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寄出的情書

綠亦歌，1992年出生，香港科技大學(xué)工學(xué)碩士，青年作家、編劇。相信天地有大美，文字有靜美。著有《歲月忽已暮》《也曾與全世界為敵》《愛你時有風(fēng)》。

巖井俊二有一部電影叫《情書》，在我們這一代文藝青年中的地位，類似入黨申請書。

藤井樹和藤井樹（編者注：影片中的同名的男女主角），一個關(guān)于一見鐘情和遲到許多年的暗戀的故事。

穿著白襯衫的少年站在圖書館的窗邊看書，陽光明媚，白色的紗簾輕輕飄起。那時候，柏原崇正處在“顏值”巔峰，被稱為“20世紀(jì)最后的美少年”，一轉(zhuǎn)眼，竟已經(jīng)是20年前的事了。

中山美穗在大雪中大喊“你好嗎？我很好”的畫面，是我多年來心心念念要去日本看雪的最大動力。

著名旅游景點小樽似乎也是出自這里。

在我的少女時代，寫情書還是一種非常非常重要的表白方式。發(fā)短消息總覺得不夠真誠，而當(dāng)面說又沒有勇氣。

我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寫愛情故事，可認(rèn)認(rèn)真真寫過的情書一共有兩封。

第一封是在我上初中的時候。小學(xué)時有一年暑假，我被媽媽強行送去青城山學(xué)武術(shù)，結(jié)果，我偷偷喜歡上了我的大師兄，沒什么特別的原因，也許是因為他長得帥，會拉小提琴，會武術(shù)，成績好又很會打籃球，笑起來還有一對可愛的虎牙。

我常常和大師兄斗嘴，他罵我是豬，我回敬他是豬頭，他嘲笑我又黑又矮，我說他是超級大豬頭。他對別的人都很溫柔，風(fēng)度翩翩，唯獨對我很惡劣，老是扯我的頭發(fā)。

我的武術(shù)學(xué)得不錯，師父說我很有悟性，卻把我安排在平均年齡只有8歲的基礎(chǔ)班。大師兄當(dāng)然在火箭班，我很難過，躲在梧桐樹下偷偷哭，被他撞見了，他請我吃了一塊巧克力。

金帝巧克力，廣告上說：“只給最愛的人。”

那個夏天結(jié)束后，我們都回到城里的學(xué)校繼續(xù)上學(xué)。他周末會在我家樓下的武館學(xué)武，他一來，我就躲在窗戶邊偷看。磚紅色的墻頂，連上面有多少片瓦我都數(shù)得一清二楚。

家里人見我總是趴在欄桿上，就問我要不要繼續(xù)學(xué)武術(shù)，我差點把脖子搖斷。

我那時候很自卑，見到喜歡的人總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故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想多看他一眼，又害怕被他發(fā)現(xiàn)。

何況我真的不想再混跡在一二年級的小屁孩中間，我手足無措的樣子如果被他看到了，肯定會看不起我。

再后來，我們念了同一所初中，教室分別在走廊的頭和尾。我有一次倒垃圾經(jīng)過他的教室門前，看到他正在寫作業(yè)，背挺得很直，穿著白色的校服，安安靜靜地坐著。我很想叫他的名字，想問他記不記得我，可是我太膽小了，轉(zhuǎn)身就跑了。

垃圾撒了一整條走廊，我被勞動委員揍了個半死。

沒多久我轉(zhuǎn)學(xué)了，去了別的城市。離開時，我在學(xué)校門口等了很久，也沒有遇上他。

那年冬天，我回到出生的小城里過年，學(xué)校已經(jīng)放假了。那時候管得不嚴(yán)，隨便什么人都可以進校園。我找到教學(xué)樓里他的年級所在的那一層，黑板上寫著最后一周的值日表、學(xué)習(xí)進展，還有遲到被批評的學(xué)生的名字，他的名字在中間第二個。

我不知道是不是同名同姓，但還是很開心，傻乎乎地踮起腳，用手指來來回回地臨摹，到最后，粉筆字都被我擦掉了。

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在文具店里買了一沓很漂亮的信紙，決定給他寫一封信。

我人生中的第一封情書，工程量十分浩大，光是想怎么稱呼他，就花了一整個晚上的時間。

在天快要亮起來的時候，我工工整整地在抬頭寫上：“×××同學(xué)，你好?！?/p>

就這么七個字，我寫滿了一個廢紙筐。最后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好看的信紙快用完了。機智如我，先用鉛筆打了一遍草稿，再用鋼筆謄寫一遍。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熬夜。第二天要坐車離開，于是冬天的清晨，我裹著厚厚的棉襖，跑到郵局門口去寄信。

可到了郵局又覺得信筒不保險，怕郵遞員漏掉，于是我就坐在郵局外面的階梯上等。等啊等，一直等到9點郵局開門，我才鄭重其事地將信雙手交到柜臺上。

工作人員給了我一個白眼，讓我自個兒丟進郵筒里。

我早已不記得那封信里我究竟寫了些什么，不外乎是“我喜歡你，希望能夠看到你的笑容，希望你歲歲平安，每一天都開心愉快”之類矯情的話吧。

哦，忘記說了，我最終還是沒有勇氣在信里寫上自己的名字，也沒有留下地址，所以，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否收到了那封情書。

那天以后，我再也沒有聽說過他的任何消息，暗暗地記了他許多年，但他永遠都不會知道。

第二封情書寫于高二那年，我17歲。

我的審美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喜歡上班里考試成績排名和我一樣的男生，我是正數(shù)，他是倒數(shù)。

他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穿著堪稱少女殺手的白襯衫，戴一副金絲眼鏡，活生生一個“公子世無雙”。

學(xué)生時代暗戀一個人無非就是那點花招，走過他身邊的時候要故意大聲說話，有事沒事往他那里湊湊，天天研究星座，努力證明我們是百分之百的絕配。

暗戀這件事傷心傷肝，類似慢性自殺。我每天揣著小心臟，要在腦海里演100部劇。

一年后，我終于忍不住施展自己的大招，在春光明媚的天氣里，寫了一封情書。我有一個認(rèn)識了好多年的朋友，她在廣州讀書，和我一樣愛而不得，我們每天要發(fā)很多很多條短信，一起傷春悲秋、惺惺相惜。

寫完情書后，我打了一通長途電話給那個朋友，一個字一個字地將情書里的內(nèi)容念給她聽。這么矯情的事情，我這輩子是真的沒膽量再做第二次。我的普通話講得不好，幸虧她沒有笑話我。

我一邊打著電話，一邊繞操場走啊走，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只記得那天陽光燦爛，像是珍珠聚集。

她在電話那頭被感動得稀里嘩啦，也不知道我和她到底誰比較傻。

我把情書藏在書包里，整日神不守舍、惴惴不安，想著再等一等，等到高中畢業(yè)，我就把信給他。只可惜沒多久，我就得知他有喜歡的女生。還沒表白就先失戀，我整個人都呆住了，痛徹心扉。

那是一個夏天的傍晚，同學(xué)們都去吃晚飯了，空蕩蕩的教室里，我趴在桌子上，拿出那封情書，鼻子一抽一抽的，我撕掉了它。

好友吃完飯回來，正好撞見這一幕，看到我苦兮兮的樣子，被嚇了一跳，問我怎么了。

“我再也不要喜歡他了?！蔽以谛牡椎?001次發(fā)誓。

她幫我把碎了一地的紙屑撿起來，說：“保護環(huán)境，人人有責(zé)。”

我度過了天崩地裂的一天。晚自習(xí)下課，好友把我從桌子上拉起來，一邊翻著白眼，一邊遞給我一樣?xùn)|西。

那封被我撕碎的情書，她用透明膠一點一點地粘貼起來。薄薄的兩頁紙，變得很厚很厚。

整整3個小時的晚自習(xí)，她只做了這一件事。

我不知道，她晚上回到寢室要躲在被窩里偷偷打著手電筒多久，才能補回這3個小時。

我接過那兩張奇怪的信紙，抱著她，哭得像一個傻子。她嫌棄地推開我，讓我不要把她的校服弄臟了。

青春期的我，自卑、敏感，自尊心奇強，虛榮心爆棚，會假惺惺地說“天啊，我周末根本沒有復(fù)習(xí)”，但是仍然有人溫柔對我，保護著我一個又一個的夢。

那封信被我小心翼翼地夾在高中日記本里，再也沒有給任何人看過。

后來那個男生知道了這件事，試探著問我能不能把信給他。我睜著眼睛說瞎話，笑嘻嘻地告訴他已經(jīng)找不到了。

現(xiàn)在想起來，17歲已經(jīng)離我好遠好遠了。我甚至記不太清楚，那時候的自己是什么樣子的，是用怎樣的心情看待這個世界的?，F(xiàn)在的我，大概也沒有能長成那時候自己所期待的模樣。

不久前的一個夜晚，我連夜趕路。大巴行駛在高速公路上，車?yán)镆黄岷?，零星的旅人都已?jīng)入睡，只有我一個人醒著，戴著耳機聽歌，陳奕迅在唱：“天氣不似預(yù)期，但要走，總要飛?！?/p>

時間太晚了，也沒有朋友陪我說說話。我看著司機頭頂?shù)臅r鐘，數(shù)字慢慢地跳動，心中有一種感動，無限接近孤獨，讓我差點落淚。

皎潔的月光照耀著大地，從窗戶向外望見遠方的城市燈火通明，冬天的空氣讓人哆嗦，好似漫漫余生。沒有人可以分享，也不值得向人喋喋不休。

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我的少女時代結(jié)束了。

我甚至說不出它到底是在哪一刻結(jié)束的。

可是無論是否舍得，我們都要對過去說一聲“再見”，都要去往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