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君飛
你是不是老了?還能不能像過去那樣吃飯?
“過去那樣”,具體而言,我在意的是:永遠(yuǎn)會有一個妻子、一個孩子或者一個親人等待我回家吃飯嗎?如果我不能在家里的餐桌邊吃飯,我會在哪里吃飯:車上?路上?周圍全是陌生人的小餐館?或者沙發(fā)上?電腦前?辦公室里?我吃的又是誰做的飯菜:口味總那么相似的快餐?或是自己沖泡的隔夜的米飯?
我在農(nóng)村長大,和父母、兩個弟弟一家人圍著餐桌吃飯,是我成長的日常。伴隨著大鍋飯的香味、蒸汽,以及父親嚴(yán)肅的面龐、母親溫和的話語、兄弟間偶爾的吵鬧,我吃下了滋養(yǎng)血肉、茁壯筋骨的無數(shù)米面、蔬菜和瓜果,還有必不可少、然而常常是等到遺忘卻又奇跡般出現(xiàn)的葷肉和大骨頭。但是,我吃下的何止這些?能夠讓我的血肉飽滿起來,將我的骨骼穩(wěn)住并固定下來的何止這些?一家人圍著餐桌一起吃飯的畫面終于在我的心里變成一種圖騰、一種信仰。
我離開農(nóng)村到小城奮斗、工作、生活,確實是為了一口飯吃,還要能夠吃得好。我已經(jīng)免于饑餓,大魚大肉也享受過,還時常感到饜足,但最重要的不是這些,甚至連吃得體面、有尊嚴(yán)也不是最重要的,我越來越關(guān)心還能不能像過去那樣一家人圍坐下來,踏踏實實、圓圓滿滿地吃一頓飯,一日三餐是這樣,春夏秋冬都是這樣,年輕時是這樣,老了以后仍是這樣。
我從一家人的餐桌旁走開,并不是為了永遠(yuǎn)走開,我打開的缺口始終在等待我回去填補,也只有在家里才會有一把真正屬于我的椅子在等待著我。星級酒店的托盤最終會把一切撤走,那把雕刻精美、價格昂貴的實木椅子馬上會坐下另一個很少回家吃飯的貴客。然而——直到今天我還相信——我在外邊吃每一頓飯菜,我的母親都會擔(dān)心:既擔(dān)心我吃得不好,又擔(dān)心我吃得太好,如果不是距離有些遠(yuǎn),她每每都有喊我回家吃飯的沖動。
喊自己的孩子回家吃飯,我從小就懂得這是一個母親最慈愛的一種時刻,也是一個孩子最值得驕傲和感到生活如此美好的一個時刻,即使因為貪玩耽擱了太多的時間,母親也不會用難聽的話罵我、用脆嫩的枝條抽打我,因為全家人聚在餐桌旁吃飯的神圣儀式馬上就要開始了,再貪玩的心也要收,再大的委屈也要忍——再不快樂的悲傷和憂愁也不能從共餐的家人背后偷偷地彌漫過來,它們至少會在我們一起吃飯時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這一小方空間無比柔軟也無比堅固,整個世界的大在這里并沒有多少意義。
母親從來不滿意父親在一家人共餐時教訓(xùn)批評我們,在艱苦歲月里,誰不是該忍的都忍了,為什么偏偏不能忍這一時?吃飯就是吃飯,吃飯就是過節(jié),吃飯就是誰也不能打擾的圣事。看一個人懂不懂得愛和生活,珍惜不珍惜親情和人生,只需要觀察他吃飯時的表現(xiàn)就足夠了。這是母親通過潛移默化教給我的東西,這不是智慧,只是必要的活法。
所謂的成功人士,在我看來就是最終還能夠天天回家吃飯的人。仍然只是走在回家路上的人,越來越少回家的人,以及很難回家的人,更需要鼓勵和關(guān)懷。有時候談?wù)撘煌肱闹噙h(yuǎn)比談?wù)摮晒筒恍抑匾<依镉辛舜髲N房、大餐桌,卻經(jīng)常不使用廚房,也習(xí)慣不回家吃飯,反而讓親人孤獨地坐在飯店里,吃由服務(wù)生端過來的中餐西餐、招牌菜特色菜或者農(nóng)家菜,這真的談得上成功和幸福嗎?
有家而無法回去吃飯才是我警惕和害怕的事情。看到母親還能夠用勤勞的雙手做飯燒菜,聽到她喊出我的名字,只為了讓我吃一頓在家里才會有的飯菜,哪怕依舊是粗茶淡飯,我也會感到意義的重大和幸福的日益珍貴。一些幸福難道不正是像昔日的炊煙一樣隨風(fēng)散去了嗎?我希望母親最后得到的一種幸福是我能夠讓她從從容容、快快樂樂地出去玩,我去到廚房里為她做飯燒菜,然后作為一個女兒喊媽媽回家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