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波
鄉(xiāng)下孩子眼里,“爸爸”是城里人的稱謂,“爹”才符合我們的鄉(xiāng)土氣質(zhì),書面上提到時則稱“父親”。這么多年,我和父親從未坐下來好好聊過。我上大學(xué)前,他最關(guān)心的是我的考試成績,我對他深耕細(xì)作的那些土地,則毫無興趣。
父親很小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對農(nóng)村家庭來說,這是巨大的災(zāi)難,生存空間逼仄得令人窒息——種最差的地、分最差的糧、受最多的氣。
冬天的晚上,我們祖孫喜歡圍在火盆邊,與其說是閑聊,不如說是老人在向?qū)O子孫女痛陳屈辱的家史。激憤處,她會用火鉗敲打盆里靜靜燃燒的樹疙瘩,火星伴著青煙直沖房梁。年幼的我們此刻則往往眼中帶淚,一大半是因為煙太嗆,一小半是因為悲憤或感傷。
不過,記憶中,父親至今對過往的苦難閉口不提,一直以快樂的形象示人??钢z頭或扁擔(dān)去田地里干活時,他嘴里歡快地哼著小曲,遇到熟絡(luò)的人會開些小玩笑。
父親常常抓過我們的語文或思想品德課本,跟我們念叨書里提到的匡衡、車胤,這倆人一個鑿壁偷光一個囊螢夜讀,還有孫康,就是在雪地借雪光讀書的那人。對自己更狠的人還有蘇秦和孫敬,錐刺股頭懸梁的兩個古人。
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這五位古人通過父親的嘴,形影不離地陪伴了我們整個中小學(xué)的求學(xué)歷程,如今想來,心里的陰影面積仍忍不住陡升。
跟周圍其他的父輩不同,父親幾乎沒打罵過我們,但對我們的學(xué)習(xí)一直盯得很緊。上一年級那天,同班同學(xué)的家長給他們買的都是鉛筆和削筆刀,父親則給我買的是鋼筆和一瓶藍墨水。藍墨水沾水容易褪色,這瓶用完后,換成了我至今記憶猶新的“英雄”牌黑色碳素墨水。由于鋼筆字用橡皮擦不掉,間接養(yǎng)成了我做作業(yè)寫作文必須先想好再下筆的習(xí)慣。
除了討厭過于刻苦的五位古人,我小時候還討厭一個古人——顏真卿。好不容易把鋼筆用順溜,父親有天回家時興高采烈,手里拿著一本顏真卿書法字帖,腋下夾著一沓供銷社包散裝白糖紅糖用的包裝紙?;依锓褐{的紙是用稻草造的,稻草痕跡清晰可見,“白紙?zhí)F了,練毛筆字用這個紙就行”,然后從包里掏出兩支毛筆和一瓶墨汁,擰開瓶蓋,一股臭味撲面而來。
考入省城上高中后,我接觸了很多新的人和事,都是父親也從未知道的。我意識到,以后的世界只能自己獨行了,我生存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超出了父親的人生經(jīng)驗,他已經(jīng)給不了任何指導(dǎo)了。
不過,在分文理科時,父親用一種猶疑不決的口氣跟我說,“聽人家說讀理科可以上的大學(xué)多,以后門路多。”我尊重了他的建議,在我的人生選擇上,這也是最后一次。
“老子供了三個孩子,老大上研究生、老二上完中專又當(dāng)兵、老三上大學(xué),差不多前后腳,沒欠下一分錢的賬。”有時候被人嘲笑沒出息時,他常常這樣回?fù)簟榱私o我們掙學(xué)費和生活費,正值壯年的父親不得不開始做小生意,漸漸放棄曾最能給他安全感的土地。有一次在城郊,往卡車上裝木材進城賣時,他一度被粗大的白楊樹壓得吐血。
所以,父親年輕時對我付出很多,我卻知道得很少。他很少有那個時代專制父權(quán)的做派,很少限制我不能這樣不能那樣,我也不記得他曾要求我必須成為什么樣的人。到現(xiàn)在,我雖然沒能成就一番大事業(yè),但是人生過得相對自由又輕松。這些自由,我當(dāng)時毫無感覺,現(xiàn)在長大才能體會到。他當(dāng)時,太不懂得營銷和包裝自己了。
后來,我們兄妹通過各自的努力在城里扎了根。閑不住的父親也住進了城里,給人打工看管庫房。下班回家后,他依然會惦記鄉(xiāng)下那些土地,只是在我們面前,他再也不曾提過。他知道,那里如今已草木叢生,一片荒蕪之中再也找不到他那欣欣向榮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