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艷燕
1.蟲子住在我們家
買了一本很厚的昆蟲書,兒子覺得厭惡,他從小就怕蟲子。也難怪,這種城市中的小孩子,對于地里的一切都覺得陌生。軟體蟲我也怕,但我不怕一切硬殼蟲,看這本書時還不至于吐到不堪。與兒子相比,我的童年可謂“見多識廣”。
書上說,上帝對蟲子最寬愛,讓它們在世界各地都存在。我看也是。
從小到大,我們家搬了好幾回。若從搬家這件事來論,我們家簡直就是社會進步的一部編年史,從土坯房到平房到樓房,一步一個臺階,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好。從住房這件事上,我就覺得生活一直是有奔頭的。
一開始住在東山腳下,就是大約如今龍泉廣場再往里走的位置。不能再往里走了,山那么高,不好再挖來蓋房。兩排部隊家屬院,我們在后院,兩間平房,一間小房。地是簡陋的原生態(tài),臟了一掃,不用墩地,灑點水就算是清潔了。說實在的,我挺想念那種日子,多接地氣,不用怕屋子干燥,哪有什么上火之說?再加上屋里兩口大水缸周邊常年潮濕,不僅能生出各種小蘑菇,掉個豆子都能長出個豆芽,自然成了蟲子生生不息的溫床,腳底板天天殺生跟家常便飯一樣。
我厭惡它們,尤其是屁板蟲,怎么會生得那么連綿不絕呢?而且不論白天黑夜沒有一點兒眼色,比我們更像主人一樣在屋子里閑逛。幸好我那時還小,沒什么衛(wèi)生觀念,見到便一腳踩死也不嫌臟。
住了幾年往下搬了搬,大約是在鍋爐廠對面那個小區(qū)的位置?,F(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全無當(dāng)年的蹤跡,我挺恨那些建筑商的,把我的童年記憶全毀滅了。不過恨歸恨,我沒打算跟他們打架。這次的地面是一塊塊整齊的紅磚,比之前略上了些檔次。但磚縫間的構(gòu)成物還是泥土,泥土里自然是想長什么就長什么。門后一開始是水缸,后來進步了,安了自來水管,可想而知,這里的溫度濕度自然還是蟲子們的家園。各種生物不請自來,旁若無人地各占疆土。隨時都有一只大蜘蛛腆著肚子爬來爬去,房頂上人家正在結(jié)網(wǎng)。不一會兒,一只土黃的多腳怪走走停停,只要是好多條腿的,我們都叫它錢串子,這更招惹不得。屁板蟲簡直是家族龐大,雖然它也不招誰惹誰,可看它就是不順眼。
我弟喜歡蟲子,常常近距離玩耍。尤其是后來我爸跟人家學(xué)著把磚上鋪了一層水泥后,屋子里找蟲子就不那么容易了。我不太喜歡水泥地,倒不是因為沒蟲子可看,而是那水泥地讓我們過上了一種仿佛“文明人”的生活。掃完地后要墩地,可水泥面粗糙,墩地讓人覺得累,不如潑水來得爽快。大約半年才有人想起來墩一次,墩布上長了一圈又一圈灰蘑菇,這倒是個意外收獲。
于是我弟熱衷于去外面的墻角蹲著,能挖出一堆蛹去喂老母雞。墻邊都是一塊又一塊掀起來又蓋上的磚,旁邊一堆新挖出的土。
上初三時我們搬了樓房,樓房讓我覺得憋悶,也讓我覺得干燥??傆X得樓房不如平房住得高興。這時幾乎想不起什么蟲子的事了。之后結(jié)婚,屋子里出現(xiàn)過紅螞蟻,別人送過我兩袋子“靈丹妙藥”,紅螞蟻應(yīng)該算是在屋子里跑來跑去的最后一位客官。
前兩天帶孩子在外面散步,路燈下被什么不明飛行物碰了一下,兒子讓我看地上到處都是一種甲殼蟲。我也不知道它的具體學(xué)名,拿棍子一碰就裝死,裝了幾次后索性不裝了,不斷往前爬,不知道為什么飛不起來。兒子挺感興趣,打著手電玩了許久。
2.兒時路上有馬
提起馬,也許你會想起草原,腦海中浮現(xiàn)蒙古人馳騁的畫面,某支遼闊而悠長的歌兒在風(fēng)中回蕩。也許還會想起旅游過的場景,牽馬人扶你上馬背,訓(xùn)練有素的馬兒溫和平靜,顛著細碎的步伐,踢踢踏踏地繞場地一圈。爬坡會有略微的顛簸,你快活尖叫。馬還活在當(dāng)代,但只活在遠方。
馬是不會出現(xiàn)在城市任何一個角落的,馬的身影消失在十幾二十年前。自行車都快沒有了行走之地,更何況是馬?
可是,“馬”又并未徹底消失在人們的記憶中。人們依然稱腳下的柏油路為馬路,馬路像是柏油路的乳名,被喚了一生一世。馬路,是現(xiàn)代人永久的懷念。
兒時的馬路上有馬啊!
寬而空的街道,跑過幾個伴著夕陽回家的孩子,從這邊跑到那邊,馬路是孩子們的天堂。軍綠色的斜挎書包在身后一路拍打,腳下不甘寂寞地踢飛石子。
馬兒細碎的蹄聲從身后傳來了,它勞累了一天,現(xiàn)在是多么悠閑。邊走邊嚼著草料,大口袋就掛在長長的臉下面,時不時略微停下,給馬路上留下一堆馬糞。馬車夫隨著馬車搖晃,抱著黑得發(fā)亮的馬鞭。不用催它,馬知道自己的家在哪個方向。破爛的馬車上灑滿紅色的磚屑或者是草屑,證實了馬這一天的勞動內(nèi)容。
我們是不請自到的客人,哪里懂得客氣?一股腦爬到馬車上,搶占一塊小小地盤,學(xué)著馬車夫的聲音喊著“駕駕”,仿佛已經(jīng)君臨天下,馬許是在心里笑了笑,暗道怎么會上你們的當(dāng)?馬車夫都不善言談,心胸卻寬,從不會把我們趕下去。馬鞭子抱在懷中仿佛要豎到天上,我們催他甩一下,他就得意地用力一抽,仿佛把晚風(fēng)打了一個脆亮的結(jié),“啪”的一聲那結(jié)就解了。我們記不住他們的臉,他們也不在意每天擠上老馬車的孩子都是否相識。馬更是吃苦耐勞的典范,臉上總掛著無所謂的表情,吃草走路拉車,車后面有什么,它從來不問。
我們對搭車沒有真正的興趣,小孩子哪懂得累呢?我們不過是享受一下爬上爬下的樂趣。馬一爬上小土坡,大家立刻從車上跳下去搶占墻頭,小人兒一個個跳下車時,馬不知道會不會悄悄松了一口氣。墻頭下雜草蔓延,可早已被我們找到了上墻的幾處固定地點,小孩子沒有幾個愿意好好走路的,墻上站得高走起來多有趣。馬車踢踏著走遠,墻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咧慌判『⒆印锸枪S,偶爾看到工人,工廠總讓人覺得生硬。
那些馬住在更偏僻的山腳下,有一對姐妹同學(xué)家養(yǎng)著馬,我們?nèi)ヌ皆L,那里臭氣烘烘。雖然我們住的地方也并未見得有多干凈,但那里的氣味還是讓人難忘。幾個男人正在給馬釘馬掌,馬抬起腿,像在穿鞋,不知道馬為什么會心甘情愿。聽說馬掌澆花是極好的肥料,當(dāng)姐姐的給老師提了一桶漚好的肥,班里整天都是奇特的臭味。
我無法把馬與草原聯(lián)系起來,那樣的印象只存在遙遠的地方。城市越擴張,就越見不到馬,除非你去鄉(xiāng)間。馬在鄉(xiāng)間依然吃苦耐勞,滿車的秸稈在馬路中央不慌不忙地走,仿佛不屑于和汽車怪比快。也曾見過冬雪過后的林中,馬兒低頭覓著枯草。這些畫面讓人覺得,這個世界有馬,真美。
這些馬又會在誰的兒時記憶里成為永恒呢?懷念馬時,我們知道,馬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城市的任何地方了。
3.等到山杏熟了
給朋友幾顆山杏,她嘗了一口笑著說:“呵,還是童年的味道。”
好一句童年的味道。我第一口嘗到時,也是一模一樣的一句話。
味道,是記憶深處的不可言說,是時光深處無法形容的思念。各自的舌尖泛起各自的童年,那味道里藏著多少遠去的時光。
山杏是在山間采得。山是兒時居住地的方向,那里有一股清泉日夜流淌。山腰處一棵盤根錯節(jié)的老杏樹,已結(jié)出了累累青杏。一馬當(dāng)先地爬上去,兒子在身后嘆媽媽果然是“散養(yǎng)”長大的。是啊,童年,誰沒有爬過幾棵樹,誰沒有被一大把酸杏酸出過口水呢?
山間的野杏樹極多,卻并非每棵的味道都如人意。野杏成熟個頭也不大,不比家杏熟得討人喜歡。有著一抹淺紅的杏兒看起來美,味道卻是奇苦,往往是那綠得發(fā)青的杏兒,才是真正的好杏。不用摘下來嘗,看樹的葉子,看杏的形狀,就能猜個八九不離十。苦杏沒人去摘,摘下來也不過當(dāng)成子彈發(fā)射。好杏又等不到真正成熟,就被饞嘴的孩子們摘個精光。每個孩子都急不可耐。
然而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小小的杏樹,它長在路邊的小山坡上。不知是何時長出的小樹苗,與我等高。杏花落處結(jié)了三個小杏,許是被濃密的葉子遮住才無人發(fā)現(xiàn)。我每天都仔細地在每棵樹里尋找,這是僅存的“碩果”。從它的葉子與形狀,我知道它正是我想要的味道,怕被別人發(fā)現(xiàn),又將葉子再蓋一蓋。每天特意從那邊走,看它還在樹上,心里松一口氣。
整整一個夏天,我都一直在守候著這三顆小杏,怕被別的孩子提前截獲。所幸的是,身邊都是一些不夠細心的家伙,他們?nèi)f想不到就在我們每日登高爬低的地方還藏著這么一個天大的秘密。這個秘密隨時都有可能被任何人取走,因為它只要在樹上,就不會屬于任何一個人。這也許是我最焦急的一個夏天了,盼著它早早過去,盼著杏子早早變熟。盼著它的杏尖只要稍稍泛一點點紅就絕不再等。
在童年時,我們總是有所盼望,盼著放學(xué)盼著新年,盼著天亮盼著長大,我們不知道,日子在盼望中有如飛逝。我的那個夏天如此漫長,卻又如此飛快。我最終沒有等到它徹底熟透就摘了下來。杏兒已有了略微的甜意,比童年吃到的所有杏都甜。因為它上面有季節(jié)里的陽光與等待。
那一年,我上小學(xué)四年級。我知道了守候一個秘密是多么漫長,也知道了等候是多么令人不安。可是那個夏季,和每個夏季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