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婆子不是生來這般模樣,更不是一夕間瘋掉,而是一寸寸地變作一只船的。她姓花,單名一個娘字,我們不曉得是諢名還是本名,沒人做考據(jù)。
即使殘陽如血,這天仍是熱氣蒸籠。她著一身敗絮棉襖與棉褲,有若遭了夏的火燭。這條街野草盛行、枯枝蕪雜,混混糊糊的,也被熱化了。她早迎上來,肩挑霞光,腳踏浮塵,原先健碩的身子仿若塌了,皮肉全往骨架子里湊,頭發(fā)胡亂地蓬著,氣息反一日強(qiáng)似一日。她每日肩根榆木由東頭到西頭,不似先前緊緊拽了人不撒手,這手看似干枯卻是野蠻。抬首望過電線切開天藍(lán)和云白,我們知道她要開始了。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永不停歇似的,直到那些話也似替她分擔(dān)了塵世的重量。她說:
“你見過小船?你告我小船在哪?啊呀,我是見過小船的。我怎能見不著呢。你看這天只顧下雪,不見有雨。你看這地道是有車,從不見水。只怪我不該貪心坐火車,找不見我這小船了?!蔽覀儾焕硭?。
“你見過花娘?”我們問。
“見過?!被镎f。
“她是個啥樣人。”我們問。
“船,船,”花娘說,“她是一只船哩?!?/p>
至此,花娘還未變作一只人人取笑的船。
“那你叫啥名字?”我們又問。
“對撒,”花娘說,“我叫啥名字?”
然后我們說,“你叫花娘哩?!?/p>
她恍然驚覺,“啊呀,”她喊道,“我叫花娘哩。”
“你不是叫小船嗎?”我們又問。
“莫鬧,”她說,“我只做船?!?/p>
霧靄剛打濕了村子,暮色便埋了周遭景致,唯有目力所及之處才辨得清,毋須逼肖的顯影,只道是物事的自我描摹。我們這班熊孩子撒了一路野,她卻一團(tuán)高興,晚霞似的通天爛漫。嗣后,天光遠(yuǎn)了,消逝了,實實在在的夜色塌下來,萬事不堪黑夜的重負(fù)全他娘壓皺了。我們聽到父母的喊聲。借此空當(dāng)她倏忽一招,破開我們的圍堵,若一斬馬刀劈風(fēng)做兩半。
“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做船?!?/p>
“你做不得船嘍,你男人要捉你。”
“你們誑不住我,”她喊,“我沒男人?!?/p>
然后,她男人捉了她去。他先是轟散了我們,蝗蟲螞蚱,一例都罵。我們一個追上另一個,一個絆倒另一個,攏做一堆。他們一步一顛,上坡下梯,墻垣攔下了我們。這當(dāng)口他又轉(zhuǎn)身肆罵:“小逼崽子,滾他娘哩蛋!”
他們的房子跟別家不一樣,太過端莊和整齊,即便院落家什也陳列得橫豎筆直,仿佛受過命令似的,既傲慢又不屑。
她家院墻裂了縫。我們聽見鋸木、劈材,還有刨木響。于是我們知道,花娘鋸了木頭一截又一截,再一次一個地劈砍,最后一層又一層地刨平。她鋸木頭時抽過去拉回來,速度均勻,不蔓不枝;劈砍的動作像搏斗,每掄一下斧頭,幾似扎了馬要輕易擊倒對手。我們又聽到刨子響,克嚓、克嚓、克嚓,刨花在她腳下愈積愈多,像一場大雪,踩上去咯吱響。這一樁樁、一件件做得細(xì)致又謹(jǐn)慎,沒一樣不妥當(dāng)。這是木匠趙明德教她的,只因她男人曉得,這婆子只在做船時才不瘋。
2
這才是故事的開頭,步子是一腳一腳踏出來的,故事是挨著日子一天一天發(fā)生的,插隊不得。一九八五年左右,近乎“文革”十年后,即便吃撐了肚子,也填不飽欲壑。無論遇上多大的新政,宗族觀念改不了,討老婆終究是個難事。日子沒有五六,眾生不著深淺。每至日夕月升,十里八村,總有十來條光棍輕叩柴扉,但聞惡吠,連繁星都撲撒亂了。不知最先是哪一個萌生去南方買老婆的念頭,誠然這亦非易事,卻比鰥寡一生要值當(dāng)。人們上汽車、坐火車,經(jīng)轉(zhuǎn)鄭州直達(dá)川、湘、云、貴這等南方地帶,使出半生錢財帶來一房又一房媳婦。
我們村叫做孫海村,因地處洼地,每逢大雨便恣肆汪洋,是此得名。村上有弟兄兩個,父母一生勞碌,傾盡家財為老大娶了房媳婦,沒等幾年二老雙雙殞命。老大媳婦脾性不好,又受不過清苦,揀個薄日子跑了,就此杳無音信。老大遭不住打擊,甫一跨步,認(rèn)不得兄弟家門,竟是瘋掉了。剩他兄弟一個,叫做孫宏安,年過三十而未娶親。這事怨不得先祖,只恨造化弄人,此后經(jīng)年,孫宏安勤勉勞作、節(jié)衣縮食,方攢出幾千元錢,一朝發(fā)狠南下買回一房媳婦來。
這個熱伏天,人們猶自納在樹蔭下、歇在廊檐下。女人們往晾衣繩上搭衣服,一陣風(fēng)來掀翻眼瞼,瞇眼一望,看見個陌生人,起初她們以為不認(rèn)得。等男人們也一眼望穿,她們才恍然驚覺,這人是孫宏安。孫宏安由濃密的陽光下破殼出現(xiàn),猶如初冒的龍犄角,金光閃閃。他安穩(wěn)、堅實地走來,尚未從長途跋涉里抽身,人們看到他時他還停在突然出現(xiàn)里。他騎了匹騾子,他的高大不但使騾子矮小了許多,更使人們忽略了他后面的女人。他那張臉、那身子、那神氣是人們從未見過的。人們見到的不再是一種面貌一種身材,而是一種景象。人們記得他沒這樣高大,盡管他還如先前那般瘦小、怯懦并吃盡苦頭,但他分明高大了許多。直到多年以后人們還是搞不清他究竟有多高大,盡管這高大來得迅猛,可這張揚而出的高大不是氣勢而是實實在在的血肉之軀,并纖毫畢現(xiàn)。直待后來那樁腌臜事發(fā)生以后,孫宏安才又緊縮回去,人們猶若做了一回夢,仿佛脹大這事從未發(fā)生。
第二天女人們才曉得孫宏安的喜事,出于關(guān)切更出于好奇去拜訪。人們一進(jìn)來,屋子收縮了一下。人們兀自散開,人雖稀釋了,屋子并不曾膨脹。屋內(nèi)陰暗,有股潮濕的霉味,即使窗子開著,也打不出更大的亮。人們環(huán)顧四周,不僅感到驚訝,更遭到腐蝕。這屋子久經(jīng)水泡似的,斑駁的墻上掛著毛主席像,盡管主席背景的光芒萬丈早失去光澤而顯霉黃了,供上的三炷香還是賦予了它以神性。兩把剝漆的椅子,一件泛黃的衣柜,最后是那張鐵床,綠漆幾乎全脫落,露出氧化后的黑黃色。床單發(fā)皺,被子是干凈的花色。女人們的個子不高,既不泰然自若也未凝視沉思,而是生機(jī)勃勃地瞧向被子里的女人,仿佛在評判和挑剔。這是人們頭一回真切地瞧她,她坐在床上,約莫二十歲,臉上某種警惕、敏感的東西遮不住眼睛里陰暗的野性。好在模樣算是標(biāo)致,即使膀大腰圓,卻不顯肥胖,是個健碩的體量。關(guān)鍵是屁股大,能生娃。
“這賊倭瓜,真他娘走了狗屎運?!?/p>
孫宏安只顧笑,也確是真心實意地笑,討到老婆了嘛。
這老婆便是花娘。
3
用不著猜,花娘一定會逃跑。方向當(dāng)然是南方嘍。逃跑的次數(shù)沒人數(shù),到后來于花娘于孫宏安于全村人甚至于次數(shù)都不能說是一種習(xí)慣而是晉升為一種宗教儀軌了。前頭三五周,即使遭受鞭撻,她也從不告饒、哭泣。反是孫宏安,每次暴戾過后,刻意的奉承、赤裸的逢迎仿佛須臾不可或缺,目光迅掠又短暫,像是遭到燙傷的反射。她并不看他,那張臉平靜、冰冷并深不見底,披了甲胄一般,一雙瘆人的紅眼珠,即使不懷恨在心也是沉郁而孤寂,這間小小的屋子不但留下了她的堅韌、執(zhí)拗和詛咒更裝下了這個夜晚的無情、荒涼和廣闊無邊。接著事情發(fā)生了,是她慣常憶及的這個夜晚,她趁孫宏安熟睡摸鎖開了門。然而這逃跑并不發(fā)生于今天,也不發(fā)生于幾天幾月甚至幾年前,須要上溯到她出生那天,這逃跑已是開始,此前,這逃跑只是一次動詞一種程度一尺距離直到如今它才是一具形體一個女人一幢房子,并給予發(fā)軔之初的全部裝備,于是她頂著稠密、沉悶的黑暗,一路跑,恰似奔命一般,玉米稈嘩啦啦后退,不是被她而是被這奔跑撞得七顛八倒。將近一個鐘頭的摸爬滾打,她早暈頭轉(zhuǎn)向,辨不得東西南北,只見一派蒼茫夜色,兇暴而冷酷。她被絆倒過一回,得到一次歇停,她這才聽到自己驚慌的呼吸和狂跳的心,接著,那呼吸那心跳越來越大也越來越響,以致嘈雜難忍,終究變了形,變作犬吠高揚,像是一管槍里迸出來的霰彈,此刻,首先擊中她的卻是手電筒的一把光柱,然后是另一把,甚至第三把,諸多凌厲白光戳破黑夜直抵她背,于此,她不但截了這些光柱更終結(jié)了這場追逐。下一回她沒那么盲目,早留心方向與環(huán)境,一味望南奔襲,甚至假意迂回,跳進(jìn)河里洗掉獵跡,即便如此,天還沒亮她就被捉回了。她偏不信,對一路的河流、小道、樹木、麥田和房屋說下次見。誠如預(yù)料,她再次與它們相見,并一再相見,百折不撓。她不再生疏,越來越嫻熟,進(jìn)度一次比一次長,也一次比一次習(xí)慣早被踩爛的行程。她以分辨哪個村的狗叫計算里程,而且比出生在這里的人更熟悉這一路向南的河流、小道、樹木、麥田和房屋,它們不再是什么新鮮物件,而是未經(jīng)生命換算的常數(shù)??偨Y(jié)下來她的頑強(qiáng)拼搏也毋須多少字?jǐn)?shù):她過去了,她消失了,她又回來了。盡管每次她都能更近南方一丈,可這南方也每次向南退守一丈,因此她也一次比一次耗盡了南方,到后來雖曉得東西南北,卻再也找不回向南的這個南方了。這真相是殘酷的,然而真相的程度好似超越了真的邊界。她跑得最遠(yuǎn)的那次是整整七天。上帝都他娘造完了狗日的人,孫宏安還找不見花娘的丁點蹤跡,不似先前恁多回。她逃得夠徹底,孫宏安也追得夠窩囊。他以為她真就消失了,消失在那個意屬她的南方的向南之地。于是他放棄了,返回家中,倒頭鼾睡。醒來時花娘卻蜷著身子傍他眠睡,泥漿污了褥子。昨夜下了一場大雨。
4
花娘沒再逃跑。孫宏安以為一定有異樣,可一切那么平常。于這最后一回的逃跑他們兩個只字不提,像是從未發(fā)生。
所以她是迥于其他南蠻子的,不但臉面俊俏,更膀大腰圓、腰板直挺。兩人走在一塊,襯得孫宏安好似鵪鶉一般。她看似沒心沒肺,嗓門能震落電線上的麻雀。她是個做活的好手,多年來她龐大的身影常出入各種繁忙場景:耙犁種麥、收割上垛、囤積玉米、養(yǎng)豬飼雞,她從不懈怠,也不無精通,孫宏安則淪作副手。而內(nèi)事之收被疊衣、縫線納翠,也是無所不至。村上人都道孫宏安是:“苦盡甘來,莫大之喜?!被镆荒瓯纫荒曩u力,也一年比一年壯實,因此,家道營盛,米麥陳倉,豬羊成群。未出三載,饒余一些家財,花娘做主,請泥匠木工使家宅庭院煥然一新,換做結(jié)結(jié)實實、整整齊齊的一座堡壘,似是城里樓房一般橫平豎直,即便院落家什也是陳列得橫平豎直,仿佛受過命令似的,既傲慢又不屑。使人好不艷羨。
因人妒忌,又兼單門獨戶,孫宏安沒少遭欺凌,幾次三番受氣不過,上了手,從未討到便宜。每次都帶傷回家,花娘從不搭話,自顧自的活計,任他在那撒囈癥。有一回傷勢嚴(yán)重,皮肉翻卷,血流嘩嘩,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縫了十三針才罷休?;锴浦辉僖蠹t的紗布,嘲道:“恁想吃肉,何不買一扇來。”孫宏安氣得一夜未眠。
翌日,當(dāng)月初三,是鎮(zhèn)上市集的日子。十里八村全來打鋪做買賣,人群旺盛,熙熙攘攘,好不熱鬧?;锍科?,拎把菜刀去趕集。人們遇上她時,她也是面帶笑容,如常敘舊。
花娘來到張屠戶的門臉前,只見鋪子搭在門前,豬肉兩扇懸在半空,還有一副肉案。張屠戶正埋首拾掇豬肉。
“來一扇肉?!被锖啊?/p>
“精肉還是膘肉?”張屠戶笑臉相迎。
“人肉。”
花娘再喊,菜刀只一楔,肉案一口咬死了刀豎那兒,不偏也不倚。這一喊一剁已炸出一窩人群來。
“花娘說笑,我這豬肉鋪,哪有人肉賣?”
“我卻聽說,你這只管賣人肉。”
“哪個胡說,如此害我?!?/p>
“我看你這鋪子,也滿滿的人肉?!?/p>
“恁可莫胡說,咱又沒殺人?!?/p>
“怎地沒殺人,殺了孫宏安?!?/p>
張屠戶這才曉得花娘這是討罪來了。因市集人多,這花娘來得早,又算準(zhǔn)是頭一樁買賣,污他晦氣。街坊鄰舍早圍作一攏,卻不上前,要看熱鬧?;镆姶耍瑒蓊^更盛:
“你這鋪子,從不見豬。要么殺人,要么殺刀。”
這是個娘們,又是個南蠻子。張屠戶思量再三,才按下無名業(yè)火,未敢發(fā)怒,只作好言安撫?;锉緹o意張狂,只做警戒,派頭做足,也收了氣勢,轉(zhuǎn)身走了。
“欸,”張屠戶驀地喊她,“你的刀?!?/p>
“那個送你的,它是把菜刀,專司殺菜,殺不得生?!?/p>
花娘撂了這話,一扭身買了幾把青菜揚長去了?;锎耸伦龅酶纱嗬?,又含蓄斂聲,這說話、這手段當(dāng)如斷頭。
自此,沒人再敢欺侮孫宏安。
旁人欺侮不得,花娘自己卻沒個輕重。歲月漸增,花娘沒曾生下半個子嗣,兩人為此屢屢爭執(zhí)、打架。每次下來,孫宏安又是一陣破相。但凡夜晚嘭嘭過后,人們看到孫宏安臉上道道血痕每每問起來,他只說不小心磕破的。村上人因此沒少嘲笑他,尤其是打麻將的當(dāng)口。
因為面容姣好,行事大方,閑時花娘常招攬村上婆娘、閑漢坐在廊前打麻將。不為別的,只因這房前屋后氣派嘛。孫宏安總坐在花娘身后指將揮馬,每每到此,人們都會問他臉上新添的傷口緣何而來。是日煩多,孫宏安疲了,人們也反招出沒意思,有那蔫壞的婆娘由摸牌的空當(dāng)轉(zhuǎn)了由頭問一些早年逃跑的經(jīng)歷與花娘玩笑。問她還想望南逃嗎?;飶牟槐苤M,也不一笑置之。只見她略一蹙眉,待到啪地撂出一張牌,“南風(fēng)?!彼琶纨嬽r活、生動如真地講起來,博得陣陣喝彩。這當(dāng)口她總一副榮耀神態(tài),仿佛接受主席檢閱,不見一絲嫉恨或羞慚。她的笑容如此真誠燦爛,以致暗淡了烈日當(dāng)頭。
5
然花娘終是逃了去,卻非她心心念念的南方。
村上鰥夫甚多,每個都是好吃懶做、愛吹牛皮的主兒。有個喚作皮五的,最是潑賴。他下巴過長,低頭刺胸。年近四十,不曾婚娶。頭上只有七十老爹,膝下荒草也無半匝。私下專司偷雞摸狗的勾當(dāng)。平素不止好勇斗狠,更嗜酒如命,猜枚行令,樣樣齊活。因孤家寡人一個,沒甚忌憚,總拿些誑語不但惹得少女烘動春心,也撩得婦女心旌蕩漾。但凡人群里最張揚的那個便是他。
花娘于他眼中非但做張做致、喬模喬樣,更是臉趁桃花、眉眼生波、身不搖而自顫,別作一番滋味。于此,他頻繁出入花娘家的麻將場,卻不是個好手。麻將桌上的賭債,下了牌桌,做不得賬。是以,即使手頭不趁,輸?shù)奶^,他也只假意惱恨,故作跳腳罵娘。哄得眾人一陣笑罵。皮五卻是一雙賊眼不轉(zhuǎn)睛,只往花娘身上偷脧。
過不多久,大抵是個月黑風(fēng)高夜,花娘竟與這潑皮雙雙私奔了。這事轟動了全村,眾人雖當(dāng)作一件新聞傳說,卻更為納罕,這皮五究竟使了何等手段,誆了花娘到手。有人說得恨恨難平,許是花娘錯眼愛上了這無賴。有人說得不堪下流,道孫宏安那話兒不行,許是花娘貪戀皮五胯下手段。
哪個曉得呢。
孫宏安聞得此信,遣人各處尋訪,這當(dāng)兒卻不似先前南逃,哪討音信。況且這腌臜事雖是全村的恥辱,宗親族老亦是難管。沒奈何,孫宏安積郁成疾,幸是沒復(fù)蹈他哥前轍,歇了好些日子,總算病愈。人們再見時,他真又緊縮了回去,頭發(fā)也越發(fā)鐵灰。他終究氣不過,日日堵上皮五家門,如花開豆爆,詈罵不絕。皮五他爹顫顫巍巍一根糟心蔥,哪敢回應(yīng),閉了門窗,任他撅墳問祖。
沒人曉得他們?nèi)チ耸裁吹胤?。一些外出打工的人每年回來都說曾遇上他們。他們一會在鄭州,一會在西安,一會又在北京。每人都言之鑿鑿,沒一個說得真。后來我們曉得,他們確是一路奔北,但從未到達(dá)北京,僅止于保定。
他們于月夜私奔,望北出逃,從不敢回頭,直到坐上火車才放些膽兒。他們本意要到北京,皮五無甚察覺,花娘卻越往北越悚然?;镒谙虮鼻斑M(jìn)的火車?yán)?,窗外兩邊的大平原緩慢后退——這深厚、強(qiáng)大、輝煌、沉思的大地的后退換來了那安詳、稠密、神圣、完美的南方的前進(jìn)——是此,花娘每向北前進(jìn)一丈,經(jīng)了大地的倒退才推動南方每向北擴(kuò)張一丈,步步緊逼,格拉格拉響?;疖囋谶@個巨大的寂靜里行進(jìn),像踩出的羊腸小道,剛從南方的洞眼里鉆出即刻又被南方一口吞沒。南方的邊界如紙張的邊沿清晰可見,一再奔北,不屈不撓;使得南方好似她肩上斗篷勇往直前,不是匆匆向前,更不是不急不躁,而是與她的速度相形相隨。想到此,花娘一個承受不住,哇地一下哭起來。因為于她心中非但不能一次次靠近南方,更不能擺脫南方了。
6
未及一年,花娘又逃回來。人們猜測有三:
一、開初兩人即使心意如膠,時日一長,花娘摸清皮五底細(xì);
二、賃人家房子,淺房淺屋的,沒根沒基;
三、兩人又不似年輕人能賣力,掙不到錢,花光積蓄,甚是狼狽。
基于此,花娘才跑回來。孫宏安曾立誓剮了皮五的皮,單剩個五字。皮五因此沒敢回來。只有花娘帶個不滿周歲的孩子回到孫海村。孫宏安本該歡喜,見此孩子,怒火中燒,一把奪來,尋到村長作保,以兩萬做價把孩子賣與了皮五他爹?;镫m如泣如訴,因愧在先,未曾敢言。此后,花娘想得心邪,每夜都會敲開皮五家門,只為瞧一眼孩子??倸w是,一夜凄惶,轉(zhuǎn)面世故。
花娘為孩子取了個好聽的名字。先前花娘和皮五為此曾撇了一籮筐名字。孩子出生前夜,花娘沒為名字憂心,卻被北上歷程驚醒,后背一陣?yán)錆?。那土地、陽光、空氣、樹木、荒野共同?gòu)筑的南方早揉進(jìn)她的骨血里,永不消失。而她卻夢到一汪水鄉(xiāng)、舟船如織,宛似回到童年。沒錯,船是南方的兒子。“而我兒子呢?”是此,花娘為兒子取了小船這名字。
花娘歸來沒兩年,皮五橫死外頭,拉回來只剩一具皮包骨,下巴還刺著胸。
然而,花娘瞧孩子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了,起初皮五他爹念及她是孩子親娘,由她來去。沒曾想,慣了她恁多回?zé)o論白天黑夜從無顧忌。皮五他爹漸漸不耐煩,多數(shù)時候也就闔門不開了?;稂S著臉嚷了幾遭,末了,只能悻悻而歸。皮五他爹畢竟年邁,經(jīng)不住折騰,待到冬日,紛紛揚揚下了一場雪,竟尋個拐子,把孩子賣與了他人。誰也不曉得孩子給賣到哪里?;锫劦么诵拍目狭T休,哭個死去活來,大鬧了一回,為此還驚動了鎮(zhèn)上派出所,終究于事無補(bǔ)。從此,花娘再也沒見過小船了。
花娘因念兒構(gòu)疾,害得心疼,一下病了半年。人們再見她時,她明顯老了,頭發(fā)幾近全白,臉也垮塌了,身子更是。她身子的架構(gòu)、形態(tài)和光澤仿佛不是骨骼支撐而是由她的情緒和心勁繃住的,一旦失了信念,她的身子立馬垮塌了。
但她卻沒有因此而消沉,不僅沒木訥,反而比以往更活泛。做活、吵架、打麻將樣樣不缺,盡管失了先前的細(xì)致、謹(jǐn)慎。忽一日,花娘與眾娘們打麻將,將近結(jié)束時她摸到一張牌,尋思半晌,連同一十三張牌通通蓋在桌上,徑直起身,出門望南,竟也瘋掉了。
花娘瘋掉以后,整日嚷著要做船,孫宏安特意請來鄰村的趙明德教她?;锩咳占绺苣居晌黝^到東頭,然后再鋸木、劈材、刨平,從無歇腳。盡管一樁樁、一件件做得細(xì)致又謹(jǐn)慎,這船卻從未做成。
又等上一年,花娘時滿四十,突地因害癌病死了。孫宏安于自家麥田里為她選了一處墳地,又央趙明德費料打了一具棺材將她好生埋了。下葬那天,抬棺人換了三撥,幾個鄰舍街坊吊孝相送。
7
二〇一五年夏至那天,我們那兒突降暴雨,閃電若龍,孫海村又是一次洪水浩淼,河堤決口,淹沒田地?;锏膲灥匾驗榕莸镁昧耍撞木褂蓧瀴L里冒出,浮上水面,悠悠蕩蕩由地北頭漂到了地南頭。
作者簡介:
孫一圣,1986年出生,山東曹縣人,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