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炮團
1984年4月28日14軍40師收復了老山,4月30日我11軍31師攻占了者陰山,完成了一七工程任務。7月中旬我們32師接替了40師的老山防御任務。我又隨軍部來到老山。就在幾天前的7月12日,40師擊退了越軍的一次大規(guī)模反撲,炮兵起到了關鍵作用,他們以快速準確猛烈的炮火擊退了越軍的大反撲,陣地前沿越軍尸橫遍野,此后再無較大規(guī)模的反撲。為了防敵賊心不死,我們一點都不能馬虎,認真細致地進行各項作戰(zhàn)準備,炮兵更顯忙碌。我方進入老山戰(zhàn)區(qū)有10多個炮兵群,除本軍區(qū)炮兵外,其他軍區(qū)也有,我開始協調這些炮兵群的工作。在老山工作不久,我便接到命令,要我立即到31師炮團任參謀長。于是我從老山回到者陰山,與31師炮團全體官兵一道配合步兵防守者陰山。這是我入伍以來的又一次調動,先在基層部隊,后到軍機關,現在又回炮兵團。
關于炮兵的另一面
我反復講過,那些年西南邊境自衛(wèi)反擊作戰(zhàn)中炮兵的重要性,作為一名老炮兵,我得替我的弟兄們點個贊。我們的戰(zhàn)士真是好樣的,戰(zhàn)爭是鍛煉人的大熔爐,他們那不怕流血犧牲的精神一直銘記在我心中。122毫米榴彈炮炮彈,有近60斤重,在平時的訓練中,一些戰(zhàn)士裝填個五六發(fā)就嚷嚷胳膊疼,但在戰(zhàn)場上,他們連續(xù)裝填60多發(fā),不叫一聲苦。一場仗打下來,他們的臉被炮煙熏得比下煤窯的還黑,耳朵被震得流血(用耳塞子又怕聽不準口令),很多士兵的頭發(fā)都燒焦了。85加農炮每分鐘射速15~20發(fā),戰(zhàn)斗中的射速會更快,炮管打紅了,煙卷兒一挨就點著了,再加上剛退出炮膛的滾燙的彈殼(發(fā)射藥筒),整個炮位就像一座大火爐,當部隊完成任務回撤時,火炮幾乎全成了黑色。
我軍的炮陣地也是敵人火炮的重點打擊目標,一旦哪門炮被敵人的火炮擊中,那這門炮的幾個戰(zhàn)士差不多也是非死即傷,所以作戰(zhàn)中炮兵的傷亡也不少。我們友軍的一個炮陣地就遭敵炮火襲擊,一下子就死傷30多人。為了迷惑敵人,保存自己,我們就用很粗的野芭蕉桿,包上偽裝網,設置假陣地;或在陣地附近點燃小炸藥包,讓敵人誤以為該炮陣地已被毀。當時我們的伙食費是每天0.47元,每月45斤大米,在當時來講還湊合吧。那時,我們的國家也不富裕啊。不過由于戰(zhàn)況緊急,炮兵們很少能坐下來踏踏實實地吃頓飯。有時剛端起飯碗,命令馬上開炮,等打完炮再吃時,飯碗里早就落滿炮口沖擊波揚起的沙土,有時連飯碗都被敵人炮彈炸得飛向九天云外了。為了不誤事,我們就吃壓縮餅干,可那東西乍一吃挺好的,老吃真不行,但戰(zhàn)士們沒有怨言。我前面所講的這些困難,在一定時間內,都是可以堅持的。更讓人難以克服的是長期的防御堅守作戰(zhàn)所帶來的精神壓抑,煩躁和空虛。這種遙遙無期的堅守,沒有任何文化生活,一張報紙都碎成片片,戰(zhàn)士們還要撿起來看看,這才是對炮兵部隊的真正考驗。他們不僅僅面對的是生與死的抉擇,更是一種靈與肉的磨礪,但我的好弟兄們都挺過來了。話說得再廣一些,不僅戰(zhàn)士是好樣的,干部通過戰(zhàn)火淬煉也成了“好鋼”。我在老山主峰檢查部隊防御作戰(zhàn)的準備情況時,參加了某營的黨委會,主要是營的領導工作分工。其中,一位副營長被分配到擔任警戒陣地任務的那個連隊,警戒陣地是首先與敵交火的最前沿陣地(是最危險的)。會議中這位副營長打著赤腳,雙手捧著個云南特有的大竹筒煙斗,一邊開會,一邊咕嚕咕嚕的抽著大煙斗,看上去有些吊兒郎當,有點像電影《高山下的花環(huán)》那個一連長靳開來的樣子。我真的沒有看好他,并懷疑他能否完成這樣危險艱巨的任務,但那天他的表態(tài)發(fā)言讓我至今想起仍肅然起敬。離開會場,我趕緊把這段話記下來。講到這兒,邢團長打開一冊很舊但絲毫沒有破損的筆記本,念了起來:“我現在要表個態(tài),我到四連,請營長教導員放心,四連的陣地就交給我了,只要有我在,四連的陣地就在,一寸也不能丟。我走后,營長教導員的工作會更忙,你們只有多辛苦了。還有,如果我回不來了,我家的那個婆娘不太懂道理,她來部隊,你們就按照國家規(guī)定把她打發(fā)走就是了,不要理會她。”后來副營長帶隊上了陣地,表現非常好,圓滿完成任務,平安歸來。也許是巧合,也是那個師的一個團副政委被分配上前線,他老婆每天都找領導又哭又叫要求留守。但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最后她丈夫還是上了前線,偏偏又在前線陣亡了??磥砝媳Vv的那句“上了戰(zhàn)場,你越怕死就更會死”還是有些道理的。扯遠了,還是講火炮吧。
盡地主之誼
兩山作戰(zhàn)初期,前方戰(zhàn)局一直很緊,所以炮彈特別是大口徑炮彈消耗量很大,以致昆明軍區(qū)的炮彈保障有些緊張,只能從外軍區(qū)抽調。而有些彈種,全軍都告急了。炮戰(zhàn)后期,我們打的85加炮彈竟都是新出廠的炮彈,而按常理都應該存新打舊。昆明軍區(qū)的炮兵從1979年就開始打仗,養(yǎng)成了巧用炮的好傳統(tǒng),也很節(jié)約炮彈。但后來輪戰(zhàn)的部隊就不太注意這方面,我們幾個月的炮彈儲備,他們來了不到一個月就打光了,而我們又不能說什么!所以后來鬧到發(fā)射大口徑炮彈也要報請昆明軍區(qū)前指批準的地步(外地輪戰(zhàn)部隊原則上也要接受前指的命令)。在協調兄弟軍區(qū)部隊關系方面,我們的老司令昆明軍區(qū)司令員張铚秀做得非常好。他一直強調昆明軍區(qū)的部隊要做三實部隊(老實、樸實、誠實)。當然張司令講的內容也包括盡可能幫助好兄弟軍區(qū)輪戰(zhàn)部隊。那時經常有來自不同軍區(qū)的炮團和技術分隊在兩山作戰(zhàn)。有一次北京軍區(qū)炮兵聲測分隊同志找到我,希望我們能為他們的聲測分隊提供一些安全保障(當時“辛伯林”和其它先進的炮位偵察雷達很少,其它軍區(qū)炮兵沒有配屬,所以他們仍使用脈沖聲測,即根據布置在不同地點的接收器,接收不同炸點,最后推算出發(fā)射這些炮彈的那門炮的具體位置)。他們的聲測連,只有幾支輕武器,自衛(wèi)能力很弱,但他們要在一個正面五千米幅員內,設置五個監(jiān)測點,每個點五個人,根本對付不了越南特工。偏巧他們展開的區(qū)域又是越軍特工活動十分頻繁的區(qū)域。我找了相關領導,說明情況后,同意從步兵團抽調一個加強排給他們,增強自衛(wèi)能力。他們團領導非常高興,再三道謝。
說說越軍
從總的方面講,越軍的炮兵比我們差得多,因而他們也非常害怕我們的大炮。我曾親自審問過越軍俘虜,他說:“你們的大炮太厲害了,我的伙伴有的就是被你們的炮給震死的?!表槺阏f一句,越軍的士兵尤其是特工還是挺厲害的,他們的單兵作戰(zhàn)能力是比較強的。但越軍的裝備后勤供應是較差的。有一次一個越軍特工利用夜暗摸到了我們的指揮所,被我哨兵發(fā)現后丟下背囊逃跑了。背囊里帶著一把匕首,一袋加工好的熟米和一塊雨布(從我們捉到的俘虜看,很多人都不穿鞋子,因為他們一年發(fā)一雙鞋,不到三個月就穿爛了,那家伙腳板老繭很厚,不怕扎)。俘虜還講,他們的工資很低,一個月的津貼也就能買4盒香煙。
無論是1979年在金平方向的作戰(zhàn),還是這次兩山作戰(zhàn),我們的炮兵是占絕對優(yōu)勢的。1979年越軍的主要火力是107火箭炮和120迫擊炮,再有就是82迫擊炮。他們縱深內在我當面的大口徑炮兵更少的可憐,敵我雙方炮兵兵力對比1:4。1984年兩山作戰(zhàn),由于雙方都是局部作戰(zhàn),兵力兵器相對集中,越軍的炮兵,尤其是老山方向增加不少。但其縱深內大口徑遠程炮兵也只有168和368兩個炮兵旅,裝備有122和130加農炮以及152榴彈炮,其次再有122和105榴彈炮(這種炮是美軍從越南撤退時留下的)以及85加農炮。他們參戰(zhàn)兵力約15個營180門火炮。我方參戰(zhàn)約22個營,244門火炮。在一四工程的炮擊作戰(zhàn)中,越軍較少使用縱深內的大口徑火炮,多以單兵火箭、迫擊炮、85加農炮進行干擾射擊。有一次越軍的單兵火箭彈把師的通信樞紐的線路打斷了,上下聯系頓時中斷,情況不明。當時戰(zhàn)場形勢急如星火,整個樞紐如被破壞,后果將是災難性的。這時師領導很鎮(zhèn)定,安撫大家“慌什么,快派人查明情況!”結果只是幾條線被炮彈炸壞,通信兵很快恢復了通信。敵人在老山搞的7.12大反撲,被14軍部隊徹底擊敗后,大傷元氣,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他們又改變戰(zhàn)法,經常對我進行小規(guī)模的或單炮不停的襲擾。比如他們掌握了我們輪戰(zhàn)換班的時間,便利用這個時間,加大對我炮火的襲擾和步兵前沿陣地的爭奪。當然我們也不能讓他們好受了,同樣以更加猛烈的炮火還擊。
數據說話
邢團長為了使自己的講述更具有說服力,便從一冊日記本中拿出了一張稿紙,上面用漂亮的行書體記載著11軍炮兵在三次大規(guī)模炮擊作戰(zhàn)中的彈藥消耗,摧毀目標數字。1979年金平方向彈藥消耗總數:xxxxx發(fā)(152加榴—xxxx發(fā);122加農—xxxx發(fā);85加農—xxxxx發(fā);76加農—xxxx發(fā);107火箭—xxxx發(fā);122榴彈—xxxxx發(fā))。摧毀敵炮陣地18個、火炮18門、摧毀汽車21輛;擊毀彈藥所1個、壓制火力點71個、壓制炮陣地58個次;摧毀觀察指揮所7個。
1984年者陰山方向彈藥消耗情況:一四工程xxxx發(fā);一七工程xxxx發(fā)(85加農、122加農、152榴彈、130火箭、122榴彈)。
殘酷的戰(zhàn)爭回憶
打仗是要死人的,這是幾歲小孩都知道的事,但如果你不親身到戰(zhàn)場去體驗那種血與火的殘酷,是不會從靈魂深處理解這一點的。
1979年,當我軍突破越軍防御向縱深發(fā)展時,在1108高地遇到敵人的頑強阻擊,仗打得很苦,許多戰(zhàn)士都負傷陣亡了。剛剛拿下主峰,為了隨時掌握越軍的防御特點,我奉命趕到1108高地,繪制越軍防御體系圖。30多度的陡坡、兩米多高的蘆葦茅草、400多米的絕對高差、易守難攻的周密完整防御體系,我真的難以置信,我們的戰(zhàn)士是怎么攻上來的。我在往頂峰攀爬途中,腳底下的小路難以站穩(wěn),那不是雨水,是烈士和傷員們的鮮血浸透了小路。直到現在我都忘不了犧牲在紅土地上的那些年輕戰(zhàn)士,他們大部分年齡都不到20歲!1984年攻打者陰山,為了掌握第一手攻擊分隊的行動,我們冒著炮火找到第一個攻上山頭的戰(zhàn)士,親耳聆聽我們的士兵浴血奮戰(zhàn)的經過,讓我震撼。由于只成功開辟了一條通路,而且與越軍的火力點相遇,連續(xù)犧牲四名士兵之后,他們自己用手榴彈爆破地雷從側翼進攻。此次戰(zhàn)斗出現的滾雷英雄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產生的。下山的路上,同樣是鮮血浸透的小路。就我自己而言,1979年我在前線打仗,那年春節(jié),家人也是以淚洗面地度過了一個春節(jié)。
團長任上練新兵
1985年5月,我被任命為31師炮兵團團長,戰(zhàn)后的部隊管理和軍事訓練,是擺在我面前的一個全新的課題。在這個崗位上我以豐富的實戰(zhàn)經驗教訓和在炮院學到的理論知識,科學的管理和訓練部隊,取得了良好的效果,得到上級的肯定。在戰(zhàn)爭中訓練部隊比在和平時期訓練部隊要好得多,對此我有深刻體會。打仗可以有各種想到和想不到的敵情,讓指揮員去應對,沒有演習的框框束縛。還有打仗時炮彈基本沒有限制,有時一門炮一天就可上百發(fā),熟能生巧,戰(zhàn)士們技能自然提高得很快。和平時期一門炮一年才打幾發(fā),頂多不過幾十發(fā)彈。當三年兵打不了幾發(fā)炮彈的情況有的是,所以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如何盡快提高部隊的訓練素質,我倡導用小場地訓練法,目的在于讓各個專業(yè)分析的人員,都能夠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整個過程中的位置和作用。我在炮兵射擊中,注意哪些方面可以提高射擊的精度和速度,盡可能模擬實戰(zhàn)環(huán)境,教育指戰(zhàn)員要樹立全局觀念,很有效果。這方面可講的挺多,但似乎超出貴刊采訪范圍,就不談了。
1991年我解甲歸田,回到了故鄉(xiāng)——美麗的港城煙臺,但我現在幾乎每年都要到我曾經戰(zhàn)斗過20多年的西南邊疆去看看。我牽頭成立了“炮團老兵救助會”,盡可能幫助那些回到地方有生活困難的老兵。
感言與聯想
我雖然離開軍隊和心愛的火炮已經幾十年了,但作為一個把自己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奉獻給了炮兵事業(yè)的老戰(zhàn)士,我仍時時記得關注火炮和我軍的炮兵建設。毫不掩飾地講,我對近些年,特別是改革開放以后我軍火炮的飛速發(fā)展,從心里感到歡欣鼓舞。看著在國慶大典上受閱和重大軍演上頻頻亮相的05式52倍口徑155毫米自行加農榴彈炮、120毫米自行迫榴炮、81毫米自行速射迫擊炮等新型火炮,尤其是射程達幾百千米帶有北斗精確制導系統(tǒng)的大口徑遠程火箭炮,更是我作夢都想不到的新銳兵器。但是,我認為,火炮先進了,可老一代炮兵為捍衛(wèi)國家民族尊嚴、浴血奮戰(zhàn)勇于犧牲奉獻的“老山精神”是永遠也不過時的。
在我們煙臺的東山炮臺上,有清朝末年花重金從德國克虜伯公司引進的210毫米重型海岸炮,但由于政治腐敗,在甲午海戰(zhàn)中只是象征性地向一萬多米以外海里的日軍艦隊開了幾炮,《辛丑條約》以后,在列強的脅迫下被拆毀(前些年,又依樣重新修繕,是國家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我現在常到那里去,看著那些銹跡斑駁的大炮,聽著海浪拍打礁石發(fā)出的轟響,我的心仍感到陣陣傷痛!
“中華民族復興之夢”必須從阻止外敵從海上入侵開始。盡管這是一個很老的話題了,但今天談起,絲毫不過時,必須認真嚴肅對待!
前些年,我曾到過海軍大連艦艇學院,在學院艦炮教研室走廊的墻上,掛著一幅標語:“小打主要用炮,大打首先用炮,維權只能用炮!”
艦炮、地炮一個理!無論到什么時代,只要世界上還不安寧,“戰(zhàn)爭之神”——炮兵就不會“下崗”!
邢團長用帶有明顯膠東口音的話語,意味深長地結束了記者對他的采訪……
原云南省軍區(qū)迪慶軍分區(qū)司令員楊子謙為本文采訪提供了重要幫助,在此致以由衷的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