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淡”的審美范疇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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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沖淡”的審美范疇探析

魏丹丹（西安建筑科技大學文學院710055）

沖淡是一個具有豐富內涵的重要美學范疇，萌芽于先秦，醞釀于兩漢，經由魏晉六朝發(fā)展，成熟于晚唐，鼎盛于宋元，影響及明清。沖淡以恬淡平和的內在情韻、靜逸自然的藝術境界、簡淡質樸的表現(xiàn)形式為主要審美特征，運用于詩歌、書法、繪畫、音樂和建筑等藝術審美。沖淡亦是一種民族性格，一種理想追求，一種創(chuàng)作風格，具有政治、理想、藝術等多重審美價值意義。

沖淡；審美；自然

晚唐詩人司空圖的《二十四詩品》，是我國古代文學史上具有獨特風貌的詩歌理論著作。二十四首小詩，清詞麗句，韻味悠長，猶如一串晶瑩圓潤的珍珠，詩海賞珠，自然流連忘返。沖淡，是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第二品，作為詩的一品，強調詩的超越名利，走向恬淡的自然的境界，是司空圖最重要的詩學理想之一。

一、沖淡的起源發(fā)展

在中國古典美學史中，“沖淡”一此最早濫觴于中唐詩僧皎然的《詩式》。皎然提出詩有“六迷”，其中之一迷便是“以緩慢而為沖淡。”1晚唐詩人司空圖又將“沖淡”列為“二十四詩品”，而且作為《二十四品》占主導地位的審美情趣。至此，沖淡理論逐漸趨于成熟，從中唐的皎然到晚唐的司空圖歷時并不算長，然而在中國美學史上，沖淡無論是作為審美形態(tài)還是詩歌理論，都是淵源流長的。

（一）小荷才露尖尖角：先秦兩漢萌芽醞釀時期

先秦是沖淡審美形成的萌芽時期，首先表現(xiàn)為淡樸之美。在先秦諸子中對沖淡影響最大的，老子為首。在老子看來，道之為言，其味也淡，道是無聲、無形、無味的，因而道是無限的。老子認為，“淡”并不是快意的感官滿足，而是富有包孕的深層意味，是一種高級的、深層的、整體的美。其次，老子認為沖虛是淡的外在假象，大盈才是他的真實面目，沖淡深層的美是淳厚雋永的。 漢代是沖淡審美理論的醞釀過渡時期，對于沖淡美的理論毀譽參半?！皫煏缯{音，曲無不悲；狄牙和膳，肴無淡味”2，可見王沖筆下“淡”不再被作為肯定的概念，這是沖淡美歷史發(fā)展的第一個否定。

（二）柳暗花明又一村：魏晉六朝至唐曲折發(fā)展至成熟時期

魏晉六朝至唐是沖淡審美理論的發(fā)展成熟時期，發(fā)展道路曲折。魏晉沖淡的概念類似于“沖和”“沖粹”“沖靜”“平淡”“曠淡”等，在人物品評中大量運用。清麗之美最能代表魏晉六朝人審美要求，這個時期并存著“芙蓉出水”和“錯采鏤金”兩種美，但人們更偏愛出水芙蓉的姍姍明凈。但對于詩文標準，劉勰提出“賦頌詩歌，則羽儀乎清麗”3“五言流調，則清麗居中”4。至晚唐時期，《二十四詩品》橫空出世，奠定了司空圖在中國美學的獨特地位，標志著沖淡審美理論以成熟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在美學批評的世界。

（三）千樹萬樹梨花開：宋元鼎盛時期

宋元是沖淡審美理論發(fā)展的鼎盛時期，經過唐代曲折漫長的繼承發(fā)展，隨著宋元中國封建社會進入后期，宋明理學、陽明心學以及禪宗的影響，加之文人山水畫的高度成熟，沖淡美在這一時期得到了最大程度的流行重視。以蘇軾為代表的宋人對司空圖的理論做了豐富的發(fā)展，蘇軾在吸取了司空圖思想理論成果的基礎上，結合自己的創(chuàng)作實踐，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沖淡自然”觀。蘇軾的審美觀念對當時乃至后世作家都有很大的影響，他追求平淡自然的文學主張，在宋代文學發(fā)展歷程乃至此后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都顯示了無法忽視的作用。在宋元時期，沖淡的審美風格不只適用于詩歌，也是音樂、繪畫、書法的審美評判標準。除蘇軾外，周敦頤主張“淡和”，宋人山水花鳥畫也日趨簡淡，都體現(xiàn)了沖淡觀念在這一時期的發(fā)展鼎盛繁榮。

（四）光芒萬丈長：明清影響時期

明清沖淡審美理論仍然備受推崇，并且影響力不容小覷。董其昌的畫論、徐上瀛的《溪山琴況》、王世貞的試論等，沖淡依舊是文藝評論的典范。另外，也出現(xiàn)了對沖淡美的修正學說，要求淡而不失富麗，這有利于沖淡審美理論在不斷修正中得到有力的發(fā)展。

二、沖淡的審美特征

沖淡是屬于陰柔美的審美類型，強調意味深遠、質樸自然，沖淡并非淺近拙意，簡單寡味，而是作者的藝術修養(yǎng)和社會修養(yǎng)同時成熟后才能具有的一種氣斂神藏的、內蘊外樸的藝術特色。司空圖對沖淡之品做了繪神繪影的描?。?/p>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猶之惠風，苒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遇之匪深，即之愈希。脫有行似，握手已違。5

特征之一：恬淡平和的內在情韻

沖淡，沖淡是一種內在情韻，首先提倡一個“和”，沖淡的重要因素是沖虛平和，以達到恬靜幽遠的境界?！肮湃嗽姷狡降帲钊艘骼[不盡，是陶熔氣質，消盡渣滓，純是清真蘊藉，造峰極事也”6，從我國古代詩歌來看，陶淵明的詩歌風格體現(xiàn)恬淡平和內在情韻的特征，陶淵明詩歌沖淡深粹、雅淡韻深，最得沖淡精神。如陶淵明的《歸園田居》：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巔。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

這是陶淵明田園詩的代表作，這一首主要體現(xiàn)其質樸中的深味，散緩中的精巧，通過描寫田園景物的恬美、田園生活的簡樸，表現(xiàn)自己悠然自得的心境?！疤諟Y明的社會觀和人生觀都以自然為核心，他的詩歌的最大特點也是自然?！?沖淡詩人大多超然物外遺世獨立，與田園山林結下不解之緣。陶淵明自然簡淡的風格，體現(xiàn)了沖淡的內在情韻。

特征之二：靜逸自然的藝術境界

沖淡突出一個“靜”，沖淡是一種安逸的美，是一種靜態(tài)的美，淡貴乎靜，而心靜則物靜，沖淡就要求審美主體內心的自然淡泊，靜是達到淡的必由之路，要求以靜求淡，沖淡藝術家們都力求一種靜逸自然的神合境界，物我合一，心與道契。王維詩就是這種藝術境界寫照，如王維詩《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這是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描繪自然優(yōu)美的景色，表現(xiàn)幽靜的境界，王維也善于攝取大自然的幽靜的景物來創(chuàng)造是秀美淡雅的意境。當春天來到人間，辛夷在生命力的催動下，欣欣然地綻開神秘的蓓蕾，顯示著一派春光。詩的后兩句寫花的“落”，這山中的紅萼，點綴著寂寞的澗戶。短短四句詩，在描繪了辛夷花的美好形象的同時，又寫出了一種落寞的景況和環(huán)境，一片空朦曠寂寞，沖和靜穆，達到了靜逸自然的藝術境界。

特征之三：簡淡質樸的表現(xiàn)形式

沖淡的審美形態(tài)不僅僅表現(xiàn)在恬淡平和的內在情韻，靜逸自然的藝術境界，更表現(xiàn)在外在的簡淡質樸，淺淡平易。簡淡是沖淡在外在形態(tài)最顯著的特色，沖淡之所以是一種平淡的美、淺易的美，這和它的外在形式的簡淡有著直接的關系。這主要體現(xiàn)在宋元山水畫的技法上，宋元是山水畫的鼎盛時期，名家輩出，流派紛呈，集中體現(xiàn)了古代山水畫的藝術成就和審美特征。宋元畫家們在藝術上提倡“高雅”“平淡天真”“天真幽淡”；理論上主張“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寫胸中逸氣”等，從而就要求畫法質樸單純，排斥大力渲染?！霸募摇钡纳剿嫻P墨技法豐富，功力深厚，個性鮮明，強烈地抒發(fā)了閑適無奈、寂寞哀愁或安貧樂道、自鳴高雅的情懷。

三、沖淡的審美價值意義

沖淡，作為一種審美形態(tài)，也作為司空圖最重要的詩學理想之一，是一種平和淡遠的藝術風格，是以清淡自然的藝術形式而表現(xiàn)意味深遠的情思，沖淡不是淡乎寡味，而是淡而有味、意味無窮。

（一）社會政治意義 ：一種民族性格，一種處世態(tài)度

在儒釋道思想長期交替影響之下形成的中華民族性格和審美心理，也在沖淡中找到合適的審美趣味。我們東方民族追求的是一種內在的和諧安靜以及天人合一的文化核心，這樣一種態(tài)度正好吻合了儒家的內在和悅性，又與道家自然無為的思想契合。中華民族的追求內心與自然和諧，也要從容淡定，講究外儒內釋，沖淡的審美境界與之一脈相承。道家順應自然的審美觀，儒家溫柔敦厚的審美觀，都統(tǒng)一于沖淡美學觀點又在其中得到完美的體現(xiàn)。

（二）藝術創(chuàng)作意義：一種創(chuàng)作風格，一種文藝批評

沖淡初期作為一種詩歌風格出現(xiàn)，到宋元形成一種品藻，一種文藝的批評，涉足的領域不僅僅是詩歌，更以至書法、繪畫，音樂，甚至到園林建筑。只有高度成熟的藝術，才有沖淡美，只有藝術高度發(fā)達的民族，才會推崇沖淡的藝術審美?！胺参恼孪热A麗而后平淡，如四時之序，方春則華麗，夏則茂實，秋冬則收斂，若外枯而中膏者是也，蓋華麗茂實已在其中矣。”8一般來所，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并不是一開始就形成沖淡的風格，這與個人的人生經歷和生命體驗密切相關，有可能創(chuàng)作前期創(chuàng)作主體積極進取，創(chuàng)作風格表現(xiàn)為雄奇、豪壯；中期隨著生活閱歷的變化，宦海沉浮，壯志難酬，心樂林泉，與世無爭，風格則轉變?yōu)橛迫?、沖淡。

（三）個人精神意義：一種人生追求，一種人格理想

沖淡也作為人的一種審美追求，沖淡創(chuàng)作風格的形成，與詩人淡泊名利、棄絕俗念的生命態(tài)度和人生理想是分不開的。陶淵明是沖淡風格的典型，而陶淵明詩的平淡自然是他胸懷浩然情懷的表現(xiàn)。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不以躬耕隴畝為恥，具有高風亮節(jié)的偉大氣質，從而才有詩歌風格的自然沖淡。詩人自己也把沖淡作為自己的人生追求，往往淡泊無雜陳，追慕自然，寄情山水，與世無爭。因此，沖淡從根本上是詩人淡泊清遠的生命態(tài)度和人生理想所鑄就。怒發(fā)沖冠、壯懷激烈的心態(tài)不會創(chuàng)造出沖淡的風格，阿諛奉承、歌功頌德、拜高踩低的諂媚，也注定與沖淡無緣。無欲無求、淡泊名利、隨性自然的生命態(tài)度和人生理想，才是沖淡的內核。

四、總結

沖淡雖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之一，但沖淡的意義并不單單在此。沖淡是一種至柔至美的藝術風格，沖淡也是歷來受到推崇的陰柔之美的一個典型的特定類型。沖淡的發(fā)展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演變，在歷史的洪流中，沖淡在肯定與否定中不斷被賦予新的審美內容，繼而不斷成熟到極盛，影響到明清，甚至在新的歷史時期又有新的價值，不斷推陳出新，備受理論批評家的推崇。沖淡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是藝術高度發(fā)達成熟的標志，符合審美鑒賞的規(guī)律 ，它適應社會發(fā)展的審美追求，和民族政治，和藝術創(chuàng)作，和個人理想人格的形成一脈相承。

注釋：

1.皎然.詩式校注[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6：237.

2.王沖著，張宗祥校注.論衡校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4.[南朝梁]劉勰著，[清]黃叔琳注.文心雕龍[M].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112、17.

5.[唐]司空圖著，羅仲鼎等.二十四詩品[M].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13.

6.[清]薛雪.一瓢詩話[M].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

7.儲兆文.中國古典文學[M].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有限公司，2011.4：104.

8.張海明.論沖淡美[J].文學遺產，1988.

魏丹丹，西安建筑科技大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