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乳

辛國云

美玉二十八歲那年戀愛了。在那個年代，二十八歲應(yīng)該是大齡女了。小姑娘剛過二十歲就急著嫁人，超過二十五歲嫁不出去，就成了老姑娘。美玉是劇團的臺柱子，一門心思演戲，沒有多余的時間和心情談戀愛。沒有戀愛的生活，倒是讓美玉活得簡單、純潔，總像個長不大的小姑娘。

“八一”建軍節(jié)，劇團照例去部隊慰問演出。這樣的演出，由上級部門統(tǒng)一安排，有時在附近的部隊，有時去遠方的駐軍，各劇團交叉著演，指戰(zhàn)員每年看演出便覺得新鮮。劇團的人都喜歡去部隊演出，部隊的人有紀律，看戲有禮貌，熱情，而且對劇團的人招待得好。那年，劇團去了外省一個叫八三五二的部隊，演出的劇目是《紅云崗》，歌頌軍民魚水情的，慰問部隊最恰當不過。這個戲原來叫《紅嫂》，后來幾經(jīng)改編，改成現(xiàn)在的名字，名列八個樣板戲之中。美玉在戲中飾演紅嫂，是女主角。

現(xiàn)在說說美玉和她的紅嫂。美玉是個漂亮的女人，臉面、皮膚、身材，都出類拔萃。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一種樸實大方的美麗，美得沉靜、和婉、不動聲色。搭眼一看，一種親切感便會緊緊包裹住你，再矜持的男人，也禁不住想多看幾眼，似乎多看一眼就能多幸福一回。因此，美玉飾演從沂蒙山走出來的紅嫂，紅衣綠褲，姿容曼妙，不僅有花紅葉綠的鮮明，更有一種樸素明媚的氣質(zhì)。所以，劇團演出《紅云崗》，三兩年時間里，不下上百場，場場爆滿，經(jīng)久不衰?？赐暄莩龊蟮膸滋?，街頭巷尾講文說戲的聲音不絕于耳。形形色色的男人們，被美玉迷得靈魂出竅，坐臥不寧，吃著飯想，睡著覺想，干著活也想。就連一些女人，也對她妖嬈而豐滿的身材和標致清秀的五官，嘖嘖稱許。當然，話語之間，會隱隱含著妒忌，眼神里晃動著不安。美玉的嗓音也甜潤，清亮纖柔，綿中有剛，似一股清泉汩汩流淌。美玉的唱腔，委婉而爽亮，強弱有度，節(jié)奏分明。柔綿時，如絲帛纏繞，彩云飄飛；激越時，似泉水撞石，聲花四濺。那段為解放軍傷員熬雞湯的著名唱段，被她演繹得美輪美奐，精彩絕倫。但男人們最喜歡看的卻是山中救傷員那場戲：解放軍排長孟良崮阻擊戰(zhàn)中負傷，昏倒在草叢中，被上山挖野菜的紅嫂發(fā)現(xiàn)。為了救助生命垂危的傷員，紅嫂毅然解衣取奶，用自己的乳汁救活了傷員——紅嫂看著昏迷中不斷喊“水”的解放軍傷員，心急如焚，在舞臺上用快速的圓場表達焦急的心情——圓場足見功夫，碎步如飛，腳不離地，人看上去像在水上飄。與此同時，手也上下左右舞動，眼隨手轉(zhuǎn)，風生水起。最后，雙手驀然停留在胸口上，音樂戛然而止，出現(xiàn)短暫的靜場——紅嫂脫口而出一個“奶”字，一片紅霞驟然在臉上暈開，嬌羞之色盈盈欲滴。此時的觀眾，張大嘴巴，緊緊盯著臺上的美玉，喘息的聲音清晰可辨。接下來，紅嫂卻左右為難，總不能當眾掀起衣服喂傷員吧？正躊躇間，她眼前一亮，發(fā)現(xiàn)了傷員身邊的軍用水壺。擎著水壺的紅嫂，笑容花兒一樣綻放。只見紅嫂懷抱水壺，扭動腰肢，含羞帶怯，蓮步輕移，云朵一般飄逝在舞臺一側(cè)……“嘩——”雷鳴般的掌聲沖頂劇場。少頃，紅嫂在不息的掌聲中高擎著水壺，流水一般滑上舞臺，臺下的掌聲似被一刀砍斷，瞬時鴉雀無聲。“用乳汁救傷員——刻不容緩?！泵烙襁@句唱腔凝練堅定，流暢空靈，猶如天籟之音在劇場中久久徘徊。臺下出現(xiàn)短暫的靜默，大家癡呆呆看著紅嫂用水壺把乳汁一口一口地喂進傷員嘴里……飾演傷員的江南此時的配合恰到好處，只見他在溫潤的乳汁滋潤下，慢慢睜開眼睛，看著面前的紅嫂，唇舌吸咂有聲，品出乳汁香甜的味道，聲情并茂大喊一聲：“大嫂——”臺下再次掀起高潮，有人甚至站起身來忘情鼓呼。美玉的紅嫂就是演出了這樣的境界和效果。

在外省部隊演出那天，情景跟平時演出基本沒有兩樣，不同的是，解放軍紀律嚴明，到高潮時，都整齊而節(jié)奏分明地鼓掌。

演出結(jié)束，美玉在后臺卸妝，一個同事過來遞給她一個紙包，說是一位解放軍同志送給她的。這樣的事情美玉經(jīng)常遇到，有些喜歡她的觀眾，經(jīng)常會通過各種方式送她一些東西，比如一支鋼筆，一本書，一塊手帕，更多的是書信。信中言辭都是充滿愛慕之意和崇拜之情。美玉習以為常，所以心中波瀾不驚，隨手把那個紙包放在包里，繼續(xù)做自己的事情。直到回招待所躺在床上后，才想起那個紙包。拆開一看，是一本裝幀精致的筆記本。打開筆記本，扉頁上一行骨架張揚的文字映入她的眼簾。美玉未看內(nèi)容，先被那漂亮剛勁的字體迷住了。她想，能寫出這么一手好字的人，該是個什么樣子呢？再看內(nèi)容，美玉的心急切跳動起來。“你是一朵美麗的鮮花，讓神州大地充滿生機；你是一顆耀眼的明星，照亮了世界所有的夜空?！毕旅媸鹈牵褐袊嗣窠夥跑姲巳宥筷犚粻I三連排長。美玉眼前幻化出戲中解放軍排長英俊威武的樣子。

離開部隊后，又忙于別的演出，美玉把八三五二部隊排長的事情漸漸淡忘了。不久，美玉收到了那個排長寄來的信，信中大膽地對她表示了愛慕之情，并署上了自己的真實姓名——向軍。美玉的心再一次翻動起來，一個英武的解放軍形象，在她心里迅速膨脹，脹開了她那顆從未被打開過的懷春之心。美玉回了信，盡管言語平淡、矜持，但還是隱隱透露出一種敬慕之情。

戀愛的感覺竟然如此美妙，自從那個叫向軍的人走進美玉的生活，就像一顆甜蜜的種子種植在心里，漸漸生根發(fā)芽，芬芳了全身。他們保持著頻繁的書信來往，彼此傾訴的內(nèi)容越來越多，甚至吃什么飯，穿什么衣服都成了討論的話題。終于，愛情要開花結(jié)果，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向軍說，他已經(jīng)打報告申請轉(zhuǎn)業(yè)了，打算先在當?shù)氐某鞘邪才艂€工作，如果美玉愿意調(diào)過去，一切由他來操辦。如果不愿過去，結(jié)婚后他可以調(diào)到美玉這邊來。談了一年多的書信戀愛，美玉還未曾見過排長什么樣子，在她的心目中，一直保持著的是舞臺上那個英武的形象。盡管如此，美玉還是決定跟向軍結(jié)婚了。

團里的人都為美玉高興，覺得這個讓他們驕傲和自豪的姑娘終于長大，要嫁人了。而且大家一致認為，美玉找的對象，一定是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男人。只有江南，心中平添了難以排解的憂傷。他不認為那個排長會多么優(yōu)秀，即便是很優(yōu)秀，又怎么能配得上美玉呢？美玉是一個被藝術(shù)塑造而成的仙子，是一塊晶瑩剔透的美玉?？伤先绾文茏柚沟昧嗣烙窦奕四?。有幾次，江南都想找美玉好好談?wù)?，談?wù)勀莻€男人，談?wù)劽烙竦幕橐?。可見了美玉，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們可以在一起說戲，說起來都滔滔不絕?？烧f這樣的事情，江南的嘴就沒有那么流暢，甚至未說話臉就先紅起來。

向軍來了。完全出乎人們的想象，向軍穿一身嶄新的灰色中山裝，留著分頭，沒有絲毫軍人的影子。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臉長，嘴闊，跟英武根本不搭邊。團里的人自然都希望他能穿著軍裝，威武雄壯地站在劇團的院子里。大家表示出極大的意外和失望，但不能當著面表現(xiàn)出來，仍然很熱情地接待了他。美玉也一樣的意外和失望，這個男人跟她想象中的人大相徑庭。美玉只是在心里沉吟了片刻，很快就被信中那些熱情優(yōu)美的句子淹沒了。美玉還是張開笑臉，愉快地接受了向軍。而心中一旦接受了某種東西，那東西就會發(fā)生一種質(zhì)的變化，美好遮蔽了不足，不足也會慢慢變得美好。

劇團為他們舉辦了簡樸的婚禮，美玉和向軍結(jié)為正式夫妻。一年多書信戀愛，釀造出的濃濃愛意，猶如裝在鐵罐里不斷烘烤著的玉米，在新婚的那個夜晚砰然膨爆。向軍人雖然一點也不威武，但在床上卻表現(xiàn)得十分驍勇。美玉也丟掉了二十多年保持的羞怯和矜持，用恰如其分的溫媚，與向軍共同打造出一個新奇而美妙的甜蜜夜晚。美玉覺得，向軍就是她心目中那個英武俊朗的解放軍排長。美玉喜歡生活在夢里，夢境就如她表演的舞臺，永遠美好如花。纏綿了一個晚上，美玉累了，昏昏欲睡。向軍仍興致未盡，美玉迷迷糊糊聽向軍在她耳邊絮叨：“玉兒，你知道嗎？自從那次你到我們部隊演出，看你用乳汁喂傷員那段戲，我感動得流淚了，從來沒有流過那么多的淚水呢。我當時就暗暗發(fā)誓，一定娶你做我的妻子，一定……沒想到你真的接受了我，讓我成為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說著，他又把美玉擁在懷里：“你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

蜜月還沒有過完，美玉又登臺演出了，劇團的經(jīng)典《紅云崗》仍然是主打劇目，美玉的紅嫂仍然是大家最喜歡和期待的角色。向軍轉(zhuǎn)業(yè)后待分配，這段時間無事可做，就留在劇團陪美玉。經(jīng)過愛情的浸泡，美玉比以前更顯得精神水靈，神態(tài)中多了幾分水柔的韻致，愈加楚楚動人。向軍成了美玉最忠實的觀眾，劇團巡回演出，每到一地都要演出十天半月，他一場不落地在觀眾席里看戲，有空座位就坐著看，沒空座位就站著看。他最喜歡看的當然是美玉的紅嫂，紅嫂用乳汁救傷員那場戲更是百看不厭?？吹矫烙駭堉鴤麊T用水壺給他喂奶，向軍的喉嚨就會不由自主地上下滾動幾下?？粗粗?，向軍的目光由開始的欣賞和歡愉，逐漸變得憂郁而冷漠……突然間，他的眼前，不斷幻化出舞臺之外的一些情景。那些情景由朦朧變得清晰，由不雅變得不堪入目。這種突兀的變化，讓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是猝不及防。

演完戲，演員們都在卸妝，向軍走到正在洗臉的江南跟前說：“洗完臉到我屋里去，我請你喝酒?！苯咸饞熘试砟哪樋粗蜍姡缓笠苫蟮攸c了點頭。江南走進向軍和美玉的房間時，向軍已經(jīng)用煤油爐炒好了兩個小菜。

見江南進來，美玉說：“你哥不知怎么了，這大半夜的，非要請你喝酒，菜炒好了，你們哥倆喝吧，我去找姐妹聊天去?！闭f著人就走出門去。

兩人端著茶碗喝酒。中間，向軍似乎有話要說，可張了張嘴，卻把茶碗堵在嘴上，把想說的話用酒逼了回去。一來二去，一瓶白酒差不多喝出來了。

酒可志喜，可助興，而更多的時候是為了解憂和發(fā)泄。

向軍的臉喝得發(fā)紫，他終于說話了，但舌頭卻捋不直了：“兄弟……江南，今天老子還認你是兄弟，明……明天他媽的就不，不是了。你，你他媽有福啊，天天吃……吃我媳婦的奶。甜嗎？好，好吃嗎？”

江南一驚，臉由紅變白，但他隨即呵呵一笑說：“軍哥，你吃醋了？我吃的……可是假的，你夜里在床上吃的才是真的呢，嘿嘿……”自從美玉結(jié)了婚，江南一改往日的持重，說話也能油滑一把了。

“混蛋！你……混蛋，什么師姐師弟，胡他媽扯！這些年，你說你他媽吃……她多少回奶了，你他媽……說！你必須給老子說！”向軍一拍桌子，人站起來，晃了兩晃，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哥，你喝醉了，醉了……”江南也喝大了，踉踉蹌蹌地，“來，我扶你上床睡……睡覺?！?/p>

“你給我滾！給老子……滾！老子不想……不想看到你?！蹦阃莆肄?，兩個人都歪在地上。

美玉進來了，見此情景心中不悅：“才多大會兒，就喝成這樣，大半夜的鬧什么呀？”

江南爬起來說：“姐，俺哥酒量不行啊，這才多大一點，就醉了，醉了……嘿嘿，你們睡吧，我……我走了。”臨出門，江南呆呆看著美玉，表情復(fù)雜，欲言又止。

見江南出門，美玉一把把向軍推到床上，然后收拾桌子。美玉心想，結(jié)婚那天，他喝了那么多酒也沒醉。就平時，他自己喝一瓶也沒問題，劇團的人都說他不愧是軍人出身，海量，團里的男人沒一個敢跟他斗酒。今天是怎么了？莫非心里有什么事兒？都說人心里有了事兒，就很容易醉。還有，好端端的請江南喝什么酒？正想著，向軍突然從床上竄起來，一把抱住美玉說：“吃奶，我要吃奶。”美玉嚇了一跳，人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向軍按倒在床上。美玉驚恐地推拒著，可向軍不管不顧，伸手扯開美玉的衣服，一頭扎進她的懷里。屋子里傳出美玉痛苦的哀號。

向軍瘋了。向軍就這樣突然之間，沒有任何先兆地瘋掉了。

看著目光呆滯的向軍，美玉心如刀割，禁不住淚水迸流，飲泣不止。她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就像一個突然降臨的噩夢，讓她從幸福的云端，一下子墜入冰冷的谷底。團領(lǐng)導決定送向軍到精神病院治療，需要的話就留在那里住院?？擅烙裆岵坏冒严蜍娨粋€人留在那個滿院子都是瘋子的地方，她不會承認，自己的男人也是個瘋子。在醫(yī)院拿了些藥，還是把向軍帶回來了。一開始向軍是目光呆滯，默然無語，無論誰跟他說話都不應(yīng)聲。后來他說話了，反反復(fù)復(fù)就說一句：“吃奶，我要吃奶?！?/p>

美玉身心交瘁，無心再繼續(xù)演出了。她絞盡腦汁，想著如何才能治好向軍的病。去了多家醫(yī)院，沒有一個大夫能說明白向軍的病因。找不到病因，就無從治療，象征性開點藥，囑咐些別讓病人再受刺激之類的話，不了了之。

入夜，美玉給向軍洗了腳，把他安置在床上睡下，然后坐在床邊想心事。想著想著，淚水便不自禁地淌下來。想夠了，想累了，淚也差不多流干了，美玉脫了衣服，躺在向軍身邊，愛憐地撫摸著他干澀的臉。注視著這個讓她第一次品嘗到愛情滋味的男人，這個曾經(jīng)是鐵骨錚錚的解放軍排長，怎么一夜間變成了這個樣子？你是軍人，應(yīng)該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啊，難道真的是舞臺上的那些假戲讓你耿耿于懷？我們的感情真的就那么脆弱？美玉百思不得其解，她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或許正是因為他對自己愛得太深，才把自己推向了極端的吧……美玉愛憐溫暖的眼波，泉水一般流在向軍的身上。向軍似乎感受到美玉溫暖的目光，突然睜開眼睛，呆滯地看著她喃喃地說：“吃奶，我要吃奶?！泵烙裣破鹳N身的短衫，將一對白嫩的乳房送到向軍嘴邊說：“乖……來，吃吧，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吧……”——那是一對怎樣的乳房啊！白潔水亮，溫溫似玉，鼓顫顫如脫兔待走，滿盈盈似高天滿月。美玉是第一次把自己最隱秘的乳房推向一個男人，一絲羞赧驀然而生，白亮的乳房頂端，立即呈現(xiàn)粉紅，乳頭的顏色愈發(fā)深重如染。向軍果然張嘴叼住美玉的乳頭，用力吸吮起來。美玉被咂疼了，雙眉緊鎖，嘴里吸著涼氣，但她終沒把乳房抽出來。她看著向軍貪婪的樣子，竟然像個嬰兒在吸食母親的乳汁，一種從未體嘗過的母愛，驀然漫及全身。吸咂了良久，向軍失望地松開嘴說：“干的，干的，沒奶……吃奶，我要吃奶……”說著，竟然像個孩子般啜泣起來。美玉的淚水滴落在乳房上，如朵朵花瓣，一點點洇開。

向軍的身體漸漸垮了，臉面干澀無光，人瘦了一圈，嘴更顯得闊大，牙床毫無遮攔地暴露著，遠遠看去，竟然像一具蒙著肉皮的骷顱。美玉心疼，人也跟著他瘦。但她知道，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垮掉，她如果垮了，向軍就真的沒有一點希望了。為了給向軍補身體，美玉到市場上買了只老母雞回來。江南幫著殺雞，美玉站在一邊看著他給雞褪毛。江南說：“姐，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啊，雞能補身體，卻治不了哥的病?！苯险f著話，把雞收拾得干干凈凈，然后放在案板上斬塊，“紅嫂熬雞湯能治好傷員的傷，可……哥得的是心病。”美玉不說話，看著剛剛一只活蹦亂跳的雞，轉(zhuǎn)眼工夫，成了一堆鮮白的肉。

“師姐，別太難過，他會好起來的，你要保重身體，不然，我心里……”

美玉看著江南俊朗的臉，這似乎是她第一次這樣認真地看著這個舞臺上的搭檔。她看到江南的眼睛里盛滿同情和愛憐，甚至還有一點愧疚，心中頓時充滿了感激。她伸手在江南臉上輕輕撫摸了一下說：“放心，姐能挺住?！?/p>

美玉打開窗戶，放進了陽光，然后點著了煤油爐，把雞煮上，自己坐在一邊靜靜地想著心事。鍋煮沸了，陣陣香氣在屋子里彌漫。氤氳中，美玉突然出現(xiàn)了幻覺，感覺自己正站在舞臺上表演，為解放軍傷員熬雞湯呢。美玉臉上的表情豐富起來，柔情愛意從她的眼睛里源源不斷地流瀉出來。她掀開鍋蓋，手拿勺子輕輕在鍋里攪動，然后起身從水桶里舀了一勺水添進鍋里……動作舒展優(yōu)雅，美不勝收。終于，美玉情不自禁，輕聲唱起來：

爐中火 放紅光

我為親人熬雞湯

添一把蒙山柴爐火更旺

盛一瓢沂河水情深意長

愿親人早日養(yǎng)好傷

為家鄉(xiāng)為人民重返前方

江南站在屋外，聽著美玉的唱腔，心里一陣發(fā)顫，雙眼竟然模糊起來。他想起與美玉合作的這些年里，是那么默契、愉快，被人們稱為絕佳搭檔。其實，他從心里一直暗暗喜歡著這個比他大兩歲的師姐，可美玉似乎對男女之事一直不開竅，對于他的許多暗示無動于衷。后來他終于明白，師姐心中只有她的舞臺，她就是一個為演戲而生的女人。從此，他把對師姐的愛意上升為一種崇敬，把對她的愛，化成對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心和照顧。出發(fā)演出轉(zhuǎn)場時，他會主動為她扛行李，有時甚至把床都幫她鋪好。美玉病了，江南更是走前跑后，陪著她打針，提醒她吃藥，像個女人一樣細心。大家看得明白，沒有一個人懷疑，他們兩個，將來肯定會成為美滿的一對?？墒屡c愿違，美玉對江南的關(guān)照心存感激，卻從來沒有往人們所希望的那方面想。而江南對于美玉的付出，也是心甘情愿，從沒有想過什么回報。但江南怎么也想不通，當面對向軍的求愛時，她竟然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被一大堆紙上的甜言蜜語所迷惑，毫無理由地說嫁就嫁了。盡管那時的女孩子都崇尚軍人，但這樣的婚姻也太草率了。盡管如此，作為一個真正愛著美玉的男人，他希望美玉幸福，無論她嫁了一個什么樣的男人，只要她自己感覺滿足就好。可現(xiàn)在一切都被打碎了，被這個男人突如其來的變故打碎了。他真心地希望這個男人盡快康復(fù)，讓美玉從痛苦中解脫出來。無論如何，他必須拯救美玉，讓她過上幸福的生活。那時刻，江南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那個下午，劇場里彌漫著一種肅然的氣氛，大家都在期待著一個圓滿的結(jié)果。舞臺上的燈光“嘩”一下全亮了，樂隊的人全部到位，劇團的其余人員一個不落地坐在劇場里當觀眾。

悠揚的樂聲徐徐響起，紅嫂上場了，霎時間舞臺上春光盈沛，光燦鮮亮。美玉此時的感覺難以用語言來描述，這樣的情景，這樣的演出，她是第一次經(jīng)歷，或許也是一生中唯一的一次了。雖然沒有外面的觀眾，沒有如雷的掌聲與喝彩，但美玉的表演從來沒有這般投入和忘情，無論是身段，唱腔，還是角色內(nèi)心的活動，都表達得淋漓盡致，出神入化。雖然下面坐的都是劇團的同行，但還是禁不住為美玉的精彩表演鼓起了掌。

——紅嫂看著昏迷的解放軍傷員，心急如焚，在舞臺上用快速的圓場表達焦急的心情，與此同時，手也上下左右舞動，最后停在自己的胸口上，音樂戛然而止，出現(xiàn)短暫的靜場——紅嫂脫口而出一個“奶”字，一片紅霞驟然在她的臉上暈開，嬌羞之色盈盈欲滴……紅嫂高擎著水壺流水一般滑上舞臺……“用乳汁救傷員——刻不容緩?！奔t嫂用水壺把乳汁一點點喂進傷員的嘴里。一口、兩口……傷員貪婪地吞咽著……傷員漸漸蘇醒，睜開眼睛看到面前的紅嫂，咂巴咂巴嘴，品出了乳汁香甜的味道，聲情并茂大喊一聲：“大嫂！”——向軍身穿軍裝，一雙眼睛炯炯有神：“美玉，我的玉兒！”隨即緊緊將美玉抱入懷中。美玉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無邊泛濫。

向軍好了，康健如初。

美玉向團里遞交了申請，要求跟隨丈夫調(diào)到他所工作的那個城市。

江南獨自站在空曠寂寥的劇場里……突然，他看到美玉云朵一樣飄落在舞臺上，玉樹臨風，亦歌亦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