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組詩·

□聶 權(quán)

喧 嘩

那是我給你的傷害

它們像波浪

它們更像少年不更事的悔恨

一波高似一波，在這個越走越深的塵世里

我還未全被淹沒。

我曾給你的，時間會加倍還給我。

我聽著潮聲，它們慢慢喧嘩

震耳欲聾

如果還能回去

我們心靈的故地，我愿意

把我還給你。

傳 說

“木囚”只是一種傳說

造它，要繁瑣工序

和取意象征的巫術(shù)：

斫來梧桐，選最好的部分

砍、削、琢，把精致的人形囚入

鑿一坑，四周

堆放蘆葦

將木囚置入其中

牽來疑犯

犯人有罪，木囚靜臥

冤枉，木囚一躍而起

木質(zhì)的臉激動，鼓舞手足

仿佛，是自己受了冤屈

靠 近

有鮮美之物

不可過分靠近。

有璀璨之物

不可過分靠近。

可傾心愛戀之物

不可過分靠近。

可拋棄其他，只迷戀它之物

不可真正靠近。

它們是祭壇上的紅寶石

適合讓某些人默然、啞然。

走 回

小屋雜亂而擁擠

一燈昏黃如豆

而你覺得

一切是溫暖的。

多年后，你說：

“最快樂的事，就是在你的小屋里

等你

下自習回來?？鞓?/p>

就是那么簡單?！?/p>

嗯，不能逆著時光走回

我辜負了你。

午 后

我們相擁躺著

不知不覺睡著了

陽光照在我們的肌膚上

像黃金，像跳躍著的銀子

它們慢慢消失

像沙粒，像人生的溫暖與微涼

像水的跳躍

像水融入啞然無聲的水中

我們終究要分開

像水，不濺起一滴水花

但薄窗紗似的暖和，這個午后之后

在我們的心中存留下來了

石 榴

冬風起，我手頭有大石榴。

石榴紅 石榴瑩透

且甜，粒粒訝許同

顆顆石榴

好像這遙遠京城夜晚

街道上閃爍的車燈

它們沉緩的歸心

在夜色中璀璨地綻開，抽出枝芽。

冬風起，石榴

有憨厚的笑，而我心

多感傷：不能把它們

寄給圍餐桌而坐的親人

父 親

西紅柿三個，沾泥土豆兩個

蔥一綹，餃子一盤

舍不得扔掉：出差歸來

父親已回老家了。它們

是他留下的

冰箱里靜靜變質(zhì)的過程

閃著光

甜蜜

又有些憂傷

有一天踮腳，打開櫥柜

看到半瓶紅豆、半瓶米

仿佛看到了，他坐在我身邊

空氣里，耐心

把一顆顆豆子裝進可樂瓶

然后，又把香甜的糯米

裝進來

傷逝——題張巍攝影作品《傷逝NO.10》

他怎么突然就死了。突然

合上眼瞼，再無知覺

小山丘有冬日灰白的高低起伏

冷硬的灌木，灰色的風吹不動

空曠而蒼涼的天空俯下低矮身子

向這個彎腰的扎長麻花辮的

年輕女人——

她無比哀傷地慢慢動起來

拍拍他的臉，想使他

醒過來，但他再

無動于衷。她終于

辨明這個事實

他已隨這個世間的許多事物，已逝

她要將他運回家

嘗試許多姿勢，她愿意

讓穿著中山裝的他仰躺，讓他再看著她

揪住他的兩只手和一只腳

將他一下一下地，費力地拖回

這樣，他會蜷曲著

像他多少次抱過的蜷曲的她一樣

這樣，她的腿會碰著他的結(jié)實臀部

手會與他的手緊緊糾纏

這兩只手仿佛還會給她

倒茶盛飯

在她旁邊端起書本

和她一起趕著牛羊

暮色中歸家

她的長辮子啊，耷拉在他的胸膛

一下一下，摩擦他

她埋著頭，用力

他身上的土滾卷到她的身上

他們都成了多土的人。聽不到她

喉間、鼻間發(fā)出什么聲音

照片中，是不辨背景、年代和聲音的

熟 悉

立刻就熟悉了。

地鐵上，素昧平生的兩位母親

把他們放在相鄰的座位上

“我五歲！你幾歲？”

“我四歲！”

“我喜歡熊貓

你喜歡什么？”

那么天然的喜悅

茫茫無邊的塵世

他們是那么信任對方

易于結(jié)識

春 日

我種花，他給樹澆水

忽然

他咯咯笑著，趴在我背上

抱住了我

三歲多的柔軟小身體

和無來由的善意

讓整個世界瞬間柔軟

讓春日

多了一條去路

流浪兒

用粉筆

在水泥地上

畫一個媽媽

然后蜷縮在她的肚腹中睡去，像

依偎著她

也像仍然在她體內(nèi)

舍不得出生

簡筆畫的媽媽

那么大

她有漂亮長發(fā)、蝴蝶結(jié)

有向日葵一樣的圓臉龐

和彎彎笑眼

凝 神

用麂皮擦拭壁上的鏡子

可憐柔軟的麂皮

偌大一塊，不還價只賣30元

可憐一只麂子

全身沒有幾塊

這樣的皮子

可憐白云下青草里的

悠然奔跑

可憐月夜里的

凝神

人 間

沒有更好的身體

和微笑，愉悅對方

否則

他會傾其所有獻出來

愛，止于這一刻的身體

和凝望

否則

他會獻上更多愛

人間

不富足也不薄涼

對每個人都一樣。

于靈魂卻不同

他每日登上峰巔

看看靈魂

看看它亦歡欣亦陣痛的模樣

它獻祭柔順羔羊的模樣

真 相

世人喜歡什么

商販就造什么

喜歡玫瑰，他們就造艷麗的

喜歡刀刃，他們就造鋒利的

姜被硫磺熏過，呈現(xiàn)優(yōu)美色澤

橘子熏過，在這世上速腐

速腐之物為何出現(xiàn)在菜市場

小販微微一笑

道出了真相：

“人們看重它們的品相?！?/p>

多少事物都是如此，自己造就的

總要由自己

把它吃掉

土豆絲和茄子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故事

重點在于：它是

一盤土豆絲和一盤茄子的故事

“沒有我，你能吃到

茄子和土豆絲？”

他炫耀他的恩賜

她轉(zhuǎn)身，打包行李

寄回老家

她的姐姐，影院里看《黃金時代》

忽然大哭：“蕭紅過的是什么日子

我妹妹，過的就是什么日子”

蕭紅嫁了蕭軍，她嫁的

是一個上海老男人，一起

過了三年

星 辰

從老太太家出來

三星在戶

她的大半生

也不能給

使我困惑的善惡因果

人間命運

一個參照

樹梢上無數(shù)星辰

無數(shù)盤

浩大棋局

此夜，作錚錚

與鏗鏘聲

如干戈鳴

秘 藥

離群索居的兩個人

巴拉村的山腰間

老婦已龍鐘

高大丈夫猶壯年

十五歲追隨她

蜜意無衰減

挑水、耕地

日子過得平淡

華發(fā)漸生

終不厭倦一張蒼老的臉

都說這傈僳婦人

知曉“愛藥”

配方之秘，收了那少年

做感情奴隸。秘方

不可人人皆得

山下居住的人

徒然，邊指指點點

邊生出對藥物的

恒久的艷羨之心

理發(fā)師楊海旭說

年前，這段時間您去理發(fā)

請給發(fā)型師和助手

一個微笑

他們每天

吃不好，睡不好

一干就是十幾個小時

還要盡心盡力服務好每位客人

遇到問題不要發(fā)火

不要敵人一樣

對待他們

年前，太忙

照顧不周請諒解

這是一群有夢想的年輕人

——哦，原地轉(zhuǎn)圈

活如螻蟻

他們

也有夢想

回民街

老孫家羊肉泡饃

女服務員的愛理不理

是百年老店資本的一種

老米家羊肉泡饃、鐵志明臘牛羊肉、肉丸糊辣燙

人世繁華，三只羊在街角

從自己的骨架上倒掛下來

那是無關(guān)之一種

身高力壯的伙計們在店門前吆喝攬客

有時，在躲避他們的行人耳邊的

興高采烈的聲浪故意炸響

是快樂的一種

向日葵豌豆槍

大戰(zhàn)僵尸的毛線植物們生動

“都是我自己手工做的，不容易

城管來了就得往街邊跑” 城管

果然來了

夫妻倆動作嫻熟地跑

女性膽戰(zhàn)心驚的眼神

是世間柔弱之一種

湖 水

湖水仿佛

有著向心的引力

中午我們散步

每當我們靠近這面湖

話題就轉(zhuǎn)向

榮辱、溫暖

廣闊和愛

不是有意的

每當意識到這一點

我們都訝異于這種巧合

湖水有粼粼羞愧

它不能像一匹絲綢

托載起

前幾日那個少女的美好身體

浮橋上的月亮

再沒有比它更高的浮橋了。

而人們忙忙碌碌，只顧

重復每日腳步。但還是

有人

仰頭，注意到

那輪紅色的月亮

它竟然那么大那么圓

散發(fā)與現(xiàn)實對應的

夢境一樣的光彩——

興奮地，對身邊的男孩大叫了一聲

把手指向了它

棒 喝

“汝今能持否？”

《少林寺》中的禪師問

禪師在高處，像另一個自己

時時問，有次我提壺

澆花，陽臺間

他猝然出現(xiàn)

當頭一問，如棒喝

時時答：能持

有時猶豫，還這樣答。

力不從心時，也這樣答。

需持何？有時模糊

有時確定，有時

是這人間的一切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

跪

很多乞討者

是騙子

他不是

實在沒有路了

終于要屈服了

他咬咬牙，閉眼

跪了下去

男兒膝下有黃金，屈從命運的一跪

多么艱難

白云在藍天上

有碰撞出的，好聽的叮當?shù)捻?/p>

教 義

甘南山水，給我教義

包括：

豐腴如女性腰身的綠色起伏

一動不動的黑點

那些腰身和腹部上的牦牛

無人跡處吟誦經(jīng)文的幡布

清晨把奶桶拎出帳篷的中年婦人

瑪曲濕地

黃河源頭處，搖曳小黃花

和水光

將一座無垠的寺廟

鋪展開來

紅布條

森林綿延無盡

少人跡

如果看到護林小屋和狗

人煙就近了

而公路旁，隔幾里

就現(xiàn)出紅布條

有時，系在落葉松上

有時，系在楊樹上

有時，灌木叢上

有時，一株小小的

升麻、老鸛草、水蘇上

天地

會更靜更廣闊，雪很快

就會落下

到處隱現(xiàn)的紅

會更鮮艷

轉(zhuǎn) 經(jīng)

大拉卜楞寺

數(shù)不清的人

繞大殿轉(zhuǎn)圈

口誦經(jīng)文

瑪曲的一座小寺

幾個人

繞大殿轉(zhuǎn)圈

口誦經(jīng)文

更南方的一座孤零零的白塔

一個人

圍繞它轉(zhuǎn)圈

我看到的老阿嬤衣衫破舊而潔凈

曾走在我前面的老阿嬤們

腳步蹣跚，發(fā)辮花白：

今生幸福還有希望

修不得今生

那就修來生

水 流

我們所說的一天

又過去了

我們所愛的一天

又過去了

我們寄予希望的一天

又過去了

我們期待讓自己偉大的一天

又過去了

我們平凡日子期待奇跡的一天

又過去了

昨天、今天、明天，水流一樣

又過去了

水的寺廟

鹽鍋峽，黃濁河水

開始放身奔涌

礁石上激濺

向上，永靖

黃濁河水，平坦曠遠，靜水

深流，不動聲色攜泥沙

東去，褐紅山崖和岸邊綠樹

倒影一起流淌

再向上，劉家峽

河水驀轉(zhuǎn)碧藍，一如三峽

再向上，瑪曲灘涂

九曲黃河第一彎，白云間，清凈水光

映照毛茛，那一望無際小黃花

我們不由在草地和花間

坐下來

隨處莊嚴，黃河

是一座水的寺廟

打 鳴

此去山高路遙

此去灘多水急

此去兩岸猿聲難啼住

此去鳳凰且藏名山

此去蛟龍暫歸深潭

此去后呵

海終闊地終廣大

此去后

鯤鵬終舉萬里翅

無倫羽翼泛北冥

此去后，念切切，初心

不相忘，人世

終安好

山 腹

沿著山腹

去尋找金沙江

和重聚又將別離的兄弟

他滿身傷痕

卻有不去舔舐的淡然

交談是無形的閃電

和隆隆的雷聲。不管了

不管江水發(fā)出的是什么聲音

不管了

其他兄弟的呼喚與追尋

我們在公路旁坐了下來

山間明月與空氣迷人，七八顆星星

彎成斗形，真迷人啊

一穹隆籠罩而下的星月，真迷人啊

那天地間的冷冷薄紗

雙柏記

一

哀牢，一個妖嬈的古國

對，妖嬈

出土刀具與其他器物

皆裝飾華美

多作彎月狀

雷平陽

如是說

哀牢腹地，查姆源頭

抵達安龍堡的那夜

籃球場，我們圍成一圈

拍手，踏足

跳起大娛樂

金黃彎月，隨我們走

敲一敲

會發(fā)出清脆響聲

二

佳人，宜居幽谷

李方村，山林深處

三五樹馬纓花

如瀑

花大如碗

深紅淺粉

驚世駭俗的美

不可現(xiàn)于世人眼前

三

門，真不閉戶

無房卡，無鑰匙

老板娘有安靜的笑臉

“這里，家家戶戶

都不上鎖

從不丟東西的”

彝人賓館

在斜坡上

風聲呼呼撞來

臨睡前，這些外鄉(xiāng)人

反鎖房門

吧嗒，一聲聲傳遞開來的輕響

像一聲聲狐疑

也像

莫名的羞愧

四

說起很多很多年前，遠方深山

大蟒

獵蟒者將一種藤蔓

彎成圓圈

套于蟒頸

大蟒即任由擺布

生生相克之理

難以解答

大蟒性溫馴，不傷人

情忠貞

有一雄處

必有一雌

席間酒杯迅速變冷

五

畢摩來自哪里？

有人說，是

人鬼神交通的世界

他可以輕易看透

你的所思所想

畢摩不這樣想，他只想表述

但他說話含混不清

坐小凳上面對他的人們

也只能隱約聽到

他沒多上過學

無奈傳承了老父衣缽

聽到

世代敬奉的創(chuàng)世經(jīng)書《查姆》

名稱由來

查，人；姆，做

查姆，即做人

六

愛尼山的一面山坡

有會飛上樹睡覺的雞

有可將米飯染成五色的鮮草

兩面針掛著果

刺五加綻多彩花

茯苓、重樓

三七、續(xù)斷

想從哪里長出

就從哪里長出

包一些山地種藥材吧

一畝15元，幾年后

成富翁，愛尼山鄉(xiāng)長說得認真

七

舌可舔舐滾燙鐵犁

腳也可踩踏其上

祭天地經(jīng) 一章

祭龍笙

老虎笙

孔武之舞獻予

開辟天地

身化山川日月

護佑萬民的虎神

一章留著

祭祖祭人

先祖在歧路凄凄慘慘

母親抱嬰孩且行且歇

這時天空現(xiàn)出指路經(jīng)

畢摩們誦經(jīng)聲龍吟般響起時

有人淚流滿面

指路經(jīng)飄揚時

有人內(nèi)心凄愴

卻找到了方向

八

眾皆迷醉

“從來沒聽過

這么迷人的樂聲！”

安龍堡那夜，75歲老人

撥動僅此地有的四弦，舞姿安定而輕靈

樂聲入耳、入心、入神

繼而洗耳、洗心、蕩神

我們跟著那老人

且歌那旋律

且拍手踏足，那清癯老人

轉(zhuǎn)身時輕靈，如小清風

后來，人越來越多

后來，沒人發(fā)現(xiàn)

老人沒入了那月亮

沒人發(fā)現(xiàn)

我們在跟隨一彎月亮跳舞

那群山中間的月亮，發(fā)出的

是完美的謎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