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
有時候與一些寫作者聊散文創(chuàng)作,或者看一些散文方面的研究文章,時時會聽到見到這樣一種論調(diào):散文沒有什么理論。我知道他們這話的潛臺詞是:小說有成熟的系統(tǒng)的理論,散文只是有一些零星的看法,沒有什么系統(tǒng)的成熟的完備的理論。那么散文確實無理論嗎?
對此,我一直不敢茍同,因為在文學研究領(lǐng)域,確實還是有一批散文研究專家,也有一大批散文理論文章,也是頗成系統(tǒng)的,那么這樣的論調(diào)是從何產(chǎn)生的呢?
稍微有點文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在我們中國這樣一個從西周到晚清都是“詩”“文”并行,并一直繁盛無比的國度,古代文論在論及文學的時候,一般總是將“詩”與“文”放在一起來談的,如同郭紹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曾談到的,從孔門一派對于文學的闡釋開始算起,歷代文論在講到“詩”的時候,也是在談“文”,或者更多側(cè)重于的是談“文”,而這個“文”多指散文,卻并不包括所謂已成系統(tǒng)的“小說”理論在內(nèi)。因此,對于那時候的文學理論而言,更為準確的說法是“小說無理論”,而不是“散文無理論”??鬃与m然認為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但它畢竟是“致遠恐泥,是以君子弗為”(《漢書·藝文志諸子略》),是“蓋出于稗官。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即在古代,小說一直是一種不入流的文體,所以小說沒有什么理論有其歷史的合理性。而關(guān)于散文及其理論卻恰恰相反,呈現(xiàn)著幾千年的蓬勃發(fā)展,即中國古代文論談文學傳統(tǒng),談得僅僅是詩歌和散文兩類,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文章之道,對于如何寫小說這個話題談得倒是極少。如果從這個邏輯來看,在中國,如果有誰說“散文無理論”,倒不如說“小說無理論”,或者說“小說無中國文學理論”更為合適一點。那么為什么會出現(xiàn)“散文無理論”這樣一種論調(diào)呢?我想只是因為中國一部分批評家和理論家或者作家的眼光似乎短了些,一談文學,似乎總把五四新文化運動看成了一個起點和開端,把從西方傳過來的所謂小說理論代替了全部的中國文學理論,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在中國古代文學發(fā)展史上,就像前面說的,從一開始就詩文并重,其中的“文”,包括了如《論語》《孟子》《莊子》這樣的諸子散文,以及如《左傳》這樣的歷史散文;西漢時期,司馬遷的《史記》更是把傳記散文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加上漢代的大小賦的興盛,使得“兩漢文章漸富”,“辭章之學興”(《文史通義·文集·詩教》);東漢以后,開始出現(xiàn)了書、記、碑、銘、論、序等個體單篇散文形式;唐宋散文,在古文運動精神的推動下,散文的寫法日益繁復,出現(xiàn)了唐宋古文運動這樣影響深遠的散文革新運動;明代散文,先有“七子”以擬古為主,后有唐宋派主張作品“皆自胸中流出”;到了清代,出現(xiàn)了桐城派這樣主導文壇一百余年的散文流派,跨度從1668年出生的方苞,經(jīng)過劉大櫆,再到1815年去世的姚鼐。從這樣一個脈絡看來,中國散文以及散文理論一直很受重視,不僅創(chuàng)作歷史源遠流長,名家輩出,對古代散文創(chuàng)作進行理論探討的也是代不乏人。
在中國古代文學的河流中,對于中國散文的內(nèi)涵、對象、范圍、練字、造句等理論問題,是有相當多的篇什來加以論述的。比如對于文體問題,到了魏晉六朝時代,就一改在先秦、兩漢都籠統(tǒng)稱為“文章”的說法,做出了更為細致的區(qū)分,把有韻的韻文作品叫“文”,把無韻的散文作品叫“筆”,正如劉勰(《文心雕龍·總術(shù)》談到的:“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倍遥瑥哪菚r開始就有了“文筆之辨”。按照這個理論,我們今天說的“文筆”好,不是說“小說”寫得好,而是說“詩文”做得好,現(xiàn)代的作家理論家對此倒是給弄混了,好像首先是來說“小說”的,這似乎是無知的表現(xiàn)吧。而且,從唐宋古文運動以后,一直到清末,古代文論中對所謂的“古文”的探討,更多的是對于散文的探討。如此說來,怎么能說“散文無理論”呢?
大家知道,20世紀初,在西學東漸的情形下,在東西方文學理論,尤其是西方文學理論的影響下,在“打倒孔家店”的極端文化背景下,我們才對散文與小說的同體分類有了明確的劃分,將小說的地位抬升到了散文的前面,而且從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發(fā)展來看,這種趨勢越來越盛,對于小說的強調(diào)也越來越厲害,由此慢慢形成了對于中國散文進行擠壓的態(tài)勢?;赝@一過程,就會很明顯地看到,在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矯枉過正的時候,對于中國古代散文理論的漠視或者掩蓋,就似乎成了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而且,其中似乎也有很多人希望中國散文也像中國小說一樣,試圖在西方的所謂散文理論中來建立,于是才出現(xiàn)以西方的“散文”理論為主要尺度和創(chuàng)作標準的中國散文概念,這也似乎成了中國現(xiàn)代散文理論研究中的一個重點和熱點。其中主要的意思,就是希望在殘缺的西方散文理論的影響下建立完整的中國散文創(chuàng)作體系,但這又是不可能的,所以才出現(xiàn)了“散文無理論”的論調(diào),一直持續(xù)至今,可謂大謬矣。
對此,早就有學者進行了反思,比如方孝岳的《中國文學批評》(1934年)、郭紹虞的《中國文學批評史》(1934年)、羅根澤的《中國文學批評史》(1943年)、朱東潤的《中國文學批評大綱》(1944年)等等。其中羅根澤先生在其早年的《散文源流》一文中,就認為西方的散文定義不適合中國,認為“散文者,乃對四六對偶之文而言”,這話雖然講得有些執(zhí)拗,但對于“中國散文”的定義,也是能起到一定的修正作用的。其他的,比如朱東潤的《古文四象論述評》,郭預衡的《中國散文史》《歷代散文叢談》,漆緒邦的《中國散文通史》,朱任生的《古文法纂要》,陳必祥的《古代散文文體概論》,褚斌杰的《中國古代文體概論》,朱世英等的《中國散文學通論》等,都對此有所論述。就是在五四之前的幾千年間,中國文人對于散文的探討也可謂燦若星河,比如孔子的《論語》的一些章句,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毛詩序》、曹丕的《典論·論文》、陸機的《文賦》、劉勰的《文心雕龍》、鐘嶸的《詩品序》、陳子昂的《與東方左氏虬修竹篇序》、皎然的《詩式》、司空圖的《與李生論詩書》、歐陽修的《梅圣俞詩集序》、李清照的《詞論》、嚴羽的《滄浪詩話》、李贄的《童心說》、李漁的《閑情偶寄》、王夫之的《姜齋詩話》、葉燮的《原詩》等,都對中國散文的范式、體例和風格等做了深入的梳理和探討,這些理論對于中國散文的發(fā)展都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因此,說到這,還有人說散文無理論,不是無知,就是有知,卻在瞎說。
就像前文談到的,古代文人談詩,說文,更多的是來說為文之道,是來談“大文學”,不像現(xiàn)在的人硬是將文學拆成了小說、詩歌、散文、戲劇幾份,壁壘森嚴,零打碎敲,分別來談,將本來的“大文學”談成了小零碎,放著“文學的大義”不談,總?cè)ヅ恍┻呥吔墙?,然后似乎就談得系統(tǒng)了,有理論了,確實讓人不能理解。古代“文史哲”有時候總混在一起,談詩歌其實也是談散文,談散文也是來談詩歌,并不做嚴格的區(qū)分,這對于寫好大作品應該更為有益吧。比如蘇軾在《答王庠書》中對孔子提出的“辭達”說做出的解釋,在《答謝民師書》中提出的“文理自然”的看法,在《評韓柳集》中就陶淵明、柳宗元的詩風談到的“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這些觀點,都是談寫文章的大道理,是不分文體,都要在其中灌注的要義;又比如羅大經(jīng)在《鶴林玉露》談到:“楊誠齋云:‘今《禮部韻》乃是限制士子之程文,不許出韻,因其難,以見其工耳。至于吟詠性情,當以《國風》《離騷》為法,又奚《禮部韻》之拘哉!魏了翁亦云:‘除科舉之外,閑賦之詩,不必一一以韻為較。”他談的難道僅僅是詩歌嗎?又比如劉大櫆在《論文札記》中談到:上古文字初開,實字多,虛字少。典謨訓誥,何等簡奧,然文法要是未備。至孔子之時,虛字詳備,作者神態(tài)備出。左氏情韻并美,文采照耀。至先秦更加疏縱。漢人斂之,稍歸勁質(zhì),惟子長集其大成。唐人宗漢多峭硬。宋人宗秦,得其疏縱,而失其厚懋,氣味亦少薄矣。文必虛字備而后神態(tài)出,何可節(jié)損?然枝蔓軟弱,少古人厚重之氣,自是后人文漸薄處。史遷句法似贅拙,而實古厚可愛。因此,歷代的文風的不同確實是文字帶來的結(jié)果。昔人謂:“不著脂粉而清真峭刻者,梅圣俞之詩也;不著脂粉而精彩襛麗,自《左傳》《莊子》《史記》而外,其妙不傳?!彼劦碾y道僅僅是古代散文嗎?應該不是吧。就是《漢書·藝文志》所載的,“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易經(jīng)》中所說的,“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詩序》記述中的,“情發(fā)于中,聲成文而謂之音”等等說法,我想對于中國文學的影響絕不僅僅限于詩歌領(lǐng)域吧,它應該是針對整個“中國文章”來說的,也是“中國文章”的主要理論支撐。而且,“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魏文帝《典論·論文》),“揺蕩性情,形諸歌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鐘嶸《詩品序》),“同橐鑰之罔窮,與天地乎并育”(陸機《文賦》),“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文變?nèi)竞跏狼?,興廢系乎時序,原始以要終,雖百世可知也”(劉勰《文心雕龍·時序》)等等,這些話難道僅僅是說給詩人們聽的嗎?因此說到這里,我們完全有足夠的證據(jù)證明:中國散文的理論傳統(tǒng)源遠流長,綿延不絕,從古到今。如果有誰說“散文無理論”,他就是漠視了中國詩文理論的博大與豐富,漠視了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學精神的演變,以及對于后世為文影響。
寫到這里,我突然想起了“買櫝還珠”這個成語,這個最初記載在《韓非子·外儲說左上》中的,如今被收入在小學課本中的故事,直到今天,依然被眾多的老師們按照一個套路來講授,讓眾多的小學生們,或者已經(jīng)長大成人的當初的小學生們,保持著一貫的對那個愚笨買家的譏笑。但是如果我們對著上文、下文來看看,就會知道,作者的原意,倒是有笑話賣家的意思,認為他“此可謂善賣櫝矣,未可謂善鬻珠也”。說這些,我想說的意思,有些東西我們從一開始就被人告訴了錯誤的信息,然后卻堅信它原來就是如此,這與有些寫作者、理論家一談就是“小說有理論”而“散文無理論”的說法,似乎如出一轍。
因此“散文無理論”之謬誤,今日可以正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