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季棟梁這部中篇小說的標(biāo)題,無疑來自《古詩十九首》的第一首。這首旨在表現(xiàn)東漢末年動蕩歲月中的相思亂離之情的詩作的起首句,即是“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彼^“行行重行行”,意即遠行的人一直在往前走,離后面的送別者越來越遠了。但就所寫題材而言,季棟梁的這個中篇小說,卻很顯然與男女相思之情無關(guān)。那么,一個與男女之情無關(guān)的中篇小說,為什么要命名為“行行重行行”呢?我想,恐怕只能從男主人公八碗那一再遭遇的人生劫難角度來加以理解。借助于四個“行”字連用所造成的疊詞效用,季棟梁或許是要傳達苦難命運總是不斷地降臨到普通農(nóng)民八碗身上的意思。就此而言,季棟梁的這篇小說完全可以被歸入所謂的“底層敘事”潮流之中。作為一個普通農(nóng)民,八碗的人生大約只能夠用“糟糕透頂”來加以形容。八碗家住老埂坪,因為是外來戶的緣故,一直在村里受人欺負凌辱。本來想著依靠多生幾個孩子,改變自家在村里勢單力薄的境遇,沒想到婆娘只生了兩個孩子之后,就趕上了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東躲西藏好不容易又偷著生了兩個孩子,婆娘就被強制性地結(jié)扎了。四個孩子中,寶娥還在上小學(xué)的時候就不幸被突如其來的洪水給卷走了,結(jié)果只剩下了寶順、寶鳳、寶明三個。
應(yīng)該說,以上種種僅只是作為小說的背景性因素而存在的,嚴(yán)格說來,八碗的人生劫難,是從大兒寶順在煤礦的不幸身亡而開始的?;蛟S正應(yīng)了“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那句老話,大兒寶順是一個特別懂事孝順的孩子。寶順還只有16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下井挖煤了。雖然因為礦難頻發(fā),這期間八碗曾經(jīng)幾次勸說寶順不要再下井了,但寶順卻先是以還賬、掙娶媳婦的錢為由,后又以為寶明籌措大學(xué)學(xué)費為由,堅持下井挖煤。未曾料到,眼看著離事先約定的時間僅僅剩下半年,寶順卻因為井下瓦斯爆炸而不幸身亡。好在寶順沒有白死,在好心工友的幫助下,八碗相當(dāng)順利地從煤礦老板那里拿到了20萬元的賠償款。想不到的一點是,拿到賠償款的消息一走漏,八碗馬上就變成了焦點人物。從村干部,到自家的親戚,再到朋友鄰居,要么找八碗借錢,要么詐稱自己有辦法讓錢生錢??傊粋€目的,就是千方百計地要把這筆錢,從老實到有些窩囊地步的八碗口袋里套走。小說前半段好大一塊篇幅呈現(xiàn)的,就是八碗如何艱難應(yīng)對那些八面來客的過程。好在八碗意志堅定,不為所動,寧可被迫離家出走去打工,也不愿意把寶順用命換來的這20萬元輕易委諸他人。
實際上,八碗內(nèi)心里一直有著自己一番精明算計后的小九九。那就是,既然寶順已經(jīng)不幸去世,那最好能把寶順尚未娶進門的改喜,以“續(xù)親”的方式留給二兒寶明:“寶順媳婦改喜比寶順小六歲,正與寶明同歲,都屬豬,合婚得很。寶順沒了,彩禮想全退肯定是退不回來的,就是能退一點,親家也一時半會兒拿不出來多少,改喜的彩禮親家已經(jīng)給二兒娶了媳婦,最好的結(jié)果就是把親續(xù)上?!睕]想到的是,打小就一直被嬌慣的寶明,卻根本就不買這個賬。他不僅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賣掉了煤礦下井的指標(biāo),而且還成天濫吃亂喝,和一幫街頭的小混混廝混在一起。對于八碗費盡心機的“續(xù)親”安排,寶明不屑一顧地表示堅決拒絕。一方面為了給那20萬元找個靠實的去處,另一方面也為了迫使寶明最終就范,萬般無奈的八碗只好央求多少有點交情的姚記者幫忙,以20萬元作為首付,在城里買下了一套樓房。樓房倒是順利到手了,但寶明卻依然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依然整日價浪蕩在外,根本就不可能指望他去打工還房貸。怎么辦呢?身體狀況其實已經(jīng)相當(dāng)糟糕的八碗只好再度親自出馬,想方設(shè)法進入省城的建筑工地去打工。
去省城打工還貸也還罷了,沒想到的是,因為制作假身份證的緣故,八碗再度陷入困境。這樣一來,自然也就牽系出了他那位進城后被迫“走了那條路”的唯一的女兒寶鳳。大概是就連作家季棟梁自己,面對著八碗所一再遭逢的苦難,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才會有關(guān)于寶鳳這一形象的特別設(shè)定。曾經(jīng)有人斷定,小說中的女性形象,要么是圣母,要么是淫婦。從這個角度來看,寶鳳這一形象,就是二者兼而有之。既是圣母,也是淫婦。也因此,季棟梁的這種設(shè)定多少顯得有點耐人尋味。當(dāng)八碗遭遇空前困境的時候,拯救者竟然是被迫“走了那條路”的女兒寶鳳。其實,作家的如此一種設(shè)定,可能多少帶有一點理想化的浪漫意味。一位賣身為生的青年女性,憑什么具有呼風(fēng)喚雨般的能力?既然如此,那她早干什么去了?那八碗他們?yōu)槭裁催€要在貧困線上苦苦掙扎呢?這里,恐怕多多少少存在著一點情節(jié)設(shè)定不夠合理的問題。
由以上分析就可以看得很明白,作為具有突出“底層敘事”傾向的一部中篇小說,季棟梁的《行行重行行》所走的,依然是苦難書寫的路徑。作家的寫作重心,也因此便不僅落腳到了八碗們的殘酷命運展示上,而且也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應(yīng)該說,以上這些都無可厚非,但在讀完小說之后,我們卻仍然有著不夠滿足的感覺。為什么會不滿足?究其根本,主要原因恐怕還在于季棟梁將更多的筆觸,僅僅停留在了人物外在殘酷苦難命運的呈示與表現(xiàn)上,而沒有能夠如同魯迅先生那樣,將筆觸深深地切入到人物的精神內(nèi)宇宙之中,寫出人物內(nèi)在的精神痛苦來。比如,到最后,季棟梁寫八碗因為自家的莊臺子也即宅基地一事而遭到了惡人張豹的毒打,以至于三根肋骨都被打斷了。關(guān)鍵的問題是,季棟梁盡管描寫得如此慘烈,但八碗給讀者留下的印象卻遠遠比不上閏土和祥林嫂們深刻。為什么會如此?根本處在于,文學(xué)寫作說到底不是比拼誰寫得更殘酷,而是比拼對于人物內(nèi)在精神世界、人物內(nèi)在靈魂的揭示與挖掘深度。我以為,倘要說季棟梁們與魯迅先生之間的差距,很大程度上可能就表現(xiàn)在這一個方面。一種真實的感覺,隨手寫在這里,不妥之處,還請季棟梁兄鑒諒。行文結(jié)束之際,唯愿以此與季棟梁兄共勉。
責(zé)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