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雙
廣陵散
入夜后的城市,比煙花更寂寞。地平線最后一縷黯淡的余光被深藍的夜空所吞沒,遠方一盞一盞蔓延開意興闌珊的燈火。
葛薇坐在杜庚的對面。
半個小時前,身為咖啡店里唯一的樂者,葛薇坐在店里一角彈著一首叫《廣陵散》的曲子。作為店里為數(shù)不多又肯付錢的顧客,那位背對著她的男人,托服務(wù)員過來付小費,問她能否彈一首《廣陵散》。
《廣陵散》,現(xiàn)在誰還會喜歡聽這種沉重又寂寞的古樂?
葛薇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輕輕撥動著琴弦。琴聲由從容到激昂,由平靜到躁急,她機械地靈動手指,看著那位奇怪顧客的背影。那位顧客身材瘦削,背影頎長,穿著黑色T恤,像某個人,某個久遠的人。
想著正走神,她不小心按錯了一個音符,突兀而無情。這種不小心對于一個專業(yè)的樂者來說實在不應(yīng)該,她收回目光,看手中的古琴。這小小的震動那位顧客似乎聽出來了,他回過頭來,輕輕看了她一眼。
只輕輕一眼,她再次抬起的頭和他四目相對。她的手指無措地從弦上滑過,再次不和諧的音符如頑劣的孩子,自顧自地奔涌而出。她的恐慌接踵而來,在一個曲位,她慌了神,再也想不起下一個音符,老板娘不滿的從收銀臺站起來。
那位顧客走到老板娘身邊,不知說了些什么。然后,他走到葛薇身邊,一手提起她手里頓住的古琴,拉著呆呆的她出了門。
葛薇設(shè)想過無數(shù)次和杜庚重逢的細節(jié),但從沒想過會是這樣。
鳳凰樹
《詩經(jīng)·大雅》說:“鳳凰鳴矣,于彼高崗;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多年來,每當讀到這首詩,葛薇腦海里就不經(jīng)意間地浮起一幕深淺分明的影像:一只神鳥翩翩然昂立高崗,振翅欲起,象征高潔的梧桐則在朝陽面前展露挺挺然的面貌;一位少年驀然抬眼,一只清靈的鳳凰一展翅便擊破了天藍。
當初的少年已長大成人,忽然掠過二十年的光陰,以一個她所喜愛的形象從古遠而來。陽光灑落在學校開滿鳳凰花的山頂,葛薇坐在鳳凰花樹下,望著滿樹的鮮艷如火,風吹過,滿樹的紅花隨風搖弋,細葉紛紛揚揚飄下。
和杜庚背靠背坐在鳳凰樹下聊天的那十幾分鐘,仿如過了幾個世紀。
當然鳳凰樹下不止他們二人,還有七八九個同學。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葛薇和小鎮(zhèn)的一群小學同學聯(lián)系上了,在群里風里火里聊了一段時間,碰上小長假,知道不久后當年的小學即將被推倒重建,大家從各處浩浩蕩蕩回了小鎮(zhèn)。當然,促使葛薇毫不猶豫推掉長假期間在某商場彈唱的機會而回到闊別多年的小鎮(zhèn),托賴杜庚隨口的一句邀約。
久別重逢實在新鮮和微妙,有女同學坐在秋千上,幻想還是二十年前的少女。男同學在后面用腳輔助踹秋千板,才推得動發(fā)胖的過期少女。午后的操場,陳舊而踏實的味道從腳底浸沒到頭頂。青草的味道好聞得要命,好像周圍的一切都被清涼涼地吸進來,然后被嚼成糖。
喜歡杜庚這件事,沒有一個人知道,有時候甚至連她自己也不明白當時為什么會喜歡他。小時候,葛薇常常偷看著他發(fā)呆,就像現(xiàn)在這樣看。午飯喝酒的時候,葛薇不小心看到杜庚也望了她一眼,她馬上被嗆到了,有人殷勤地遞過來一張紙巾。
小鎮(zhèn)
曲終人散后,葛薇住進了小鎮(zhèn)的旅館。彼時已夜深,周圍一片漆黑,只有點點微弱的燈火,燈火搖曳間,整個小鎮(zhèn)母愛一般寧靜,天墨藍墨藍,星閃亮閃亮。
葛薇正在陽臺發(fā)呆,收到管少科發(fā)來的一張圖片。圖片里,一行熟悉而幼稚的字跡寫道,“夜空像海,彎彎的覆蓋著天地,月亮像小船,星星像鱗光”。下一張圖片隨后發(fā)來,一個發(fā)黃的單行本扉頁寫著“周記本,五(2)班,葛薇”。
當年的周記?我的?葛薇好好笑。這時管少科在樓下喊,下去走走吧?
小鎮(zhèn)變了,不復當年模樣。小河改道,稻田變集市,小山崗推平做了車站。他們談起小時候山野的星光,水浸的教室,以及總叫孩子們搖頭晃腦背《詩經(jīng)》的已作古的老先生。
葛薇曾在小鎮(zhèn)逗留過一年,她自小跟著鰥夫父親天南地北地跑,那年父親的建筑隊在小鎮(zhèn)接了個不大不小的工程,因此葛薇的五年級理所當然在小鎮(zhèn)的學校里度過。
管少科對葛薇說起他的這些年,他也問起她的那些年。當然他們也說起他和她和他們的小時候,說起他們怎樣在三百多個日日夜夜中瘋跑溜笑,揮別年華。管少科說,那時候的星星真亮,就像一把鉆石撒在藍緞子上,有一種難以言傳的美,配上你彈的《廣陵散》更妙。他問,后來你在城市里看到的星星,也是這樣的嗎?
葛薇斜倚在旁邊的一棵老樹上,拽起一棵草,微笑著沒有說話。其實她想告訴管少科,城市里的夜晚很少星星,在霓虹的絢麗和粉塵的間隔后面,星星都在寂寞地眨著眼睛。
不及兒時好。
Crush
在小鎮(zhèn)逗留的幾天,回到自家地頭的同學們紛紛各自找樂子,只有管少科還隔三差五找葛薇,甚至叫她去他家吃了幾頓飯。
管少科九歲的小侄子據(jù)說是個小神童,戴著厚厚的眼鏡,不茍言笑,儼然一個小大人。管少科和葛薇坐在陽臺喝花茶,小侄子捧著厚厚的字典,冷不丁問他:叔,考考你,你知道crush是啥意思?
英文里有個詞,叫做crush,如果查字典,它會告訴你,這是“壓碎、碾碎、壓垮”的意思。不過,長大后的葛薇還知道它有另外一層意思:短暫的、熱烈的但又羞澀的愛戀。
昨晚管少科說,他以前喜歡長頭發(fā),高高瘦瘦,瓜子臉的女生。
長頭發(fā),高瘦,瓜子臉的女生是誰?葛薇不置可否,禮貌地笑了笑,當時銜著吸管的臉沒有看管少科,也沒有順著這個話題接下去。這樣的試探,也應(yīng)該收獲這樣的回應(yīng)。
也許人生中大多數(shù)所謂的“愛情”,都是以“crush”的形式存在吧。很多時候,那份幻想還來不及變成行動,就已經(jīng)煙消云散。它之所以沒有轉(zhuǎn)化成行動,也許是因為人們很羞澀,不好意思表達,也許是因為他們礙于時間或者空間的距離沒有發(fā)展的機會,而讓那份“crush”慢慢因為缺氧而窒息。她曾經(jīng)很迷戀那份幻想,但也停留在那份幻想,就如看著手中的那根火柴那么短,慢慢地燒到了指尖,然后熄滅。熄滅之后只能淡然一笑,為無邊黑暗里短暫然而鮮艷的那點火焰。
只是沒想到,她對杜庚crush的同時,也有人對她crush。
管少科把小侄子打發(fā)回房間,葛薇朝陽臺張望。她又看見了一個高高瘦瘦的年輕人的背影,在樓下的花道中走過。
那是一個如此相像的背影,仿佛穿過了時光隧道,和一直蟄伏在她心里的一個舊背影又意外地重逢了。
這些年,葛薇去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摸過許多風,淋過很多雨,彈過許多曲子,卻只記得當初喜歡過的那個背影。
恍恍惚惚間,葛薇覺得自己還坐在12歲的秋千上,杜庚在背后惡作劇地推她的秋千繩,兩個人嘻嘻哈哈,單純快樂。
只是,下得秋千,我該往哪兒走?
于彼朝陽
杜庚要結(jié)婚了,跟其他同學一樣收到了邀請的葛薇編了一個出差的借口,沒有出席??苫槎Y那天,她還是悄悄去了酒店附近,坐在對面的小店,隔著燈影與人群,看著大屏幕不停滾動著的“百年好合”,隔著一條馬路就像隔了一個世紀。杜庚微笑的時候眼睛和唇角有著甜美的弧度,平淡的面容似乎能散發(fā)出薰衣草的清香味道。
杜庚的笑容對應(yīng)著葛薇的落寞,她終是沒有勇氣親自見證他的幸福,親口道出那句恭喜,似乎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熱烈與遺憾后,她終于得到自己的平安喜樂。
幾天后,在一個遙遠地方的高山頂上,葛薇眺望著深夜11點的天空。廣州此刻應(yīng)該星光滿天,而這里尚有壯麗的夕陽,因為我們所處的位置若換個角度,看到的風景便截然不同。
1995年的夏天,窗外的鳳凰花開得紅彤彤,有細葉隨風飄進來。葛薇問坐在她前面的一位高高瘦瘦的男生,“杜庚,你知道鳳凰鳴矣,于彼高崗的下一句是什么嗎?”
男生撇撇嘴,說不知道。
在她的身后,斜右方的地方,有一個叫管少科的矮個子男生頭也沒抬,但是嘴里很輕很輕地說,“是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那天過后,12歲的葛薇提著母親留給她的古琴,跟著父親和他的建筑隊離開了小鎮(zhèn)。二十年后,在小鎮(zhèn)飯桌上被某位同學隨手抓拍的一幀照片,只見杜庚和一位男同學豪情對飲,葛薇看著杜庚的眉眼帶著笑意,管少科在圓桌的另一頭溫柔地看著她。
不過,照片背后的故事,還是讓它跟照片一起,鑲嵌在墻上讓人一笑置之罷。
杜庚你看
杜庚,杜庚,你看,穿梭在杜巴廣場的大街小巷中,看著拉王朝時期留下的精美建筑,邂逅可愛的小學生,偶遇在街上載歌載舞的結(jié)婚隊伍,還被當?shù)匦『崆榈貛Щ丶易隹偷母杏X,真好。
難怪你如此迷戀這里。
如果你二十歲那年沒有和你的登山隊友在山馬哈布哈拉山里躲貓貓至今沒出來,興許我就真的能看見你再聽我彈一遍《廣陵散》,會在小鎮(zhèn)重聚的照片里真能見到你,也許還能感受親眼看著你和別人結(jié)婚時的心疼了。
2015年5月12日,葛薇坐在加德滿都的一個海拔1370米高的埡口邊,兀自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