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漢榮
我是山里人。山是我的胎盤和搖籃,也是我最初的生存課堂。山里的月是我兒時看見的最慈祥的臉,山里春天早晨的風(fēng)是最柔軟的手,山的身影是多么高大啊。我讀第一本書的時候,入迷得像在做夢,每一個字都是那么神奇,它們不聲不響非人非物,但它們卻能說出許多意思,這真是太有意思了。忽然書頁暗下來,抬起頭,才看見,山一直圍在我的四周,山也在看書?其實它們站在書的外面,抿著嘴像要說什么話,卻不說,一直不說。山要是把一句話說出來,要么很好玩,要么很可怕,天底下的話都不用再說了。但是山不說一句話,不說就不說吧,多少年多少年都不說,就是為了讓人去說各種各樣的話。我隱約覺得山是很有涵養(yǎng)的,像我外爺,外爺是個中醫(yī),很少說話,他說,我開的藥就是我要說的話。
后來,就逃跑般地離開了山。也許山還記得我對它的埋怨:閉塞、貧困、愚昧,擋住了我的視線,使我看不見人生的莽原和思想的大海。
輾轉(zhuǎn)這么多年,從一本書走進(jìn)另一本書,我像書簽一樣瀏覽了許多語言;從一座城搬進(jìn)另一座城,我像鑰匙一樣認(rèn)識了許多鎖子;從一棟樓爬上另一棟樓,我像門牌一樣背誦了許多號碼。然而,走出書,走出城,走下樓,我發(fā)現(xiàn)我什么也沒有,盡管有時感到自己似乎擁有很多,學(xué)問呀,知識呀,信息呀,成就呀,名聲呀,職稱呀,職務(wù)呀,電腦呀,銀行賬戶呀,股票呀,老婆呀,兒子呀,房子呀,車子呀,哥兒們呀,見聞呀,已經(jīng)到來的金色中年呀,可以預(yù)見的安詳晚年呀,無疾而終的圓滿落日呀……
可是,閉起眼睛一想,又真正覺得空蕩蕩的,夜深人靜的時候望著蒼白的天花板,感到一種迫人的虛。
城市只是一個投寄信件的郵箱,而我只是一個寄信人或收信人。寄完信或讀完信,我就走了,而郵箱還掛在那里。說到底,人也是一封信,城市在我們身上蓋滿各種各樣的郵戳,卻找不到投寄的地方。
是什么使我變成了一封死信?身上郵戳重疊著郵戳,地址重疊著地址,日期重疊著日期,但是這封信卻無處投遞,就這樣在模糊的郵路飄來蕩去,直至失蹤。
這時候我已經(jīng)回到當(dāng)年的小城,這時候我忽然看見我早年逃離的山——南山。
它依然凝重,依然蒼藍(lán),依然無言,不錯,還是我祖先般的南山。
但是,我心里很深的地方卻被它觸動了,被它閃電般照亮了。
我何以感到認(rèn)真走過的歲月卻是空蕩蕩的虛?我何以成為一封無處投遞的死信?
是因為我遺忘了你嗎,南山?
這么多年,我真的像遺忘一堆石頭一樣遺忘了你嗎,南山?
而你依舊站在你地老天荒的沉默里,站在你崇高的孤獨里。
這時候我看南山,它像是蒼老而永遠(yuǎn)健在的祖先,像哲人凝眉沉思,像先知欲言又止,像在做一個永遠(yuǎn)要做下去的手勢,看不清是揮別還是召喚。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我好像明白了,我當(dāng)初那么認(rèn)真地出走,只是為了更深刻地返回,是這樣嗎,南山?
我們在命運里走來走去,最終卻回到出發(fā)的地方,并且第一次真正認(rèn)識它,是這樣嗎,南山?
一封蓋滿郵戳的信終于找到了投遞的地址,它正在到達(dá),它將被閱讀,它同時也閱讀它的閱讀者,閱讀一個偉大的舊址——南山。
去而復(fù)返,又見南山,我第一次真正看見南山。
作為從大山里走出來的作者,在完成了功名、財富和閱歷的積累之后,心底卻常常泛起莫名的空虛和失落,感到如今所居住的城市“只是一個投寄信件的郵箱,而我只是一個寄信人或收信人”,而這個城市“在我們身上蓋滿各種各樣的郵戳,卻找不到投寄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他回到了故鄉(xiāng),又見到了最初出發(fā)的地方——南山。對作者來說,此時的南山既是他成長的生活背景,又是一種神圣的精神依托,又見南山,讓他重拾初心,發(fā)現(xiàn)了生命里最為可貴的信仰。
【文題延伸】重拾初心;又見 ;在歲月的河岸上行走……(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