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稿

楊一父

父親，當(dāng)我趕回楊家坪時你已經(jīng)說不出來一句話了。你形容枯槁，雙目圓瞪，胸口不斷起伏，喉嚨發(fā)出咕咕的聲響。爸- - - -，我叫了你一聲，我看見，一顆大大的淚珠從你眼角滾落。

三天前，父親，我?guī)еt(yī)生回來，你說吃不下也拉不出。醫(yī)生診斷之后對我搖了搖頭。父親，我要你進(jìn)城你還是搖頭，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明白自己將要離去，我想你是怕死后回不了家。就在一個星期前，父親，你感覺肚子脹，我?guī)пt(yī)生回來，之后堅(jiān)持要你回城住院，你說看看再說。醫(yī)生為你用了開塞露，之后你感覺好了些，也能吃一點(diǎn)東西。父親，十天前，你出院之后氣色很好，飯能吃一海碗。你興奮地說，這次對了，這次沒有問題了！第二天你就堅(jiān)持要回楊家坪。你說這次回去就不再進(jìn)城了。你非常堅(jiān)決，我無法阻攔。只好送你回去。殊不知那一幕竟是回光返照，你一句“再也不進(jìn)城”，一語成讖。果然，十天之后你就離開了我們。

父親，從三月起，你的身體狀況就很不好。從楊家坪將你接進(jìn)城住院時，你骨瘦如柴，臉色難看，整個人就像剛從棺材里出來一般。那時，我就預(yù)感你快要走了。起先在縣醫(yī)院住了半月，不見好，我又將你轉(zhuǎn)到中醫(yī)院。輸血，輸液，一月之后你情況有所好轉(zhuǎn)，面色紅潤，飯量也可以。你在城里和我們一起生活了一個多月便堅(jiān)持要回楊家坪。你回去后我打電話問過家里的三哥，說你能走較遠(yuǎn)的路，能在村子里和幾個老者沖殼子?？蓛蓚€月之后你的病又犯了，我再次把你接進(jìn)城里繼續(xù)治療。這次和上次一樣，住了十多天醫(yī)院又好了些，飯也能吃了，能自己在我家周圍散步了。這次我說什么也不讓你回去。可幾天之后，你又是堅(jiān)持要回。直到10月2日，你第三次犯病，我又去接你回城住院。這是你最后一次住院。十多天之后你又能吃飯了，一大碗醪糟湯圓也能吃下。我真高興，以為真的好了。也許，冥冥之中你感覺到了大限的到來，這次你堅(jiān)持回家之后，等待我們的就是望著你漸漸遠(yuǎn)去。

父親，當(dāng)我趕回楊家坪時你已經(jīng)說不出來一句話了。你形父親，你躺在床上，眼睛一動不動，你肯定有話對我說，可你說不出來了。父親，母親在你身邊一個勁兒抹淚，我和大哥站你對面。我大聲對你說，大姐、二哥、四哥都在趕回的路上，三哥在院子里做著各種準(zhǔn)備，上海打工的幺兄弟我也打電話了，他坐晚上的飛機(jī)回來。至于你的孫子孫女，在外打工和讀書的是無法趕回來了，能趕回來的也正在趕回的路上。父親，你還有什么牽掛嗎？此刻，我又看見一顆大大的淚珠從你眼角滾落。

父親，之前你每年來我城里的家住上兩次，一次是你生日前后，一次是過年。你每次來，我們一家都很高興。母親為你忙上忙下，妻子買回一些你愛吃的菜。你每天早上吃過飯就去城里轉(zhuǎn)悠，差不多就回來看電視。你最愛看戲曲頻道，歷史、古裝劇也愛看。我告訴兒子，不要給爺爺爭電視頻道。兒子很懂事的，有時候你們爺孫還擺擺龍門陣。我也盡量在家陪你和母親看電視。偶爾，我有意給你提及楊家坪的人，你便煞有介事地擺起一些老家的事情。你還從街上買回一些諸如萬年歷之類的書，戴著眼鏡看得很認(rèn)真。每天晚上十點(diǎn)左右，母親便把洗腳水端到你面前，你嘴上嘟噥，可心里美著呢。這時候，我總也偷偷樂著。年輕時，母親和你老吵架。人多家窮，母親也是沒辦法。日子總算過來了，如今老了，你們不再吵架了，一家人一起吃飯、看電視，和和睦睦的多好啊。你每次在城里住上半月就要回楊家坪。你說城里還是不習(xí)慣，我家樓太高，你要回去和幾個老者沖沖殼子，吃幾桿葉子煙一天就過去了。也難怪，母親在城里生活了十幾年都還有些不習(xí)慣，何況你呢。有幾次我發(fā)現(xiàn)你望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我就想，你的世界在楊家坪，強(qiáng)留你在城里，就好比將你軟禁。實(shí)在不忍心，我說還是回去吧，別在城里憋出病來。于是，你又回去了。

父親，4.20地震發(fā)生之后第二天，你從楊家坪打來電話，急切地問我們有事沒有。我說，沒事，大家都好。你又問，房子震壞沒有。我說，沒有。當(dāng)時我正在組織抗震救災(zāi)的宣傳報道，沒有給你多說就掛了電話。母親已安頓好了，孩子到了震中參加救災(zāi)，妻子在一個朋友家過夜，晚上，我一個人睡在車?yán)?，一想起你白天從楊家坪打過電話，想著想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父親，2009年冬天，你口腔生病了。我?guī)愕绞嗅t(yī)院檢查確診為口腔鱗癌。這是一種惡性程度很高的癌癥。醫(yī)生說必須動手術(shù)。當(dāng)時你堅(jiān)持不醫(yī)治，你說要花好多錢哦。后來我堅(jiān)持給你切除了癌癥病灶。開春，你的身體完全恢復(fù)了，紅光滿面的。我說，幸好沒有聽醫(yī)生的去放療化療，看你的身體狀況至少多活5年。那一年你78歲。父親，我隨便一說又成了讖語，掐指一算剛好5年。難道這一切都是定數(shù)。上天再多給你一些時光，讓你多看看你的孩子們，看著你的孫子們一個個長大，不好嗎。

父親，你呼吸時而急促，時而平穩(wěn)，母親一邊為你撫摸胸口，一邊說，你等一等，等一等上海的幺兒回來喊了你再走。我伸手摸你的腳背。都說將死之人身體從腳背開始發(fā)涼，可我感覺你腳背溫?zé)?，沒有明顯的變化。我想，你一定能等到小兄弟。你的眼角，又滾落一顆淚珠，是的，你一定要再等等幺兄弟。都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幺兒，你一定要再等一等。

父親，從你第一次住院，醫(yī)生給我分析了你的病情，我便在心里開始祈禱?？晌铱煞置鞲杏X到了你的大限。這種感覺非常奇特，三年前我送走大姑姑時，就真切地聞到了死亡的氣息，那是之前離我最近的死亡。大姑姑供我讀書，十一歲之后，我基本和她生活在一起，事實(shí)上，我已是她的兒子。大爹住院到死亡，我全過程都在，那種死亡帶給我的疼痛如今猶在。你住院期間，那種相同的氣息又不斷向我襲來，疼痛不斷穿透我的身體和思想。我不斷否定，但又告訴自己必須面對。我寬慰你說，醫(yī)生診斷了，你只是一點(diǎn)小問題，死不了的。你要看了高速路通車才走呢。你問我高速路好久通，我說2017年就通了。你掐指算了算，說，不行了，83，鉆墳山，怕是看不到了。你是笑著說的。我鼻子一酸，借故去了衛(wèi)生間。

你住院期間，上午妻子照顧你輸液，下午我到醫(yī)院陪你。我租了輪椅推你上街去到處走走看看。陽光晴好，父親，我們一邊走一邊說著話。走到禁門關(guān)時，你堅(jiān)持要下輪椅自己走。你問我高速路線怎么走，我指給你看。你只在電視里看過高速路，你一定渴望親眼看到。我說，高速路還要從我家門前經(jīng)過呢。你說，曉得，老家山坡上已經(jīng)挖得黃燦燦的了。返回時你說要看看老城。我想，你一定想你的姐姐了。而你的姐姐我的大姑姑三年前已經(jīng)走了。老城，有大姑姑留給你的記憶。路過一家老式理發(fā)店，你說要理發(fā)。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你的頭發(fā)胡子的確該理了，它們讓你顯得越發(fā)瘦弱。理發(fā)師傅的傳統(tǒng)修面讓你很滿意。刮了一個光頭，修了一個面，你精神多了。差不多到晚飯時間了，我問你想吃什么？你想不出來。我說咱們?nèi)コ远够ò?。你說，對，對，去吃豆花，富順豆花。你眼里閃著光，高興得像個孩子，差一點(diǎn)就手舞足蹈了。父親，我永遠(yuǎn)也忘不了你那天的表情，就像小時候你說要帶我進(jìn)城一樣，那種高興無以言表。父親，我真沒有想到，提到豆花你居然那么高興。也許是很久沒吃了，或許你想起了我家以前的歲月。困難的歲月，我家能吃上一次豆花也是極不容易的事情啊。天全好些年沒有富順豆花了。那天吃的豆花卻也是老城的老字號。你不能吃辣，蘸水只能是一點(diǎn)醬油，你卻吃得很香?？粗愠裕业难蹨I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你知道嗎，父親，別說是豆花，你想吃什么，只要世間能買到，我也一定會買給你的。

只要不下雨，我都會推你出去走走。不同的路線不同的風(fēng)景。你說，再過幾年天全城就更漂亮了，到處都在修房子，修完以后天全就不得了了。我說，是啊，我也正修房子呢，有14層高。你說要去看看，我又推你到工地去，可惜才修到三層樓。我指著圍墻外的效果圖告訴你，這就是我們正在修的大樓，你看安逸不？你說，高。過了很久，你突然說，你負(fù)責(zé)的？我驕傲地說，是啊。你說一定要安全哦，那么高的房子，一定要安全哦！我突然覺得你想要告訴我什么，我心領(lǐng)神會。我說，父親，你放心，一定安全的。夜晚病房里太熱，我推你出去喝茶。你怕我無聊，要我約幾個朋友來陪我。有幾次，我約了存剛、何文、小勇等幾人。你靜靜坐著，聽我們談天說地，還講文學(xué)。父親，你很安詳?shù)乜粗?。你是想再仔?xì)瞧瞧你的兒子嗎？你的兒子在城里，有朋友，有事業(yè)，有家，這也曾是你的驕傲吧?；蛟S，你覺得因?yàn)槟闵∽≡?，讓我受累了，給我添了麻煩，讓我少了很多休閑的時光，心里有種虧欠。怎么會呢，父親，能多陪陪你，也是上天給我的福報?。?/p>

災(zāi)后重建的壓力非常大，事務(wù)繁雜，大哥、二哥、四哥有時也來醫(yī)院換換我。周六周末，我又把他們換回去料理家里。 晚上，我就和你一起住在病房。入睡前，父子倆東一句西一句聊著。我問父親，你這輩子有什么遺憾嗎？你說，沒有！你的爺爺、祖祖都是世代單傳，而我們這一代卻有六弟兄一個大姐。你扳著指頭算著，兒子、媳婦、女兒、女婿，孫子、孫媳婦、外孫、曾孫子一共39個。我說，不對，父子倆又重新算過。最后確定是45人。你又說，我爺爺60多歲，阿爺60歲就走了，你已經(jīng)活到了83歲，這輩子值得了。你還說楊家坪某人也是幾個兒子，可80多了沒有人管，一身穿得巾巾落索（破爛不堪）的，最后死在床上也沒人知道……看我有些疲憊，你就不再說了。我半睡半醒，不一會兒就聽到你均勻的呼吸和平穩(wěn)的鼾聲。我起床，為你理了理被子，又仔細(xì)端詳著你——真是好幾十年沒有這樣仔細(xì)看過你呢，父親，昏黃的燈光下，你瘦弱的身體蜷在被窩里。這哪里是我曾經(jīng)強(qiáng)壯的父親？歲月和疾病已將你變成一把干柴，不經(jīng)意就會斷裂。然而，你臉上仍舊充滿慈愛。父親，別人都說我是你六個兒子中長得最像你的一個，那些以前沒有見過我的長輩，見我的長相一聽我說話就猜出我是你的兒子。父親，你年輕的時候也一定天庭飽滿地闊方圓呢，如今，卻瘦得令人心痛。父親，還是小時候聽到過你的呼嚕了，如今我都已經(jīng)45歲，又在你的床邊聽你的呼嚕。那一刻，我覺得我是幸福的呀。45歲了還有父親可叫，還能聽一聽父親的鼾聲，這不是一般的幸福，這是大幸福??！

父親一陣抽搐，我們緊張起來，認(rèn)為父親馬上就要離開了。大姐、二哥、四哥都已回來了，父親，至此，你的七個孩子已經(jīng)到了六個。只有小兒子還在飛機(jī)上。我們一陣呼喊，你的呼吸又漸漸趨于平和。你的眼角又滾落一滴大大的淚珠。

父親，你很少給我講起你小時候的事情，可我從大姑姑處知道，舊社會我家家境是不錯的，因?yàn)槟闶菃蝹鞯莫?dú)子，很受爺爺奶奶疼愛。你從小聰慧，上過幾天私塾，楊家坪能識字?jǐn)嗑涞娜水?dāng)中你是很受人尊重的一個。父親，聽父輩們講，你小時候?qū)W什么像什么，十多歲學(xué)習(xí)木匠，后來成為楊家坪為數(shù)不多的修造房屋的掌墨師傅，如今沿河幾個村子里，好多新建的木結(jié)構(gòu)房子都是你的作品；聽說你還學(xué)過端公道士，一學(xué)就會。至于農(nóng)村里的編背篼撮箕，打曬墊織棕毯等這些把式，你無師自通，而且做得非常漂亮。父親，你曾是我的驕傲，如今我愛好廣泛，也許正是你的遺傳呢。因?yàn)槟闶鞘炙嚾?，小時候隨著師傅踩千家門，學(xué)成之后，你背著家什吃百家飯。成為我們的父親之后，父親，印象中你沒有上山去掙過一天的工分，因?yàn)檫@，我家總是“黑片戶”。雖然你掙的工錢都交了生產(chǎn)隊(duì)，可我家仍舊沒有分到應(yīng)得的口糧。母親因此和你吵了很多的架，總罵你是干不了事的人。一大家人要吃飯，母親也是急的。其實(shí)，那些年你出去做手藝，哪家能給你好多工錢呢，做完手藝沒錢拿也就算了。后來很多人都說你心腸好，愛幫助人，我這才明白為什么你總繳不上我家的“黑片”。父親，土地下戶以后，你把二哥送進(jìn)城里學(xué)泥工，把木匠的手藝傳給了三哥，送四哥去當(dāng)了兵，把我送進(jìn)城讀書。大哥是家里的主要勞力，卻也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他從你身上學(xué)會了篾匠活兒和一些簡單的木工手藝，也足以成家立業(yè)了。父親，我有時候會想，你沒有刻意讓你的兒女們成為什么樣的人，但我們都從你的身上學(xué)到了許多。你的兒女一個個心地善良，性格慈讓，從不與人爭強(qiáng)好勝。在生活中，都有自己的一技之長，能應(yīng)對生活中的各種困難，這也許就是我家的家風(fēng)，你傳給了我們，我們也正把這些品質(zhì)傳給我們的孩子們。

父親，你還記得我喂的那頭牛嗎，那是我童年的任務(wù)，給生產(chǎn)隊(duì)喂的，一年可以評到一些工分?？捎幸淮畏派剑艿袅?。別家的牛都回來了，我家的牛卻不見蹤影。我挨了打，哭著哭著就睡著了。后來聽哥哥講，你半夜起來好幾回到牛圈去看。第二天，你帶著我一起去山上找牛。你叫我別擔(dān)心，你說你學(xué)道士時學(xué)過催山的法術(shù)，我家的牛今天一定能找到。我以為你怕我擔(dān)心，說來哄我。你果然拿了一截牛索，莊嚴(yán)地放在地上，之后燒了幾張紙。你念念有詞。之后就帶我往林子里去。果然，我們沒走多遠(yuǎn)就見到了我家的牛，它正孤獨(dú)地在那個地方吃草。我覺得你太偉大了。后來你告訴我，到底催山術(shù)有沒有作用不知道，都是師傅教的，可那天是從眾多的牛腳印中發(fā)現(xiàn)了我家牛的腳印。我說，你又是怎么知道那是我家牛的腳印呢，你說，我家的牛一只腳受過傷，走路時一高一低的，所以腳印就一深一淺。我這才恍然大悟。更加佩服你了。

父親，還有一次我半夜醒來，看你在等下打算盤。刷刷刷，算珠的聲音很好聽，仿佛春夜的雨。我還看見你在紙上寫著字。你的毛筆小楷端莊清秀，一點(diǎn)也不像你修房子時在柱頭上寫的那樣。你當(dāng)掌墨師傅，用墨簽在梁柱上畫著彎彎曲曲的字，別人無法辨認(rèn)，你總也不說，你肯定嚴(yán)守了師訓(xùn)，不得外傳。父親，我無限地崇拜你，認(rèn)為你是無所不能的?？墒?，不管你怎樣能打算盤會記賬，你當(dāng)出納那年，生產(chǎn)隊(duì)長硬說你的賬目不對，后來你交出了出納。聽說隊(duì)長的小舅子當(dāng)了出納之后你才明白，哪是什么賬目不對，分明是有人要干你的這份差事。母親依舊罵你是干不了事的人。你笑了笑，什么也沒說。

父親，土地下戶之后，我家的日子慢慢好了起來。我進(jìn)城讀了小學(xué)五年級，之后在縣城上了中學(xué)，之后考上了師范學(xué)校。我如今還記得你送我上學(xué)的情景——我背著書箱，你幫我背著行李。你見人就說送兒子去讀大學(xué)。我扯扯你的衣角悄悄說，不是，是中師。你說，反正出來就是國家的人，吃商品糧的。這在楊家坪還是頭一人。之后，我成了教師，再后來就成了公務(wù)員，當(dāng)上了干部。父親，我想，我也是你一生的驕傲吧。

父親，我很想總結(jié)一下你的一生，可我發(fā)現(xiàn)居然找不到適當(dāng)?shù)恼Z言。于楊家坪而言，你僅僅是一個有七個孩子的男人，于我們而言，你是一個平平凡凡的父親。你留下的財產(chǎn)也就是繼承下來的祖業(yè)：十間房，一個院壩。還有生產(chǎn)隊(duì)分我家的一些地和自留山（這些都?xì)w了在家的三哥）。土地下戶的時候，我家分到的土地最差（因?yàn)槲壹夷昴辍昂谄保?，花崗石火爆的時候，我家最膽小，沒人敢去冒險做生意，別人家的孩子都發(fā)了石頭財、木頭財，買了幾輛大汽車，我家弟兄六個，卻沒有一個發(fā)家致富。直到今天，也是平平淡淡。這或許是你的遺憾吧。

晚飯時分，我和大哥在你身邊，其余家人和朋友都在吃飯。見你一陣抽搐，吐出大大的一口痰。我為你擦了嘴角，猛然發(fā)現(xiàn)你的眼睛不動了，我使勁喊你也沒有反應(yīng)。我不敢確定你是否就這樣走了。我叫來學(xué)醫(yī)的朋友，他摸了摸你的心臟和脈搏，說，走了！父親，你就這樣走了！從此我們就成為了沒有父親的人。這時，我的眼淚才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父親，你走的時候，大大地睜著眼睛，我知道你在等著幺兄弟，你最小的兒子?？墒?，這一刻，他還在回來的路上。我是該告訴他你臨死時還在等他呢，還是讓他心存最后叫你一聲的希望。父親，你的眼里再也沒有淚水，大哥抱著你的頭，輕輕地叫了你一聲，然后為你把眼睛合上。父親，這是你的死亡，離我最近的死亡，是我45年來最疼痛的一次失去。大哥為你蓋上白色的被面，我在地上長跪不起。我泣不成聲，我猛烈地在你床前磕頭。父親，我的生命像突然被斬斷一般，那道傷口越來越寬，成為一條河流，一片草原，一片荒漠。你站在那頭，離我越來越遠(yuǎn)，一任我如何呼喊，你也不肯停下。我在這頭，越變越小，哭聲和淚水一并迸發(fā)，將我淹沒。

你的后事我們在前已做了充分的準(zhǔn)備。墓地是你生病時就看好了的，征得了你的同意。你原想在我家后面的菜地守著老屋，可后來你想還是去祖先的墳園去；棺材是20年前就準(zhǔn)備好了的——這是楊家坪的習(xí)俗，生前如果具備條件，這些都要準(zhǔn)備妥當(dāng)；你走時穿的衣服我也是兩年前就準(zhǔn)備好了的。父親，除了幺兄弟還在路上，可能要晚上十點(diǎn)左右才能趕回，你還有什么牽掛嗎？鞭炮聲響了，父親，這是為你送行呢，你就安心地上路吧！

大哥為你洗了身子，為你剃了頭，為你穿上老衣。父親，我不敢再去看你的肉身—我生命的源頭。我的身體和靈魂無限地空洞，仿佛掉進(jìn)了一個巨大的深淵。我企圖抓住什么，可無論怎樣掙扎，仍舊找不到任何依附。父親，你本想伸手給我的，對嗎，就像小時候，你牽我走過一條小河，扶我爬上一道高坎。

父親，關(guān)上大門，我們弟兄五人將你入殮。我們手扣手把你從床上抬起，輕輕地將你安放在棺材里，為你銜上西去的口銀，為你挎上上路的飲食，再為你理一理剛剛穿上的新衣，父親，放下所有的牽掛，你安息吧，愿你在天上保佑你的兒女！

2014年12月2日，寫于父親頭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