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正
這世間許多事難以制定科學(xué)標(biāo)準(zhǔn),對我而言,做菜、愛情和審稿,在這一點上有高度的同構(gòu)型。
兒子念小學(xué)的時候,有一回我在廚房切芒果,隱約聽見他父子倆的對話。小孩向老爸問物理,關(guān)于水餃煮了之后為什么會浮起來的道理。
“因為浮力……等于重量……空氣熱脹冷縮……”
“水餃里有空氣?……”
“水餃里當(dāng)然有空氣……”
“噢!空氣熱脹,體積變大……所以就浮起來了?!彼坪跏嵌恕?/p>
“你去問你媽咪,看她會不會。”
“媽咪,你知道水餃煮了之后為什么會浮起來?”
“因為熟啦!”
詩人向明聞?wù)f此事的評語:“還是媽媽學(xué)問大!”
煮水餃尚有阿基米德原理可證,廚房之事,更多只能憑經(jīng)驗。兒子長大了,也會自理一點簡單廚事。某日問我,用烤箱加熱面包,要烤多久?我說我沒測過時間,因為不同種類的面包,或是從室溫下,還是冰箱里取出的面包,需要的時間都不一樣,無法訂定統(tǒng)一標(biāo)準(zhǔn)。
“那你怎么知道烤好了沒?”
“我通常把面包丟進(jìn)烤箱,就一邊去煮咖啡、煎蛋或做其他早餐,等站在烤箱前感覺到熱氣,聞到面包的香味出來時,就知道差不多烤好了。”
父子倆面面相覷,“真是……一點都不科學(xué)!”
“大廚就是這樣??!”
我新婚不久,先生一票清大同學(xué)來家里做客。一位同學(xué)向我問起:“為什么決定嫁給他?”眾目睽睽之下如何回答?我這人尤其怕肉麻,隨口答道:“一時豬油蒙了心?!弊形椿榈哪猩娂娤蛭依瞎蚵牐骸澳愕呢i油上哪買的?”這以后,所有先生討我歡心的事事物物,都被簡稱為豬油。玫瑰花是豬油、洗碗機是豬油、喬治賈森項鏈?zhǔn)秦i油、布拉格之旅是豬油……中年過后,這些豬油,都回到了他的肚子里!
而作為一個副刊編輯,常年在編輯臺上最怕被問的事情,排名第一的就是:這篇稿子為什么不用?(第二是,采用后,“那什么時候登?”)任何一個回答,都可能簡化了判斷的復(fù)雜性。閱讀稿件是一個心理過程,像經(jīng)過一趟旅行,不一定大山大水就是美好的旅行,有時走訪知名景點,卻一路受氣,有時景色無奇,但遍嘗美食,領(lǐng)略人情,或有意外驚喜,無法一概而論。天下好文章可以有一百個理由,有說服力、有深度、有哲理、有創(chuàng)意、有拙趣、機智、幽默、華麗、動人、平實、清新……或者歸結(jié)兩個字:好看,又或總結(jié)一個字:美!但“不好”的文章,我卻不敢輕易使用任何形容詞,對于一個副刊編輯,那是天下最危險的事。
我剛進(jìn)聯(lián)合報副刊擔(dān)任編輯時,每天的審稿流程,得為看過的稿件寫扼要的意見,把審稿單跟稿件釘在一起,拿給主編裁決。他看過后,會在審稿單上批示“留用”或“婉退”。我盯著那“婉退”二字感到茫然。同事有叫婉茹的女生,我玩笑把稿子拿給她:“婉茹退!”究竟怎么樣退才叫做婉退?我知道:敘述枯燥、理路不通、文字啰嗦、別扭、俗套、老生常談、不知所云等等的實話、大白話絕不可以說。只好含糊說這一篇不合適。對方便來問你:哪里不合適?說類似的文章很多人寫過了,你便等著花時間回他下一封信,說明哪些“前人”寫過,你還不能直說:都比你寫得好。若說文章太長了,他便建議你,可以連載??;再回說可是稿擠登不了,他老兄記性可好,馬上來提醒你,某年某月,林文月,或是白先勇的文章比我這篇還長!
后來,我聽到了同業(yè)前輩的一種退稿說法:“這不是你最好的作品?!蔽倚南耄@不是廢話嗎?哪有人每篇都是“最好的作品”,但是對人情練達(dá)者,還是一個好臺階,這是成名作家能接受的說法。又有一種退稿理由:“這一篇文學(xué)性稍弱。”我又馬上學(xué)起來。可是不久之后就有人來要我解釋:什么是文學(xué)性?
做了17年副刊編輯,我真的很想紅筆一丟:“大廚就是這樣??!”然而我是“豎仔”,副刊工作中,最痛苦的事,始終是腸枯思竭找不出“婉退”的辭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