死訊誤傳出去，她只說了一句話：“那就讓沉珂死了吧?！?/p>

復活

沉珂自此跟所有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的人斷了聯(lián)系。她被母親送去國外的戒毒所，有一年多基本沒有上網(wǎng)?；貒笊钣只氐皆镜臉幼印＿@一次她逃避現(xiàn)實的方法是網(wǎng)游。她起了個新名字“幽靈木偶偶”，為了吸引別人組隊上傳了一些照片。有人在游戲里問，這個妹子挺像混血，長得很像當年那個沉珂，是不是盜用人家的照片?。磕莻€沉珂是不是詐死??？

類似的質(zhì)疑在7年間時不時冒出來，她每一次都堅決否認。一方面是想要徹底拋棄過去的自己，好像“沉珂”死了她就能有一個全新的開始。一方面是恐懼，她害怕那些自殺、自殘一類的事情傳到父親耳朵里。

也有繃不住的時候。2012年“幽靈木偶偶”的微博毫無準備地收到曾經(jīng)的愛人韓彌可的私信，她第一次跟人承認了自己就是沉珂。那時距離沉珂的“自殺”已經(jīng)過去4年，韓彌可持續(xù)聽到很多關(guān)于沉珂詐死的傳聞，一個失眠的半夜，她終于忍不住給“幽靈木偶偶”的微博發(fā)了一條詢問私信。不久之后，回復來了，一個擁抱的表情?！拔揖陀羞@種強烈的感覺，我覺得是她，因為我們以前老發(fā)這個表情，就是擁抱的那個表情，因為就好像你走在大街上，你去跟一個陌生人說嗨，你好，然后對方緊緊地抱著你，你會覺得，對不對？那肯定是她，你會有那種強烈的感覺?！彼⒖桃穗娫捥柎a打過去，半個小時的時間，什么話都沒有，就一直哭。算起來兩人認識的時間已經(jīng)超過10年。

除了韓彌可，沉珂本不打算再向通過網(wǎng)絡(luò)認識的任何人透露自己曾經(jīng)的身份。直到2015年的一天，她在論壇上看到有人貼了一張女兒瑤瑤的照片，那照片她在“幽靈木偶偶”的微博上曬過。發(fā)帖的人說，這小孩看眼神就挺邪氣的。那個沉珂當年自殘、吸毒、濫交，用自殺炒作，教壞了多少年輕人?，F(xiàn)在炒作成功了，又生了一個小殺馬特，倒要看看她又要整出什么幺蛾子來。

千瘡百孔的少年時光一下子撲面而來。2015年12月22日晚上，很多人都被一篇長微博刷了屏：我是沉珂。大家好，7年不見。

貫穿人生

沉珂現(xiàn)在極少出門，幾乎每天待在家里上網(wǎng)、聽歌、打游戲，偶爾打理淘寶店和媽媽名下一家醫(yī)藥公司的生意，大部分時間晨昏顛倒。

2012年，她跟高中時代就認識的男生結(jié)婚生子。男生家境優(yōu)渥，迷戀當年她身上那種令人完全摸不透的氣質(zhì)，多年間一直念念不忘，婚后也將她保護得很好。每天晚上，男生都“像遛狗一樣”強行拉她出去散步，算是她僅有的日常運動項目。他和沉珂的爸爸一樣經(jīng)營醫(yī)藥公司，但是他會擠出一切時間回家陪她，明知她不喜歡出門，每逢假日都要帶她出國旅游。

但從本質(zhì)上來說，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并沒有給沉珂的生活帶來太多改變。女兒出生的第一年她完全沒有當媽媽的體悟，孩子一生下來就是阿姨在帶，沉珂一口奶都沒喂過，“基本上就是借我的肚子裝一下”。后來女兒學會說話，跟她有了第一句交流，她才慢慢有了做媽媽的自覺，這個小人特別神奇，要對她好。女兒今年4歲，平日住在爺爺奶奶家，每隔一兩周會被接回來住幾天。不見面的時候她很少給女兒打電話，與親近程度無關(guān)，而是小姑娘通常說兩句就煩了，“她不習慣表達感情，跟我一樣。”她常對丈夫說，希望女兒的性格像他，一點也別像自己。

家里人對她在網(wǎng)絡(luò)上的身份和往事一無所知。去年12月22號晚上，沉珂發(fā)完那條“死而復生”的長微博之后立刻關(guān)掉了電腦和手機。她不知道這次的沖動又會產(chǎn)生什么后果，會不會黑她的人一下子全來了？會不會又傳到爸爸那邊去？她吃了3顆安眠藥，晚上8點就“連滾帶爬”躲去床上睡覺。

這一夜，那條長微博上了微博第一熱搜，“幽靈木偶偶”的微博粉絲量從30多萬上漲到150多萬。第二天起床，微博和用于淘寶店客服的微信集體被消息淹沒，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當年到底有多紅。

她吃了當年的教訓，不愿意再看到“負能量”、“禍害社會”之類的指責，開始只在上面發(fā)段子和冷笑話。她的150多萬粉絲很高興，說珂姐，看到你現(xiàn)在這么幸福我們就放心了。媒體很高興，紛紛找上門來，希望把她寫成一個勵志故事，“就像山村變形記，突然悔悟之類的?！倍羚嬗X得自己變成了一個虛偽的“雙面人”。

生活好像往前進了，又好像沒有。

“我特別迷茫，我不能說我現(xiàn)在是病人，我只是在努力地學著向這個世界妥協(xié)，向我的很多三觀去妥協(xié)，我努力地去過好自己。我覺得我憑什么，我現(xiàn)在要道貌岸然地站在這兒跟你們說我已經(jīng)好了，我是怎么轉(zhuǎn)過來的，我自己心里都還沒有底。我到底好沒好，我陰晴不定的，我到今天都還是，所以我不確定這一切，我不想去騙人，我不想去坑人?！?/p>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夢游，全世界都在陪著我夢游一樣?！彼?套房子里自己的臥室全部裝修成暗黑色調(diào)，角落里立著十幾歲開始寫歌時買的第一把吉他。吉他已經(jīng)壞了很多年，可是她不想買新的。

受到出版社的邀請，她打算把高中時期那部未完成小說重新寫下去。小說的名字叫做《沉》，寫的是她自己青春期的故事。然而，她發(fā)現(xiàn)29歲的自己什么都寫不出來，反而被重新拖拽到舊日的情緒里頭。于是她喝酒、熬夜、打游戲，那種想要甩掉什么的強烈愿望，跟19歲的時候是一樣的。

如果一個人的青春期是這樣一個故事，那么這個故事也許將會貫穿她整個人生。在故事主角的置頂微博上，至今還寫著一句連她自己都將信將疑的話：我們相互敦促，一起改過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