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丹
“夜深人靜,我坐在小院里看著月亮從東原移向西原的無邊的靜謐里,耳畔會傳來一聲兩聲沉重而又舒坦的呻吟……我在小小年紀的時候,就接受著這種生命樂曲的反復熏陶,有父親的,還有叔父的,有一位是祖父的。他們早已在原坡上化為泥土。他們在深夜熟睡時的呻吟縈繞在這個屋院里,依然在熏陶著我。”
這是當代著名作家陳忠實在散文《三九的雨》中的段落,他也曾寫過少年時期一次切切實實“遇鬼”的經(jīng)歷。與其說他信鬼,與其說是受西方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影響,還不如說是他自身在原下最混沌、最原始的思維,最終造就了氣象萬千、富有張力的巨著《白鹿原》。這是一部獲得茅盾文學獎的作品,被評論家認為是一部記載渭河平原近現(xiàn)代50年變遷的雄奇史詩,一軸中國農(nóng)村斑斕多彩、觸目驚心的長幅畫卷。
而今,陳忠實于4月29日上午在西安病逝,在原下,在老屋,化為一支如他所述的生命樂曲,只是,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如他一般的聆聽者。
倔強的關中漢子
1942年8月3日,陳忠實出生于西安市灞橋區(qū)的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家中素有耕讀傳統(tǒng)。他的祖父、曾祖父都曾做過私塾先生。陳忠實幼年時期,家中木樓上有一只破舊的大木箱,亂扔著一堆書,上面寫著在他看來“和課本上一樣規(guī)矩的字”,這些字出自祖父之手,成為他最初的崇拜。
陳忠實的父親是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與村里人比,他會寫字、打算盤,雨天空閑,還會躺在祖屋的炕上讀古典小說和秦腔戲本。他注重孩子的教育,一輩子賣糧、賣柴,供陳忠實兄弟倆讀書。陳忠實曾深情地寫道,“他(父親)的文化意識,才是我們家最可貴的東西,卻絕不是書香門第之類?!?/p>
1955年,陳忠實小學畢業(yè),要去三十里外灞橋的西安市第十四初中(今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學)參加中學的入學考試。這一次少年時期的遠行,直到50年后,在回憶散文《汽笛·布鞋·紅腰帶》中再度提起,他仍然歷歷在目,并將它定性為“一次真正的人生之旅”。
在砂石路上,他的舊布鞋子磨破了,腳后跟血肉模糊。他接連將樹葉、擦臉的布巾、撕下來的課本書頁塞進自己的鞋子里,可終究不抵用。因為要面子,也不和別人說。近乎絕望的時候,看到一列呼嘯而過的火車,他竟然循著這一聲汽笛的鳴叫,忘記身體的疼痛,奔跑著趕上了已經(jīng)遠超他的老師和同學。這次經(jīng)歷讓他懂得一個道理,“生命歷程中遇到怎樣的挫折、怎樣的委屈、怎樣的齷齪,不要動搖,也不要辯解,走你認定了的路吧。”
忍著巨大的疼痛倔強向前,是陳忠實在少年時代鑄就的個性,他此后的人生似乎都脫離不了這樣的境遇。著名作家賈平凹在接受《鳳凰周刊》采訪時如此評價,這位“老陳”“老兄”是一位典型的關中漢子,有關中人的性情,很強硬、很倔強。
中學時代,是陳忠實自我發(fā)現(xiàn)和文學啟蒙的時代,這時出現(xiàn)了他人生里很重要的一個人——語文老師車占鰲。起初他們之間還有一些誤會,后來緊張的關系消融了。車老師要將他的作文推薦去市里參加比賽,嫌他的字不夠硬氣,還特意親自修改謄抄了一遍,又將它投給了《延河》雜志。所以,在后來進入延河雜志社時,陳忠實總是莫名想起當年的情景。
出現(xiàn)在陳忠實生命道路中的車老師,燭照一時,再因為某個偶然,失去了聯(lián)系。“經(jīng)過多少年的動亂,我的車老師不知尚在人間否?我卻忘不了那醇厚的隴東口音?!标愔覍嵣⑽睦锏倪@些話,頗有一種老杜詩歌“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岳,世事兩茫茫”的傷感。
與大學失之交臂
陳忠實的中學時代,除去物質(zhì)條件的困窘,大抵回憶里也有不少幸福的光景。
被他半夜當作是“無頭鬼”的含苞待放的一大叢玫瑰花,在后來的記憶里,似乎從來不曾褪色。出圍墻門外,和一群同學等半個小時,只為了看一輛飛馳而過的稀罕物——大卡車,當然,有時等待也成一場空。陳忠實散文里經(jīng)常提到兩條河流,一條是從他家門前自東向西倒流著的灞河,還有一條是從圍墻外引進學校的一渠夏天清涼、冬天溫熱的清流。水的流動帶給了他更多的關于遠方和抵達的遐想。
然而,在這樣短暫的灑脫和憧憬背后,卻是沉沉的負擔。每周六回到家,在滿足了由于學校一天三頓開水泡饃所造成的對一碗面條的渴望之后,生活開始裸露出它猙獰的面目。回家拿錢,成了每個周末籠罩在這個家庭頭上最大的陰云。
1955年,農(nóng)村實行合作化,土地歸公,陳忠實的父親不再有地可種。因為家境不足以支撐兩個孩子上學,父親決議讓他休學一年,等到哥哥一年后投考師范,再讓他復學。當時只讀了半年初一的陳忠實,也懂得這其間的艱辛和無奈。因為個子最小,他每次都坐第一排,他還故作輕松地對父親予以寬慰:“過一年個子長高了,我就不坐頭排一張桌子咧——上課扭得人脖子疼。”
后來因為政府的資助,他實際只休學了一個學期,秋天就又上學了,但因為半年的耽誤,他又從初一的第一個學期學起。
1959年秋天,陳忠實上高中,西安市第三十四中學。是年春天,陳忠實得知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在《延河》雜志連載后,節(jié)衣縮食地去買《延河》。柳青成了陳忠實文學道路上的導師,《創(chuàng)業(yè)史》成了他的枕邊書。
陜北吳堡柳青文學館館長張永強,對《鳳凰周刊》談起一件往事,足見陳忠實對柳青的崇拜和熱愛。他收藏了一本陳忠實在1960年讀過并簽名為“陳忱”的《創(chuàng)業(yè)史》,此前,沒有人知道“陳忱”是陳忠實的筆名。2014年9月30日下午,張永強去陳忠實家拜訪求證,得到的答案是,此書確實是陳忠實到南泥灣勞動鍛煉時私藏過的圖書。他還向張談起自己讀《創(chuàng)業(yè)史》的經(jīng)歷,“買了丟,丟了買,翻破了共九本?!?/p>
從1959年春季入學到1962年畢業(yè),陳忠實的高中階段恰好撞上了“三年困難時期”。“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運動導致糧食嚴重短缺,市教育局取消了晚自習和一切作業(yè)來對抗饑荒。借此機會,陳忠實讀了大量的文學作品,包括茅盾、巴金等人的著作,還有肖洛霍夫的短篇小說集《頓河故事》等,這些閱讀無疑開拓了他的眼界和思維。
“大躍進”造成嚴重的經(jīng)濟困難,大學開始大幅度縮招。陳忠實后來在散文《晶瑩的淚珠》中回憶,他1962年畢業(yè),四個班也僅僅考取了個位數(shù)。而在上一年,一半的人都能考取,對于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陳忠實來說,自然不成問題。陳忠實曾多次和父親抱怨,因為那一年的休學,他的人生轉(zhuǎn)了道,沒有再上過大學。25年后,父親身患癌癥彌留之際,還念叨著:“我有一件事情對不起你,我不該讓你休學一年,錯過一年,讓你錯過二十年。”
1962年陳忠實高考名落孫山。回到村里的蔣村初級小學,當了沒有編制的“民請老師”,在教學上卓有成效。1964年,他被評為“優(yōu)秀教師”。公社教育部門一次性獎勵了他30元錢,在當時算不小的一筆數(shù)目,他把錢裝在上衣的口袋里,將衣服掛在籃球場邊一棵樹的樹枝上,然后就高興地和同事們打球去了。打完球回來,衣服還在,錢卻不見了。作家邢小利在《陳忠實傳》中饒有興味地記述了這次經(jīng)歷。
做民請教師的同時,陳忠實開始自學文學。他在簡陋、破舊的屋子里,憑著一張用草繩捆住的小條桌,一盞方形墨水瓶制成的煤油燈,開始了他的閱讀和寫作,他對這項偉大的當時也看不到頭的事業(yè)諱莫如深。父親見他整夜鉆在屋子里,不禁發(fā)問:“成啥精?”他答:“諞閑傳。”
他用自己的勤奮努力來圓他的“大學夢”。1965年,陳忠實的《夜過流沙溝》發(fā)表在《西安晚報》上,他自述是“歷經(jīng)四年,兩次修改,一次重寫,五次投遞,始得發(fā)表”,這篇歷經(jīng)艱難的文章,被他視為自己的處女作。從此,他開始了近半個世紀的文學創(chuàng)作生涯。
政治運動中的沉浮
在政治運動頻仍的年月,文學難免要和政治相糾纏,當前一些對陳忠實的爭議和質(zhì)疑,也主要集中于此。
擔任民請教師期間,因為教學質(zhì)量突出,陳忠實曾多次被評為先進。1966年2月12日,陳忠實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還被評為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
幾個月后,文革爆發(fā)。時年24歲的陳忠實,被推選為地方紅衛(wèi)兵組織的政委,大串聯(lián)的時候,還被推選為赴京代表之一。在北京住了二十多天后,受到最高領導人的“檢閱”,激動萬分。十年后,毛澤東逝世,他的心情仍似一束不曾熄滅的火把,寫下了那次受檢閱的經(jīng)歷:“我看見毛主席滿面紅光,向我們微笑著,不禁熱淚盈眶,幸福的淚水擋住了視線。我一直目送著毛主席向東長安街的紅色波濤中駛?cè)ァ?/p>
當時的政治局勢風云變幻,剛剛經(jīng)過激動人心的天安門大檢閱,喜悅的心情還沒來得及收拾,隨后11月末回到學校,他所加入的紅衛(wèi)兵組織就已經(jīng)被打成了“?;逝伞?,成為被批判的對象。文革開始后的幾年,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沮喪情緒和嚴重的精神危機。文學夢就像還沒有綻開的花朵,轉(zhuǎn)瞬凋敝。
1968年,陳忠實所在的中學被撤銷,他到戴帽小學任教,12月,又借調(diào)到公社協(xié)助專案組整黨等工作。1971年,他被任命為公社衛(wèi)生院革命領導小組的組長。因為一個記者的關系,陳忠實結(jié)識了《西安日報》文藝部的編輯張月賡,并應邀寫下散文《閃閃的紅星》,因為其在文革期間文藝作品中獨樹一幟的文學性,引起了不小的反響,這次發(fā)表讓凋謝的文學夢想又灌注了生機。
1972年是陳忠實命運轉(zhuǎn)折的一年,因為符合上面要培養(yǎng)一批“毛主席革命路線接班人”的條件,他成為公社的推薦人選,將被任命為公社黨委副書記。和之前“民請老師”的農(nóng)民身份不同,他變成了吃公家飯的人,這在當時是不小的激勵。后來失去這個身份,還給了他莫大的打擊。
當時的直接原因是因為寫了一篇名叫《無畏》的小說,這篇小說是在政治風向逆轉(zhuǎn),批鄧、反擊右傾翻案風中,參加《人民文學》的培訓班時響應號召寫就的。因為順應了當時的政治風向,受到了主流文學界的推崇?!八娜藥汀北环鬯楹螅苍庥隽藢彶楹团?,他極其珍視的公社黨委副書記的職務被撤銷了。
一系列的打擊,讓他對前途和命運產(chǎn)生了強烈的懷疑,他又開始回歸到文學的懷抱尋找慰藉,同時伴隨著深深地思考。1978年,陳忠實開始擔任西安市郊區(qū)文化館副館長,一直住在老家的村子里。翌年,他的短篇小說《信任》在《陜西日報》上發(fā)表,并且獲得了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這多少給了他一點心理安慰。
直到多年后,文革中的這段經(jīng)歷,仍然是陳忠實心里的隱痛和避諱。邢小利向《鳳凰周刊》談起的一個細節(jié),可見一斑。2012年9月11日,他陪同陳忠實去北京,車上閑聊時扯到了文革,陳突然很激動地說:“那個時代就是那樣,當時誰都不覺得是不正常的。我現(xiàn)在也想不通怎么會寫那樣的文章,事后簡直不敢看?!?/p>
成名后,有不少出版社邀請陳忠實寫自傳,他總是拒絕。作為至友的邢小利要給他寫傳記,他也不太愿意,理由是“我沒什么可寫的,像我這樣的人在農(nóng)村一茬一茬的。”但實際上,他有更深的隱憂:“假如你寫到文革里的誰誰誰,人家兒子還在,來打我怎么辦?”做過多次思想工作后,邢小利才說服了這位倔強的老人。
一部《白鹿原》定乾坤
進入文化館后,陳忠實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還有后來寫《白鹿原》所需要的地方黨志、地域史等歷史著作,以尋求藝術(shù)上的突破。
“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經(jīng)過數(shù)年的沉潛、醞釀和構(gòu)思,陳忠實于1988年準備將胸中的《白鹿原》故事付諸筆端,于是辭去了職務,在老家的房子里潛心寫作。作家汪兆騫曾回憶,有一次在西柏坡參加筆會,他和陳忠實兩人同住一屋,在談到創(chuàng)作時,陳忠實說“我躲在原上寫《白鹿原》,既興奮又寂寞。我體會到,創(chuàng)作是最孤苦伶仃也是最誠實的勞動?!?/p>
《白鹿原》講的是陜西關中白、鹿兩家祖孫三代的紛爭,以白嘉軒為代表的宗族勢力和儒家的倫理道德在時代輾轉(zhuǎn)中的境遇,同時囊括進從清末到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社會歷史變遷、家族興亡、政治運動,是一部家族史、關中風俗史,更是一部民族命運史詩。
1991年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獲得茅盾文學獎,又一次激勵了陳忠實。同年農(nóng)歷二月,妻子回原下,給他送面條和蒸饃。他和妻子說不要再送了,快寫好了,如果不發(fā)表,他給自己留的后路是去養(yǎng)雞。
不過,這一次,命運沒有給陳忠實養(yǎng)雞的機會。
1992年,《白鹿原》在《當代》雜志上節(jié)選發(fā)表,他將作品交給編輯時說:“我把命都交給你了?!惫唬髌芬唤?jīng)問世反響熱烈,次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這部50萬字的鴻篇巨著。小說在得到人民文學出版社來信的高度贊揚后,陳忠實激動地說,“總算把事弄成了!七年了,快累死了……”
然而,這部充斥著大量性描寫和非主流史觀的作品,在當時飽受爭議,與之同樣備受關注和爭議的還有賈平凹于同年發(fā)表的《廢都》,此書在國內(nèi)甚至被禁了16年。賈平凹向本刊談起這段經(jīng)歷,他和陳忠實年輕時同為西安市群木文學社的成員,是上世紀90年代初“文學陜軍東征”的主力干將,但《白鹿原》和《廢都》都受到了責難和非議?!昂荛L的一段時間里,大家都受到壓制,但都互相關心。后來陳忠實獲茅獎,我還為他寫了一篇《如蓮的喜悅》?!?/p>
四年后,《白鹿原》獲得了茅盾文學獎,爭議之聲仍未停止。作家白燁向《鳳凰周刊》記者回憶了當時的情景,“在評委會上,各方爭議相持不下。時任評委會主任的陳涌偏偏喜歡《白鹿原》,認為這部厚重的作品正是人們一直所期盼的,文壇求之不得,于是抱病上會力陳己見,終于說服大部分評委,并作出修訂后獲獎的決定。”
于是,《白鹿原》在被迫刪除部分性描寫后獲獎,但在后來,陳忠實還是堅持以未刪節(jié)版再版,這體現(xiàn)了他難得的勇氣。至今,《白鹿原》的總發(fā)行量已超過500萬冊,先后被改編為電影、電視劇、話劇、戲曲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
陳忠實來京領獎之后,叫上白燁一起去看望陳涌先生。陳涌很是興奮,一見面就對陳忠實說,“你的《白鹿原》真是了不起,堪稱是中國的《靜靜的頓河》?!倍诎谉钛劾铮栋茁乖肥且徊俊把獣?,是中國當代文學的珠穆朗瑪峰。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賀桂梅對《鳳凰周刊》分析道:“可以說《白鹿原》開創(chuàng)了1990年代以來在全球化語境下,一種本土的敘述中國現(xiàn)代史和革命史的史詩性寫作范式,它是新歷史主義小說中的代表作,而且到現(xiàn)在為止,仍具有很高的典范性。”他用“原”所象征著的民族文化和儒家文化,超越了國共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
晚年仍心系原下
1992年,陜西省作協(xié)內(nèi)定的下一屆主席人選是路遙,可是路遙不幸去世。在1991年不愿意去省文聯(lián)做書記而只想成為一位專業(yè)作家的陳忠實,最終還是成為了陜西省作協(xié)主席,他也下定決心,要為陜西文學的發(fā)展繁榮做出一些貢獻。
在作協(xié)朋友的眼中,陳忠實是一位親切隨和的兄長,平時大家跟他很隨便,開玩笑說重了也就是一笑。邢小利對記者談道,陳忠實有非常傳統(tǒng)的做人原則,不管人前還是人后,不該拿的東西他一分不拿,孝悌忠信、禮義廉恥已經(jīng)深入他的骨髓。
他后來的創(chuàng)作,主要是寫一些散文隨筆,也寫過少量短篇小說。據(jù)邢小利介紹,陳忠實至少有兩個當代題材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計劃,他也下了很大的功夫,但后來出于時間和精力問題,都沒有寫成。陳忠實曾對他說,寫完《白鹿原》之后,寫小說都沒有感覺了。
陳忠實早期的小說多寫民族歷史,具有一種雄渾廣闊的視野,晚年則通過散文回到自身,寫對人生的感悟。邢小利認為,陳忠實后期的散文,最好的是《三九的雨》《原下的日子》等幾篇,這些文章只有他才能寫出來。
2001年到2002年間,年近花甲的陳忠實備好無煙煤和吃食,回到心心念念的老家西蔣村,閱讀、思考和寫作。他的一生和那個老屋子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在他的心中,白鹿原是干凈的,不曾被齷齪污染的。從他反復引用的白居易的一首“寵辱憂歡不到情,任他朝市自營營;獨尋秋景城東去,白鹿原頭信馬行”中,可以一觀他當時的心境。
在散文《原下的日子》里,陳忠實寫道,“我的腳下是祖宗們反復踩踏的土地。我現(xiàn)在又站在這方小小的留著許多代人腳印的小院里?!钡降资鞘裁礃拥纳?,讓他在后來的散文里反復出現(xiàn)“齷齪”二字,不得而知。但他固執(zhí)的一點是,在原下寫作,便進入生命運動的最佳氣場。
或許是由于硬氣的性格,關于自己的妻兒和家庭生活,陳忠實很少提及,外人亦所知甚少。他卻在散文《旦旦記趣》里,不無童真和喜悅地寫到當時才幾歲的小外孫?!暗┑┧X了,家里便恢復了安靜。他的一雙小鞋卻丟在了我的房間的床邊,我總是在看到那一雙小鞋時忍不住怦然心動?!蹦且豢蹋嗜ヂ暶?,他只是一位慈祥的爺爺。
這篇散文結(jié)尾處,陳忠實寫道,“我的記性已經(jīng)很差,無疑是老年生理特征的顯現(xiàn)。想到生命的衰落、生命的勃興從來都是這樣的首尾接續(xù)著,我便泰然自樂?!笨梢?,他很早就在思考生命的必然軌跡了,生命的隕落不過是自然規(guī)律。
邢小利向記者談起去年十月他們的一次聚會,當時陳忠實已經(jīng)病得很嚴重,他請大家吃羊肉泡饃。散場的時候,他自己把沉重的黑色舊包背上,不需要任何人拿。過馬路時,堅決不讓人扶,也不讓人陪,大家只能目送著他走過去。
“自古青山遮不住,過了灞橋,昂然回頭,東去一拂袖”,這是他創(chuàng)作的詞《青玉案·滋水》中的句子,如今拿它來做其一生的注腳也未嘗不可。在完成一部“死后可以當枕頭”的大書后,陳忠實遠去了,留下一個孤獨倔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