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銘與挽歌：在死生之間安頓靈魂
——以山西沁縣出土的唐代《張免墓志》志蓋圖像為討論重點

文/劉天琪　陳佳藝

圖12 隋 開皇二十年（600） 馬?及妻張氏墓志（選自王其祎、周曉薇著《隋代墓志銘匯考》，線裝書局，2007年，圖183）

重讀經(jīng)典

題銘與挽歌：在死生之間安頓靈魂
——以山西沁縣出土的唐代《張免墓志》志蓋圖像為討論重點

文/劉天琪陳佳藝

內容提要：墓志是古代喪葬禮俗中重要的祔葬品，是彼時生死觀與喪葬文化的重要體現(xiàn)。隋唐時期是墓志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出土數(shù)量大，志文內容涵蓋廣泛，歷來頗受學界矚目，是以研究者眾多，但大都囿于墓志的志石文字部分。對于墓志志蓋上的題銘與紋飾等附屬內容，皆因歷史、文獻、書法、美術等價值不高，或旋出旋棄，或無人問津，備受冷落，今天仍呈學術研究不足的狀態(tài)。本文以藝術考古學為學術依據(jù)，對近年出土于山西晉東南地區(qū)的墓志志蓋上的題銘式挽歌等相關問題做一定的學術梳理，希望引起專家、學者的關注和更為深入的研究。

關鍵詞：墓志蓋題銘；挽歌；八卦符號

墓志是古代喪葬禮俗中重要的祔葬品，專為記敘死者姓名、籍貫、生卒年月、生平事跡等內容的喪葬器具，是當時人們生死觀與喪葬文化的重要體現(xiàn)。因墓志文多系有褒贊或哀挽的銘文，故又稱為“墓志銘”。其材質有石、磚、陶、瓦之別。南北朝以后的定型墓志多以石質的盝頂盒式為主，分為志石與志蓋兩個部分（圖1）。志石上的文字稱為墓志文，志蓋上有標識性的文字稱為墓志題銘，簡稱“蓋題”。墓志因傳承有緒，一直沿用至民國才現(xiàn)頹勢，故為文史、金石等學者所重。同時，墓志所蘊含的考古學、歷史學、文獻學、文字學、書法學、美術學、文學以及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等領域（或學科）的豐富可靠資料，被當代學術界以第一手資料獲之為至幸，近年又成為新興學科—美術考古學的重要組成部分。

隋唐是墓志發(fā)展的鼎盛時期，其數(shù)量之多，銘文之長，內容之廣，歷來頗受學界矚目，是以研究者眾多，但大都囿于墓志的志石文字部分。對于墓志蓋，因其歷史、文獻等價值不高，或旋出旋棄，或無人問津，其上題銘也少有人關注，而對于銘刻石于墓志蓋（也包括志石邊側等部位）上的內容表現(xiàn)豐富的紋飾，更是頗受冷落，今天仍為學術研究領域的不足。基于此，本文以藝術考古學為學術依據(jù)，對近年出土于山西晉東南地區(qū)的墓志志蓋上的題銘式挽歌與八卦符號等相關問題做一定的學術梳理，祈請方家批評指正，并希望引起專家、學者的關注和更為深入的研究。

一、關于新發(fā)現(xiàn)的晉東南地區(qū)的唐代墓志

2005年至2006年，西安碑林博物館先后三次征集到一批唐宋時期的墓志，這批墓志均出土于山西晉東南地區(qū)的長治地區(qū)（唐代稱為潞州）附近。其地方特色濃郁，墓志蓋題銘之字有別于同時期其他地區(qū)所發(fā)現(xiàn)的志蓋題銘。同時，更令人驚奇的是其志蓋裝飾紋樣異常豐富，不僅有造型各異的高浮雕動物，還有并不多見的鋪首和八卦符號。此外，有13方墓志刻有挽歌，一時間引起社會與學界的廣泛關注。這些挽歌集中刻在志蓋之上，一般為環(huán)繞志蓋題銘書刻，皆為五言古體詩，內容都是哀挽之辭。其中多見“哀”“哭”“悲”等表現(xiàn)對逝者哀傷之情的字眼，所表現(xiàn)的意象也都帶有哀傷的情調，所描繪的景物也都散發(fā)著悲涼而沉重的色調。如“風”字選用的詞語是“陰風”“秋風”“悲風”“風悲”；“月”字選用的詞語是“夜月”“月明”“明月”“殘月”“苦月”；“水”字選用的詞語是“春水”“秋水”，且其色“蒼蒼”。此外，還有“孤墳”“幽壤”“幽墳”“黃蒿”“九泉”“玄泉”等用喪葬禮儀的語詞，無不引發(fā)人們哀傷痛楚的心境。

圖　圖1　北魏墓志典型形制（選自華人德《中國書法全集·三國兩晉南北朝》，榮寶齋出版社，1995年）

從美術考古學的意義來講，這次重要的發(fā)現(xiàn)不僅改變了人們以往對墓志形制式單一的認識，同時也為我們研究地域民俗文化對墓志的影響提供了最好的實物范本，有重要的學術價值，頗為學界矚目。［1］這些墓志的下葬時間，從隋末唐初一直延續(xù)到北宋初年，而挽歌墓志主要集中在唐代開元以后。從志文上分析，墓主身份等級都不高，沒有顯赫家世和官職，男女都有，表明這些特色墓志為個體作坊所為，僅為地域風格，沒有普遍意義，與志主的性別、身份等也無關聯(lián)，喪家之所以樂于接受，只能與地域喪葬習俗傳統(tǒng)相關。從志蓋題銘、紋樣裝飾與志文書刻比較粗疏草率來看，這些墓志為民間所為，其流行的范圍應該并不廣泛，或者僅為民間的某些“兇肆”獨有，并沒有成為普遍的喪葬器具制作之儀。此外，從形制上看，這些墓志大體延續(xù)了北魏以降以盝頂式為主的形式，但與關中及其他地區(qū)的墓志裝飾相比，又有明顯的不同：一是志蓋題銘的文字幾乎都用裝飾書體來書刻，且多數(shù)為平面陰線雙鉤鐫刻方式，線條纖細，溫潤流暢，在其他地區(qū)罕見。二是題銘文字多為8個字，中間一格空出或刻有圖案（偶見以高浮雕式雕刻成的動物）。挽歌與八卦符號一般都環(huán)繞志蓋題銘書刻。三是鋪首多為線刻形式，線條率意，多不注意工藝，偶有浮雕式，地方特色濃郁。

二、關于挽歌

圖2　唐咸通十二年（871）　張國清墓志志蓋（局部）（選自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新藏墓志匯編》，線裝書局，2007年，圖327）

圖3　唐咸通十二年（871）　張國清墓志志蓋挽歌

挽歌是中國古代常用的哀祭文體之一，先秦時就已出現(xiàn)各種挽歌形態(tài)，到了漢代逐漸形成風氣和規(guī)范，并被官方定為“送終之禮”。自東漢以后出現(xiàn)了以挽歌為樂的奇異現(xiàn)象，反映出當時人們的特殊心態(tài)與審美風尚。魏晉以降，詩人所創(chuàng)造的挽歌成為特殊的抒情詩樣式，意在表現(xiàn)他們對于人生的體悟。漢末魏晉人除了在葬禮中使用挽歌外，還喜歡在非葬禮場合于酒酣之后吟唱挽歌，但明顯不以助哀為目的。相反，崇尚“以悲為樂”的審美時尚，表達身處亂世的人們對于生命危淺的惶惑和憂懼，追求行為的放誕和風流，則成為漢末魏晉人喜歡吟唱挽歌的原因和目的。如果說助哀實用是葬禮挽歌的“主旋律”或本職，那么，漢末魏晉人在非葬禮場合吟唱挽歌，則是葬禮挽歌在本時期的“變調”或流變。魏晉以后，隨著時間的推移，挽歌又走向實用，重新回到葬禮之中了。［5］六朝時期，文人挽歌經(jīng)歷了脫離禮儀、回歸禮儀的演變過程。就類型而言，魏晉時期的挽歌抒情性較強，南朝劉宋時期挽歌以自挽式詩和贈獻居多，北朝時期挽歌則以實用型的贈獻詩為主。［6］延至唐代，詩歌作為文學發(fā)展的主流大放異彩，我國古典詩歌達到鼎盛時期。但在現(xiàn)存的五萬五千余首唐詩中，僅有兩百余首挽歌，堪為別裁。［7］任半塘先生論唐代挽歌云：“唐承前代習尚，而多所演變。于主文之挽章外，確有主聲或合樂之‘挽歌辭’在。自宮庭、閥閱以至民間社會之喪祭殯葬中，皆有挽歌之制。其歌辭之繁者為五律聯(lián)章，簡者為七絕或七言二句通用之‘挽歌’。歌調情況不詳，唯知有單純飾哀者，亦有帶娛樂性者。后者甚至廣邀名手，曲盡新奇，開音樂大會。市上有兇肆之設，兼儲職業(yè)歌者，日‘挽郎’，專習其技，以俟雇用。普通人于唱挽歌，亦有優(yōu)為之者?！保?］從目前研究唐代的挽歌文章來看，多從文學角度對其進行梳理考證，且往往將挽歌作為一種社會習俗加以考慮。［9］從挽歌的對象而言，《全唐詩》所收的挽歌大多是文人士大夫為皇帝或達官貴人所寫的挽詞，因而針對性很強，其內容完全契合哀挽的對象；墓志蓋上的挽歌文字較為通俗淺顯，可視為民間文學的一部分。［10］

圖　圖4　唐中和三年（883）　張免墓志（選自《長治金石萃編》，山西春秋電子音像出版社2006年版，第197頁）

從墓志銘文看，志文中有哀挽的“銘”就有挽歌的性質，亦可以看作挽歌的一種變式。但在墓志志蓋上刻錄挽歌，目前僅發(fā)現(xiàn)于古代山西上黨（潞州）一帶，出現(xiàn)的時間也比較晚，大約在唐代開元年間開始流行，延續(xù)到宋初。挽歌以五言居多，偶見七言。其形式與唐詩不類，而近乎民謠，應該從漢晉間的挽歌一脈相承而來，對研究我國古代喪葬習俗和詩詞歌賦有重要意義。如唐咸通十二年（871）《張國清墓志》志蓋（圖2），在墓志蓋題銘的四周環(huán)刻挽歌，其曰“陰風吹（白）陽，倉倉度秋水。車馬卻歸城，孤墳月明里”（圖3 按：此圖像由本文作者剪裁后重新拼成，僅為說明問題，非原式樣，下同）。挽歌充滿了哀思，與三國魏繆襲（186—245）的《挽歌辭》“生時游國都，死沒棄中野。朝發(fā)高堂上，暮宿黃泉下”有異曲同工之妙。

三、《張免墓志》及其志蓋題銘式挽歌裝飾類型的解析

在以往針對挽歌的研究中，挽歌都來源于傳世文集中的材料，而新發(fā)現(xiàn)的銘刻于唐代墓志上的挽歌，無疑是非常特殊的一種，墓志上出現(xiàn)的挽歌不由得促使我們對其進行進一步反思，這種情況所呈現(xiàn)出的歷史意義和民間信仰，還有時代和地域的特色等，有助于了解文物背后隱藏的時代因素。從目前作者所見的18方刻有挽歌的墓志的題銘與裝飾情況看［11］，極具有地域特色，按照志蓋題銘與挽歌、裝飾紋飾的不同，我們將其分為如下幾種類型：

Ⅰ式，以《張免墓志》為代表（圖4為志石，圖5為志蓋）。此志20世紀90年代于山西沁縣出土，唐代中和三年（883）立石。此墓志志蓋題銘、紋樣、挽歌、八卦、四神、十二生肖、二十八星宿齊備，絕無僅有，為墓志史上罕見的特例。關于其文化內涵，詳后解讀。

圖　圖5　唐中和三年（883）　張免墓志志蓋（選自《長治金石萃編》，山西春秋電子音像出版社2006年版，第197頁）

Ⅱ式，以唐貞元十五年（799）《郭遠墓志》為代表。志蓋題銘為“大唐故郭府君墓志銘”。（圖6）9字以平面陰線雙鉤方式鐫刻在正中間部位，線條輕盈，書刻流暢。題銘外四周為規(guī)則的龜紋，中間刻有挽歌一首。其曰：“明神無所鑒，貞良命不延。送終從此隔，號慟別墳前。”（圖7）挽歌字體為小楷書，書寫流利，不類唐人整飭楷書，雖為鄉(xiāng)間書手，但張弛有度，比志文要從容許多。挽歌外層四周刻有八卦符號，中間飾有幾何紋。四剎以減地隱起刻卷草花紋各一組，繁密興盛。

圖　圖6　唐貞元十五年（799）　郭遠墓志志蓋（選自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新藏墓志匯編》，線裝書局，2007年，圖231）

Ⅲ式，以唐咸通三年（862）《仕素妻李氏墓志》為代表，志蓋正中間題銘為“唐故仕府君夫人志銘”（圖8），篆書，以減地隱起的方式鐫刻。題銘外圍刻有八卦符號，符號間飾以規(guī)則的幾何紋樣。及外，刻有比較規(guī)范的龜紋，內刻挽歌一首：“篆石繼文清，悲風落淚盈。禮泉彰孝道，幽壤萬年名?！弊诸愋】?，書寫清整。四剎以減地起突方式飾以牡丹紋樣（圖9）。

Ⅳ式，以唐開成元年（836）《杜旻墓志》為代表。志蓋題銘為“唐故杜府君夫人志銘”（圖10），平面陰線雙鉤書刻，中間飾以類雨滴式的短線，主要起裝飾作用。題銘外層飾以簡略的龜紋，內刻有挽歌一首：“陰風吹黃蒿，蒼蒼度秋水。車馬卻歸城，孤墳月明里?！?小楷書刻，頗得書法意趣?？芍茣r潞州雖處偏遠之地，然書法教育應該很受重視。其轉折提按，入筆收鋒，皆有法度，以此可觀唐人小楷之盛。挽歌以外，刻有八卦符號，并間以幾何紋飾。四剎以平面陰線刻方式飾以牡丹紋樣，為當時墓志四剎流行式樣。（圖11）

在上述比較典型的式樣中，《張免墓志》最為特別，除常見的志蓋題銘之外，其紋飾幾乎涵蓋了目前所能見到的墓志裝飾紋樣，如花草紋、挽歌、八卦、四神、二十八星宿等齊備，而志石上又具備十二生肖和花紋，真是絕無僅有，可以作為一個范例來討論墓志形制及其裝飾紋樣的文化內涵。

圖7　唐貞元十五年（799）　郭遠墓志志蓋題銘

圖8　唐咸通三年（862）　仕素妻李氏墓志志蓋（選自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新藏墓志匯編》，線裝書局，2007年，圖319）

圖　圖9　唐咸通三年（862）　仕素妻李氏墓志志蓋題銘

從實物考察來看，《張免墓志》的志蓋制作雖顯繁復，也有花哨之嫌，但五個層次分明。從內向外看，最中間層刻有挽歌。一般的挽歌都環(huán)刻在志蓋題銘的內側或外側，刻在正中間者僅此一例。其曰“哀歌：片玉琢瓊文，用旌亡者神。云埋千陌冢，松九泉人”。言辭凄苦，不能自已。其書類似小楷，雖未有風格，但結體規(guī)整，書刻認真。第二層，志蓋題銘“張君之志”四字以裝飾較強的篆書刻在四個角落，中間飾以蔓草紋樣。尤其是“之”字，完全象形，似蜘蛛樣的怪蟲，如果沒有其他三個可認之字，幾不可識。第三層，刻有八卦符號。上下兩邊符號間飾以斜叉網(wǎng)紋，左右兩邊符號間飾以連綴團花。第四層，刻有二十八星宿圖案。第五層，刻有四神與十二生肖圖案。四神刻在中間，上為朱雀，下為玄武，左為青龍，右為白虎。四神雕刻得十分草率，應為不擅長繪畫的工匠所為，僅可得其形，絲毫不見盛唐時的影子，若以此觀晚唐社會凋敝之狀，或可得之。十二生肖圖，從玄武左側的子鼠順時針排列，與今天的十二生肖時序一樣。其皆刻以持笏人形，頭上峨冠刻以十二生肖動物形象，造型松散，多數(shù)皆不類，如無有時序，則難以分辨其為何物。又，四剎的四個交會處飾以蔓草花紋，使得志蓋構成了一個完整體。

自北朝開始，墓志逐漸成為中國喪葬文化中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到唐代更是泛化為喪葬禮儀中普通的器具。但究其形制與裝飾紋樣，卻可認為其石質材料一方面與死亡相連，另一方面又與不朽發(fā)生著關系，這兩種關系進而隱含了死亡與成仙之間的第三種聯(lián)系。［12］在中古時期墓志經(jīng)常作為靈魂主要所在的象征，表現(xiàn)出生死之間既相連又分離的關系。其上下兩部分緊緊地固定在一起是代表一個墓中之墓，如同特定的圖畫形象能夠以視覺形式在墓室中表現(xiàn)逝者，“埋藏”在墓志中的墓主傳記則是對逝者的文字性表現(xiàn)。［13］

在《張免墓志》志蓋上，挽歌刻寫在志蓋中心，處于非常重要的方位。中國人對“中心”的重視，最明白的表現(xiàn)就是將自己的生棲繁衍之地稱作“中國”，中國就是指位于天地中央的部分。因為中國人認為中央乃是溝通天地的關鍵之處，所以認為自己住在中國這一片熱土就有著強烈的自豪感和自重感，而后來風水術將這些說法進一步演化，將這一神秘的中心稱為所謂的“穴”。墓志蓋上的挽歌在墓志中的方位也可以稱其是墓志之“穴”，穴的周圍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環(huán)繞?！端抉R頭陀地脈訣》載：“凡居宅，左青龍，東有南流水，是左青龍。右白虎，西有大道，是右白虎。前朱雀，南有垮地池，是前朱雀。后玄武，北有大丘陵，是后玄武?！边@正是古人所描繪的一幅理想的住宅環(huán)境山水畫，也是古人修身養(yǎng)性，通天、通神的理想場所。由此可知，風水所尋求的這個“穴”，其實就是地上人間能通天、通神的一個神秘的點，可以說，風水中所尋找的“穴”和古人建筑追求象天法地的根本目的就是通天、通神，以便知天之意、得天之命、循天之道、邀天之福。

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是中國古代用以代表方位的四種神瑞動物，稱為“四神”或“四靈”“四象”。其起源于古天文學家、星相學家對四方恒星的觀測。上古時期人們根據(jù)恒星的位置，把天空劃為二十八個星宿，按東、西、南、北分成四組，每組七宿，并把其連起來的圖形想象成具體的動物形象，即東方龍形、西方虎形、南方雀形、北方龜形。其意原本為劃分星宿，表示方位。在《呂氏春秋》《禮記·月令》《淮南子·時則訓》《史記·天官書》《周禮·考工記》等文獻中，我們可以看到四神與二十八星宿之間的對應關系。春秋戰(zhàn)國以后，因五行學說逐漸興起，五行配五方、五色、五帝、五聲與天干、地支等遂形成龐大體系，左右人們的思想及行為。五方配五色才符合五行學說，于是四種動物就被標上了能與五行相配的顏色，演變?yōu)闁|方青龍、西方白虎、南方朱雀、北方玄武。［14］從考古實物資料考察，在漢代四神圖像中也已最終定型，并且廣泛用于宮殿、墓葬、各種禮儀用品和實用工藝器物。四神在中國漫長的歷史文化演進過程中，及至唐代已經(jīng)具有多種含義和象征意義，除表示方位外，因與四季相對應，表示四時循環(huán)時空往復；又因四神被賦予了巫術性質，被視為死后升居天界的引導者和拱衛(wèi)者，賦予其驅邪鎮(zhèn)鬼、厭除不祥和溝通人神的功能，等等。四神圖像的這些含義和功能在隋唐墓志上均得到相應的發(fā)揮。［15］

圖　圖10　唐開成元年（836）　杜旻墓志志蓋（選自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新藏墓志匯編》，線裝書局，2007年，圖273）

墓志上出現(xiàn)四神形象，目前所見最早的發(fā)現(xiàn)在北魏時期的墓志志蓋上，但并不常見。從隋代開始，隨著墓志的定型與四神所表達的生死輪回、人神溝通等特定意義的確定，獨立的四神或者與十二生肖相配的墓志大量出現(xiàn)，唐代高宗朝以后，其成為墓志裝飾的重要樣式。由于天文學在其起源伊始便與王權、神權和天命密切相關，以及其官營性質，作為周天四宮之象的四神也成為神圣品質和特權的象征。因此，在北魏、隋、唐初刻有四神圖像的墓志，其等級都比較高。唐代武朝以后，逐漸下移到一般官吏墓志之上，其形制也相對變小。其中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我們關注：墓志中四神的位置，大都是上朱雀、下玄武、左青龍、右白虎的傳統(tǒng)順序，但亦出現(xiàn)了青龍、白虎換位，或青龍、白虎居上下位，朱雀、玄武居左右位。我們推測，這些有違常規(guī)的排列或是出于繪刻者的無意，或是與下葬時筮卜墓地的方位有關，用這樣不對稱的方式祈求死者在冥界平安。

目前考古所發(fā)現(xiàn)的刻有十二生肖與四神的墓志，大都集中于作為京畿之地的洛陽、長安周邊，也可以旁證其地位的一種象征，它的盛衰演變也深刻反映出一個朝代的政治實力、經(jīng)濟狀況與喪葬禮俗。在《張免墓志》志蓋上，生肖圖像和四神圖像刻在志蓋的同一區(qū)域空間，青龍和寅卯辰三個生肖圖案在志蓋左邊，白虎和巳午未三個生肖圖案在志蓋上方，朱雀和申酉戌三個生肖圖案在志蓋右邊，玄武和亥子丑三個生肖圖案在志蓋下方，十二生肖在墓葬中不僅具有驅邪厭除的作用，還與四神共同構成了宇宙時空的元素。此外，《張免志蓋》在八卦符號四周，與八卦方位相對應排列著二十八星宿，每方七宿均以圖案表示，比照同時期的墓志還有用星宿名字代替圖案形式的情況。古人以二十八星宿諸天星斗為標識的周天圖，本來是對周天運動的一種摹寫，但在道教中它們卻是先于天地開辟就存在的圖式，掌握它就掌握了“天之根紐，炁之經(jīng)躔”［16］，故這種圖式便具有了宇宙合一的妙用。至此，八卦、二十八星宿、四神、十二生肖依次在志蓋上面環(huán)繞排比，這種配置方式，體現(xiàn)出唐代人心靈深處的宇宙觀和靈魂觀念互相交融的意識，它們之間的方位互相對應，構成一幅完整的天象圖案。

另外，刻有八卦符號也是這一地區(qū)墓志的一個特色。八卦符號最早見于隋開皇二十年（600）《馬及妻張氏墓志》志蓋（圖12），其后所見極少，關中地區(qū)僅見在刻有讖語的墓志上有單一的八卦符號出現(xiàn)。在作者所見的18方刻有挽歌的墓志志蓋上，別的紋飾有多有少，但八卦符號都是必備的，不管紋樣怎么變化，八卦符號都占據(jù)著主導地位。如唐大中十三年（859）《趙貫及妻盧氏吳氏墓志》，在志蓋題銘的四周刻有八卦符號（圖13）。我們推測，八卦符號雖也可作為墓志的裝飾物，但其意并不能等同于此，應該有更加豐富的文化寓意。從墓志上所刻讖語的文化中我們知道，八卦作為占卜工具，其意更多預測未來之事，有強大的暗示或禍福因果關系。從墓志蓋形制的文化內涵來看，古人把現(xiàn)實生活中經(jīng)常性的巫筮活動以八卦符號的形式刻畫在象征著地下宇宙的墓志上，是原始巫術思想的延續(xù)，其意與我們討論的四神、十二生肖的文化內涵一樣，體現(xiàn)了隋唐時期的喪葬理念和一定的生死觀。

從以上的討論中，我們可以這樣認為，作為喪葬禮制儀規(guī)的重要道具之一，墓志從形制、紋飾、志蓋題銘式樣無不體現(xiàn)著當時的習俗，是考察彼時文化的重要參照物之一。此外，因為地域的不同也存在著一定的地域風格差異。以前，墓志形制的地域風格問題并未引起重視，甚至無人關注。除此之外，鐫刻在志石與志蓋上的紋飾與之相輔相成，也是構成墓志文化的重要因素之一。其作為墓志所承載喪葬文化內涵的功用不僅體現(xiàn)為裝飾美化，而且反映一定社會某一時期的喪葬習俗與文化理念，而裝飾紋樣的興衰演變，也從一個側面反映隋唐文化藝術的傳承與發(fā)展，并通過不同紋飾所蘊含的文化內涵與象征意義，寄托對逝者的哀思與追念，借以安慰生者的心靈。

注釋：

［1］ 目前關于墓志上刻有挽歌的研究，有陳忠凱，張婷.西安碑林新入藏一批唐宋墓志蓋上挽歌研究［J］//出土文獻研究（第八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胡可先.墓志新輯唐代挽歌考論［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9：（3）.王慶衛(wèi)，王煊.生死之間：唐代墓志中新見挽歌研究［J］//碑林集刊（十六）.西安：三秦出版社，2010.

［2］楊伯峻.春秋左氏傳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1.

［3］房玄齡.晉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4.

［4］吳承學.漢魏六朝挽歌考論［J］//文學評論. 2002：（3）.

［5］李金榮.漢末魏晉挽歌及其流變論—兼談挽歌的產(chǎn)生［J］//涪陵師范學院學報.2002：（4）.

［6］ 王宜瑗.六朝文人挽歌詩的演變與定型［J］//文學遺產(chǎn).2000：（5）.又，杜瑞平在其碩士學位論文《魏晉南北朝挽歌研究》中，也有相關的表述，可參考。見河北師范大學碩士論文，2004年。

［7］ 此資料來源于（清）彭定求等輯《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全唐詩外編》（中華書局，1982年）、陳尚君《全唐詩補編》（中華書局，1992年）的統(tǒng)計。

［8］ 任半塘.唐聲詩［M］//挽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9］ 從現(xiàn)有的研究唐代挽歌的論著看，黃旨彥先生的《送行者的樂章：唐代挽歌文化初探》應該是比較全面的一篇文章（見第三屆“中國中古史青年學者聯(lián)誼會”論文，武漢大學2009年），但不足之處，因黃氏并沒有談到新見的墓志挽歌，或因并未關注到新出土的唐代挽歌墓志，殊為遺憾。

［10］ 胡可先.墓志新輯唐代挽歌考論［J］//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09：（3）.

圖　圖11　唐開成元年（836）　杜旻墓志志蓋題銘

［11］ 關于墓志挽歌的數(shù)量，目前作者所見有18方。詳細如下：（1） 唐開元二十三年（735）《李神及妻郭氏墓志》；（2）唐龍紀元年（889）《鄭寶貴墓志》；（3）《唐故府君夫人墓志》墓志葬年無考；（4）《李公夫人墓志》墓志葬年無考。以上見陳忠凱，張婷.西安碑林新入藏一批唐宋墓志蓋上挽歌研究［J］//出土文獻研究（第八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 （5）唐貞元十五年（799）《郭遠墓志》；（6）唐咸通三年（862）《劉讓墓志》；（7）唐咸通三年（862）《任素妻李氏墓志》；（8）唐咸通十一年（870）《孫吳及夫人墓志》；（9）唐咸通十二年（871）《張國清及妻杜氏墓志》；（10）唐咸通十五年（874）《青陟霞及妻萬氏墓志》；（11）唐咸通十五年（874）《李公素妻王氏墓志》；（12）唐天祐三年（906）《宋府君墓志》；（13）《任君妻趙氏墓志》此墓志葬年無考；（14）五代后周顯德二年（955）《裴簡墓志》。以上墓志挽歌依次見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匯編［M］.北京：線裝書局，2007：593，822，825，842，848，863，871，926，929，961.（15）唐大中九年（855）《張懷清妻石氏墓志》；（16）五代后晉開運三年（946）《李行恭及妻陳氏墓志》。以上依此見隋唐五代墓志匯編（山西卷）［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1：162，185.（17）唐中和三年（883）《張免及妻唐氏墓志》，見長治金石萃編［M］.太原：山西春秋電子音像出版社，2006：196.（18）五代后唐同光二年（924）《趙府君墓志》。殷憲.從趙睿宗墓志看唐末五代下層墓志的民間化和寫實性［J］//碑林集刊（十五）.西安：三秦出版社，2009.

［12］巫鴻.超越“大限”—蒼山石刻與墓葬敘事畫像［M］//禮儀中的美術.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5.

［13］巫鴻.東亞墓葬藝術反思：一個有關方法論的提案［M］//時空中的美術.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9：182-183.

［14］關于四神的起源問題，王小盾先生有較為詳細的討論。見王小盾.中國早期思想與符號研究：關于四神的起源及其體系形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15］ 李星明.唐代墓志壁畫研究［M］.西安：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2005.

［16］ 劉仲宇.道教法術［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2：106—108.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古代碑志題銘與紋飾研究》的階段性成果之一。批準文號：12XKG005

作者劉天琪系美術學博士，西安工業(yè)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陳佳藝系西安工業(yè)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碩士研究生

約稿、責編：秦金根

圖12 隋 開皇二十年（600） 馬?及妻張氏墓志（選自王其祎、周曉薇著《隋代墓志銘匯考》，線裝書局，2007年，圖183）

圖13　唐大中十三年（859）　趙貫及妻盧氏吳氏墓志（選自趙力光主編《西安碑林新藏墓志匯編》，線裝書局，2007年，圖3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