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濟哲
三百多年前在京城稱爺不是開口就叫的,不是爺稱爺是要遭罰丟俸祿的,不該叫的地方叫了爺那是要吃官司的。
李蓮英權大不大?紅不紅?可謂炙手可熱,一手遮天。頤和園陪老佛爺聽戲,一品大員都得跪著陪,只有李蓮英可以坐在慈禧邊陪。那也不能稱爺。光緒初年,李蓮英隨醇親王去北洋水師巡查,回來后有人舉報他在外自稱王爺,有人當眾稱李蓮英爺。就因為此罪名,李蓮英竟然被罷了官,摘了頂子,扒了官袍,差點丟了小命。李蓮英尚如此,遑論其他?
京城的爺規(guī)矩大了,順治爺?shù)腔Q帝時,封王的稱王爺,封貝勒的趕著叫貝勒爺,喊駙馬爺嗓門都不能洪亮了。那時候被封為王的漢人,像平西王吳三桂、靖南王耿精忠、平南王尚可喜,他們真正的親爺見了他們也得畢恭畢敬地稱爺;而他們見了他們的親爺也不準當眾喊爺。當眾王能喊爺?shù)闹荒苁侨f歲爺,順治爺,康熙爺。
后來清王朝進關年代久了,規(guī)矩就漸漸松弛了,就像他們的八旗軍隊,八旗子弟,不但王爺府中所有的王子王孫都稱爺,七王爺、八王爺、九王爺、十王爺,連王爺府的官員、內(nèi)勤出去,走到哪兒哪兒都是一片爺長爺短的,透出那么恭敬肅穆?!巴鯛敗本褪枪俜?、官帽,就是家譜,就是身份,就是地位,喊出來都帶著敬畏和肅服。
清王朝內(nèi)囊漸漸翻上來,像翻肚吐沫的金魚,稱謂也就缺矩少規(guī)了。為了求人辦事,貝勒府里管訂餐的,福春樓館子里掌柜的也敢當眾當街脆亮亮地喊一聲貝功爺您瞧瞧,您老人家怎么還自來了?透著那么親,那么近,那么給人家面。其實他在家排行老幺,他爸爸靠宣武門外賣大糞起的家,托人送銀子才“爬”進貝勒府謀的事。
青洪幫興起以后,京城的爺更亂了。青皮、混混、地痞、無賴、乍膀的、耍橫的、文身的、挎刀提鎖的、拿人查貨的、入幫進會的、老北京泛指下三流的人為狼瞎子、狐麻子、豺腐子,一夜之間都名正言順地稱爺了。不稱爺仿佛就顯不出自己不同凡人,顯不出自己的社會地位,就像現(xiàn)當今社會但凡有點路子不論寬窄的人都想方設法尋到特殊牌照的車牌子掛上,到哪兒故意橫行霸道,顯得自己是爺。
真正的北京王爺?shù)暮蟠v話,時代不同了,王爺不爺了,誰都為爺了,孫子也是爺了。
人家王爺府的后人發(fā)的牢騷對,過去的“爺”含金量有多高?不說王爺、貝勒爺、能冠之以爺?shù)亩际且欢迥_四方八鄰都心慌的主。像閻王爺、官老爺、縣太爺、財神爺、土地爺,就是那師爺也了不起,運籌惟悵,決勝千里。冠之于爺?shù)牟缓唵?,沒有修行的,前世無房無職的,祖墳上沒冒青煙的架不住。
爺不是爺們,也不是哥們,更不是爺爺,爺是披著黃袍馬褂,前胸后背有三爪龍補團,頭上扣著紫紅瑪瑙扎起的紅頂子的王爺、貝勒爺,別人誰能扛得起這個爺字?
后來王朝的運氣不足了,稱道就變了,橘枳不分了,連在官衙行走的都敢理直氣壯地領受爺?shù)姆Q號了,那時節(jié)滿大街都是爺。澡堂子、戲院子、飯莊酒樓、茶館書攤,當鋪洋行,滿耳朵灌的都是爺,絕無應叫孫子的。其實老北京人叫孫子叫得才好聽,拖著長長的京腔十足的京韻,堪比京劇中的叫板,京片子,京調(diào)悠揚。
老舍先生《茶館》中的王掌柜的,三年叫過上萬聲爺。認識的叫張、王、李、趙爺,再近稱排行,遠的不認不熟的統(tǒng)稱為爺。別管人家在旗不在旗,在譜不在譜。八竿子打不著的誰都記不清楚說不明白的一位自喻貝勒爺?shù)暮蟠?,挺著脯腆著肚一邁三晃地滿大街接受人們貝勒爺貝勒爺?shù)母吆?。他不過就胡同口的一閑人,分家分了點錢,據(jù)說他爺爺是給車馬胡同里的貝勒爺府里掌大勺的,順了幾件貝勒府上的正宗寶貝,發(fā)了一筆橫財,從此“金盆洗手”,買宅子娶妾,心安理得地當起貝勒爺來了。以訛傳訛,誰還較那個真兒?他們家從此不再是掂勺的,倒像真是在譜在祖的貝勒爺?shù)暮蟠恕R搽y怪,這年頭,搶什么的都有,不是還有人搶著要當秦檜的后人,為是名人之列,相門之后。
但北京是京城,正牌王爺、貝勒爺多,有王爺、貝勒爺血統(tǒng)的爺就多了去了。到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北平城還保留下47座王爺府。
多羅王爺府就在西城皇城根下,三進的四合院,威武漂亮。一人多高的石獅子呲牙咧嘴地把守著紅漆大門,兩側(cè)各有兩位垂手侍立的門衛(wèi)。多羅是郡王爺,差親王爺、鐵帽子王爺一大截呢,但也是一進院富麗堂皇,二進院古香古色,三進院溫馨舒適,兩邊跨院有山有水有亭有榭。
多羅王爺早年立過什么功說法多了,風起于青萍之末,是靠一刀一槍戰(zhàn)場上沖殺贏來的。別人不敢殺的人他敢殺,別人不敢打的仗他敢打。身上中過三支雕翎箭,差點成刺猬,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封王封侯授爵不容易。
多羅王府,曾經(jīng)出過三朝王妃,出過兩代宗人府總管,一任朝廷總監(jiān)。后來到宣宗道光皇帝時遭了暗算,讓人連連奏本,政治上掉入陷阱,皇上格外開恩,念起前輩的功德,雖被革職革爵停薪,但沒被抄家清算,王爺府沒被清退,沒被掃地出門。過去王爺府前車水馬龍,摩肩接踵,而如今門可羅雀避之不及。多羅王爺后人的日子那是一代不如一代,一輩子不如一輩子。但王爺?shù)降资峭鯛敚菟赖鸟橊劚锐R大。就是靠典當,王爺?shù)呐深^還擺著,架子不能落了。王爺府里照樣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管家胖丫頭。
辛亥革命以后,大清王朝倒棚,北京城里的王爺,貝勒爺?shù)娜兆右踩缃尤障拢L光不再。坐吃山空。但老北京人有話,王爺府里掃出一簸箕土,篩篩也能篩出三顆五顆夜明珠。
王爺?shù)膫魅藲鈶嵅贿^,說話是民國了。大清王朝的稱謂也該廢了,怎么滿胡同都是爺了?多羅王爺郁悶,一上午心情都不暢快。早晨出王爺府,邁著臺步,嘴里哼哼著西皮去茶館“皮包水”去。出門沒多遠,有人給王爺請安,王爺早!多羅王爺鼻孔一扇,哼一聲。王爺?shù)呐?,王爺?shù)淖V。雖然他距他們多羅祖先都十八輩子了,但蔭福尚在,靈光尚在,王爺?shù)姆Q謂就是在民國也脆亮亮的。沒想到,猛然間又聽到有人喊到“皇爺”您早!倒把多羅王爺嚇得調(diào)也不哼了,弦也不拉了,差點兩腿一軟,當街跪下?;实蹱?shù)搅耍繘]見黃土漫道?清水灑街?沒見給府上下旨???慌忙四處打量,未見“皇爺”,細問方知,原來胡同口那個彈棉花的就叫“皇爺”,但此“簧爺”非彼皇爺,彈棉花的都敢稱爺了,這民國是個什么世道?多羅王爺恨得牙根癢癢。
也有人把多羅王爺恨得牙根癢癢的,討債要賬的。一趟趟“闖”王爺府,一趟趟空手而歸,讓掌柜的沒鼻子沒臉地數(shù)落。
王爺講究。落架的鳳凰也是鳳凰。下館子要去八大樓、鴻興樓、正陽樓、安福樓,專座,點著廚師叫菜;上茶樓非鳳祥樓、春和樓不去,丟不起那臉!看戲得去吉祥戲院!去哪兒,王爺兜里沒一分錢,全憑“王爺”的面子,記賬。吃完喝完,剔完牙漱完口,整衣衫收折扇,一步三搖地往外走,跑堂的、管事的都要彎著腰送,一口一個王爺慢走,王爺再來。
賬記到“份”上了。討賬的就登門了。王爺心中有數(shù),算計著討賬的成行結(jié)隊了,才不慌不忙地往東四牌樓走。進日金典當行,掌柜的一看是多羅王爺?shù)?,喜得真如晚年得子。王爺四平八穩(wěn)地往貴賓席上一坐,并不說話,伙計們先泡上剛上市的新龍井茶,頭茶喝完,王爺看看桌上擺的點心眉頭一皺,掌柜的趕忙讓伙計到春和樓買“小八件”點心。
最后王爺才從懷里掏出一個佩件,說了句,這是乾隆爺掛在腰間三十年的九龍佩??匆娕赃呌幸粋€大魚缸,一伸手把那翡翠佩件扔進去,奇跡出現(xiàn)了,整個魚缸竟然被那件九龍佩映得碧綠碧綠的,比剛才王爺喝的新泡的龍井新茶還清綠還翠綠。
王爺留下句把那幫羊蹄子狗下水打發(fā)了,剩下的錢掛在賬上??炊疾欢嗫匆谎?,背著手,哼著二黃走了。這就是王爺?shù)呐伞?/p>
日金典當行的掌柜的還講過一件事。說有一天,一位親王爺?shù)暮笕藥е还珌硇欣?,提著兩對四只鳥籠子。吳掌柜是見過大的行家,心中都不禁一哆嗦。他認得,這是當年康熙爺晚年玩鳥的四對名籠中的一半。瞧瞧,老筋掰翅的貴妃竹做的籠,籠底是黃花梨木摳出來的,底圈兜是紫銅鎦金的,上面有鏨花,每只鳥籠的鏨花都不同?;\的籠骨是象牙雕,籠內(nèi)的杠是上等的和田玉外包著西海魚皮,缸托是純金的,四只喂食缸都是整塊的和田玉雕的,鳥籠的提掛是金裹銀的,金光燦燦,提掛下部有大清康熙的款。每個鳥籠子下方都有一小塊題詩,詩是康熙爺作的,鑲嵌在長方形的紫檀木上。上眼的人都看傻了。那位公公挑著尖尖的細嗓說,宮里以前有四對,洋人打進來毀了兩對,這滿世界就剩這四只了。
親王爺?shù)暮笕诉€有親王爺?shù)呐?,恥于談錢,一句話不提銀子,抬屁股走了,由公公細算。
據(jù)說直到今天,國內(nèi)外的收藏大家都在暗暗追蹤這兩對康熙爺?shù)镍B籠子。
更多的王爺、貝勒爺?shù)暮蟠鷧s失魂落魄,倒霉落難,一個斤斗跌到地溝溝里。
人們早就不再稱善爺了,慈眉善眼地喊他一聲善大爺,更多的人直接呼之為老頭,嗨,他每天一大早就趕到宣武門外,等著從山西、內(nèi)蒙拉炭的駱駝隊來,他看人家長途跋涉歇下來,就上前去,用人家的帆布桶從護城河里打來水給駱駝飲。善爺是一無所有的,府早沒了,家也丟了,妻離子散了,被罰過苦力拉過兵,做過雜役幫著糞主賣過大糞,晚上就住在城門洞里。哎,誰能想到善爺?shù)淖嫔弦苍尺屣L云,率眾出征,封過貝勒,住過王府,馬前有人鳴鑼開道,馬后有人張傘扶蹬。八面抖擻,十面威風。現(xiàn)如今北京已霜降了,善爺還是一身破破爛爛的單衣單褲,中午能不能吃上一頓飽飯還要看駱駝幫的人賞不賞,賞多少?
現(xiàn)在誰還喊德王爺一聲爺呢?都沖他喊嗨!擱在早年,二話沒有,攏兩臂架出去咔嚓砍了。德王爺?shù)淖嫔鲜怯H王爺,是順治爺封的。當年進京,朝陽門到東直門都是德王爺?shù)牟筷狇v扎,后才轉(zhuǎn)到西三旗,德王爺騎著高頭大馬走過來,成千上萬的臣民拜伏在地上,前額觸地,哪里有一個敢抬頭看看王爺?shù)??而如今,嗨……德王爺?shù)牟钍率窃趧隼竽?,掃劇場,看戲院子,后半夜就合衣睡在后臺龍?zhí)紫渖?。終于夜深人靜了,終于歌停弦住了,終于幕落人散了。德爺老得快邁不開步了,他依然得把滿地的瓜子皮、花生殼、煙蒂痰跡、碎紙爛果打掃得干干凈凈。前二年打掃一遍要彎腰咳嗽一遍,自己給自己的腰捶十遍,而如今把這劇場清掃一遍得彎著腰,瞪著眼干咳十遍,想給自己捶捶腰都舞不動拳腿了。德爺珍惜這份“差事”,好歹讓他有個窩,有個吃飯喝粥的地方。不至于暴晾在街頭當餓殍。嗨就嗨吧。人不如狗時,狗比人強。“金盆狗屎”的戲文他清楚,先被封為鄂國公,又被追封為開平王的常遇春,常王爺?shù)暮笕瞬灰矞S落得豬狗不如?不也為了一口食活命,整天趴在衙門口上等著替人挨板子,好換那么一口飯,靠挨打活命,那就是王爺?shù)拿??忍了吧,認了吧,德爺認命,干咳得德爺差點沒咳過去,沒喘不上來。
今天不知為何?德爺確實感到嗨不多久了,他登上戲臺,望著滿堂座,竟然想起當年他德王爺府中唱的堂會來。那德王爺家的戲臺比這戲臺講究不知多少倍,滿京城的名角兒都請來了。那風光那排場,那做派那氣象,天上人間也。再看今下,無語話凄涼。德爺長嘆一聲,用缺牙嘴唱京戲右手一捋想象中的長須,兜不住氣,但家伙什打得地道,先自嘲自卑自喚一聲,嗨——然后一聲仍有韻道的京腔道白:凄涼啊——,左手一撩想象中的衣袍,嘴里先打板后續(xù)弦,小鼓小鑼小镲,鑼鼓點響得有板有眼,一聲西皮流水,馬派老生的唱腔,詞是德爺自編的:凄涼話不盡,滄桑歲萬端。誰說江山永在,一朝無人打扮。退去光輝燦爛,老朽獨自愴然……
誰都沒想到,德爺唱著突然從高高的戲臺上一頭栽下去了。
正巧前門車站的鐘聲響了,該是凌晨三點。
北京城最后一位見過光緒爺,見過慈禧老佛爺?shù)耐鯛斁瓦@么無聲無息地走了。
北京再沒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