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謝聿瀟

偌大的教室中，他握著琴的手有些顫抖。這一天，他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這是全市最好的大學了，而他很幸運地爭取到了一次藝術(shù)特招名額的考試機會。為了這一天，他不知道練習了多少次，付出了多少努力。如果把握不住這次機會的話……他不敢再想下去，深吸一口氣，開始了演奏。悠揚的琴聲回蕩在教室中，好像在編織他的夢……

“停！”他一愣，放下手中的小提琴，抬頭看了一眼考官。那光禿禿的頭頂下面，是一雙冷冷的眼睛。

“你不用再演奏了，”考官的聲音讓他的心沉到了谷底，“我校的藝術(shù)特招名額是很緊張的，你的水平……并未達到我們的要求?！?/p>

他頓時慌張起來：“可是，我還沒演奏完……”

“不用再演奏了，回去吧?！笨脊僭俅螐娬{(diào)了一遍，揮了揮手，“下一個！”

他像是失了魂一樣站在考場外。門口，一對男女的對話一字不差地落入他耳中。

“加油哦，你一定能行的！”女生拍著男生的肩膀說。

“放心，家里已經(jīng)幫我打點好了關(guān)系，現(xiàn)在只是走個過場而已。”

“真的嗎？”

“當然。藝術(shù)特招名額只是給學校教職工開后門的幌子而已，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哼，有哪個白癡會真的相信靠拉琴就能上這么好的學校??！”

他看著那個男生信步走進考場，一轉(zhuǎn)身便消失在門后，之后便沒了聲音。

他在門口默默地佇立了一會兒，慢慢地轉(zhuǎn)身，逐漸消失在匆匆走過的行人之間。

路上的車已經(jīng)漸漸少了，天空中灰蒙蒙的霾卻沒有消散。他在風中走著，感受著冰冷的空氣進入肺部，刺激著他有些昏沉的頭腦。他很茫然，不知道自己的目標是哪里。夢想破碎了，他甚至連大哭一場的心思都沒有。為了他學琴，家里幾乎花光了所有的積蓄。他不敢去面對在故鄉(xiāng)等著消息的母親，不敢去面對以他為榮的老師，也不敢面對他自己。

他回到出租屋，把自己蒙在被窩里。那些貼滿墻壁的獎狀，都仿佛在嘲笑他毫無意義的努力?；椟S的燈光映照著他呆滯的雙眼。直到接起一個電話，他的眼中才恢復了幾分神采。

第二天，他就乘上了去往家鄉(xiāng)的綠皮火車。

他當上了村里的教師。

所有人都很驚奇，就連鄰居大媽都問他：你不是去城里讀書了嗎？怎么又回來了？他淡淡地回答：那里不適合我。

從此，小山村的早晨除了雞鳴，還多了一陣悠悠的琴聲。這琴聲隨著朝陽升起，伴著晚霞落下。那琴聲時而悠遠，時而婉轉(zhuǎn)，總能吸引一群村里的孩童在樹蔭下齊聚，聽著琴聲玩耍。琴聲掠過小河塘的水面，蕩起幾絲漣漪，映出好像夢一般不真實的倒影。

在他的強烈要求下，村里的學校新添了音樂課，就由他來教授。

校長說：學生們飯都吃不飽，學什么音樂？

他說：就算吃不飽飯，音樂也能讓他們懂得一些道理。我來教音樂，你給我一半的工資就夠了，行了吧？

校長不再說什么，搖了搖頭出去了。

上任第一天，他問同學們：你們知道音樂是什么嗎？

鐵柱說：音樂就是娘在田間哼的小曲。

翠花說：音樂是老師每天演奏的曲子。

二狗說：音樂是我姥姥留下的那把胡琴。

也有很多人說不知道。

他說：音樂是你們每個人靈魂最深處的東西。它能幫你們找到靈魂最適合的居所，也就是夢所在的地方。

孩子們聽得似懂非懂，但每個人都把這話記進了心里。

他說：我教你們唱歌吧，先來最簡單的《茉莉花》，來，我唱一句你們唱一句……

他很快就和孩子們玩到了一塊。到了夏天，村莊里的茉莉花開放了。白色的花海中，高大的楊樹佇立著，撐起它密密的樹冠，遮住一片陰涼的花叢。他和孩子們一起在花叢中玩耍、歌唱，聽那一聲聲清脆的童音在茉莉花香中綻放，如夢境一般美好。

又過了兩年，他終于攢夠了錢，準備為孩子們買上小提琴。十五把琴，三萬多元，幾乎是他全部的積蓄了。拿起這些琴的時候，他的手有些顫抖——這些都是孩子們的希望??！他手把手地教他們拉琴，而孩子們也學得認真：他們知道，這是老師用血汗錢換來的希望。

不到兩年，孩子們就已經(jīng)能演奏簡單的曲子了。村里過年的時候，他舉辦了一場演出，就在村子中央的大戲臺上。大戲臺兩旁有兩棵大槐樹，每到冬天，雪就會落滿整個樹冠，壓得枝條沉甸甸的。他總是和孩子們在樹下玩雪，他一腳踢中樹干，樹冠上的雪就紛紛落下來了，就像又下了一場雪似的……他從回憶的夢中醒來，今天是他指揮。當略顯稚嫩的琴聲在村子里回蕩時，整個村子都籠罩上了一層生機。鄰居大媽說：挺能干啊，不到兩年就組了個小樂團，真厲害。他母親的神色卻有些怪異，搖了搖頭，嘆著氣走了。

他依然給孩子們上課，陪他們玩，教他們拉琴。但不知為什么，近來他的身體卻越來越虛弱，常常在課堂上暈倒，亦或是捂著肚子干嘔。大家都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每次問他，他總會笑著回答：我沒事。

終于有一天，他再一次在課堂上暈倒了。而這次，他再沒能醒過來。孩子們圍在他的遺體旁邊哭得死去活來，卻無濟于事。他母親得知后，老淚縱橫地撲倒在地，手中仍緊緊地握著那張胃癌早期的診斷單，上面的一行被抹去的字跡隱約可見：

手術(shù)費用：三萬元

多年后，還是那間偌大的教室。一位考生緊張地走進來，面對的是一張慈祥的面孔?！伴_始吧?！辫F柱說?？忌读算叮丶芷鹎?，一曲《茉莉花》流淌而出。鐵柱一愣，心中卻回憶起了一句話。鐵柱聽出了夢的味道。“行了?！彼f，“你被錄取了，叫下一個人進來吧。”望著那名考生欣喜的背影，鐵柱也不由自主地笑了。

“音樂是你們每個人靈魂最深處的東西。它能幫你們找到靈魂最適合的居所，也就是夢所在的地方。”

楊玉祥點評

小說《夢》是我從人大附中一堆稿子中選出的一篇，小說雖不長，但內(nèi)容含量很多，時間跨度大，從懷揣著夢想到城市學音樂，到夢想被世俗的關(guān)系網(wǎng)撕碎，到回到故鄉(xiāng)組建一支小提琴樂隊，最后死在講臺上?？伤囵B(yǎng)的孩子，像《茉莉花》的歌一樣，一直傳唱著，那就是他夢的延續(xù)。所以小說起名叫《夢》。

作者是一名高一學生，可以說這篇小說完成了從“作文”向“文學作品”的跨越?？简炍膶W作品的價值，首先是要反映這個時代，學校招生工作中的不正之風有目共睹，所以作者一出手就脫離了作文的束縛，從這篇小說中，窺見到了時代的痕跡。

小說的藝術(shù)特色是具有畫面感，像一幅幅插畫。讀者閱讀了這些插畫，通過想象力，把這些插畫連起來，構(gòu)成一篇完整的小說。美中不足的是，小說的主題雖然和時代緊密相連，但在“新”和“深”上還有待開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