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何曾讓竺可楨“管天”？

1964年2月6日，毛澤東召見竺可楨等談話，確有其事；但“毛澤東讓竺可楨管天”，則純屬虛構。

樊洪業(yè) 中國科學院原院史研究室主任

竺可楨（1890-1974）是中國現(xiàn)代氣象學和地理學的奠基人，歷任中央研究院氣象學所長、浙江大學校長、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和中國科協(xié)副主席等重要職務。他把一生獻給了中國現(xiàn)代科教事業(yè)。

筆者自2001年3月起受命主持《竺可楨全集》的編纂工作，因此平時比較留意與竺可楨有關的文獻，以便備選納入《全集》。這一年6月28日，《北京青年報》用了一個整版，刊登了一篇關于竺可楨的文章，標題是“毛澤東讓他管天”，十分醒目，與這一標題對應的文字是這樣一小段：

1964年他（竺可楨）寫了一篇重要論文《論我國氣候特點及其與糧食生產(chǎn)的關系》……毛澤東看到此文后非常高興，專門請竺可楨到中南海面談，對他說：“你的文章寫得好??！我們有個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土、肥、水、種、密、保、工、管”，只管地。你的文章管了天，補充了八字憲法的不足。”竺可楨回答：“天有不測風云，不大好管呢！”毛澤東幽默地說：“我們兩個人分工合作，就把天地都管起來了！”

捧讀之時，我即心生疑惑，當即找出竺老日記原本，經(jīng)仔細核對，發(fā)現(xiàn)毛澤東召見竺可楨談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的文字中并沒有“管天”的內(nèi)容。出處何在？報文作者并未說明。我為此致函該報，希望與作者聯(lián)系，但無下文。

2014年初，《竺可楨全集》竣工，在4月28日召開的出版研討會上，我向到會學者提出了對這一談話內(nèi)容的懷疑，亦未能得其解。會后我即決心對此一探究竟。

毛澤東召見竺可楨的緣由

在1958年初的南寧會議上，毛澤東提出了要以躍進的速度提前實現(xiàn)《農(nóng)業(yè)四十條》中確定的發(fā)展目標。同年12月9日，他在八屆六中全會上的講話提綱中認為已經(jīng)確立了“以深耕為中心的水、肥、土、種、密、保、工、管八字憲法”（《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7冊第638頁），會上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一九五九年國民經(jīng)濟計劃的決議》，后來因為強調(diào)以“深耕”為中心，將八個字的順序予以調(diào)整，將“土”從第三位提到第一位。

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耕作中，本來就有通過適當翻地深耕以利于土壤保持蓄水的生產(chǎn)經(jīng)驗，但事情總有個度，如果過度深翻，就會把土壤的營養(yǎng)層翻到深處而使糧食減產(chǎn)。在大躍進高潮中，由于各級干部瞎指揮，不按科學規(guī)律辦事，“土”是愈挖愈深，“密”是愈植愈密，高產(chǎn)衛(wèi)星滿天飛，導致1958年的糧食總產(chǎn)遠遠低于1957年……

1961年初，中共中央提出了有關國民經(jīng)濟建設的“調(diào)整、鞏固、充實、提高”八字方針，又向全國各部門發(fā)出了“支援農(nóng)業(yè)”的號召。

在中國科學院副院長的分工中，竺可楨長期分管地學與生物學部門的研究機構。1961年以后，他將很大精力投入到組織院內(nèi)科研力量支援農(nóng)業(yè)的工作中。

在院外，他還擔任全國科協(xié)副主席，兼任中國氣象學會和中國地理學會的理事長。1963年2月，中國地理學會理事會決定，本年舉行以支援農(nóng)業(yè)為主題的學術年會，要求會員準備論文。中國地理學會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暨1963年綜合性學術年會于11月12日在杭州舉行，竺可楨向會議提交了題為《論我國氣候的幾個特點及其與糧食作物的生產(chǎn)關系》的論文。

在這篇文章中，竺可楨首先從“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與氣候因素的關系切入主題，列舉中外糧食生產(chǎn)的趨勢，認為氣候是目前影響糧食生產(chǎn)的重要因素。因此，我們的應急工作是要分析氣候如何影響糧食生產(chǎn)。他在文中明確提出，影響糧食生產(chǎn)的三大氣候要素是：太陽輻射總量、溫度和雨量，并根據(jù)因地制宜和因時制宜的兩大原則，提出了九條對策意見。

此文很快被節(jié)選編入國家科委的《科學技術研究動態(tài)》第274期上。這是一份提供給高層領導閱讀的內(nèi)部簡報。毛澤東從這份簡報中看到了竺可楨的觀點，立即引起了他的關注，因此決定要召見竺可楨。同時，也因其他科學技術問題召見了李四光和錢學森。

1964年2月6日下午一點，竺可楨在家中接到由中央辦公廳打來的電話，通知稱毛主席要他和李四光、錢學森到中南海去談話。竺可楨因家住地安門東大街，離中南海最近，因此最先趕到。他被工作人員引進到毛的臥室后，毛臥在床上與他握手，待竺落座，毛即說見到了竺的文章，謂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只講已有的那八個字還不夠，要加上“光”（日光）和“氣”（氣候）兩個字。待李四光和錢學森到達之后，他們又海闊天空地展開了許多其他話題。

此次召見，竺可楨約于下午一點半到達，三點鐘離開，在毛處前后計一個半小時。

當事人的記錄與回憶

在毛澤東這次召見的三位科學家中，唯竺可楨在當日的日記中有所記載。在日記原本中，下午與毛澤東談話的有關內(nèi)容是特別用紅墨水筆書寫的，以示其重要。編纂《竺可楨全集》時，我們對原文做了點校，收在第17卷第37頁，這里將與本文相關的文字摘錄如下：

2月6日 陰歷十二月廿三日 星期四 晨陰，St10，-4.4°，風，764mm，地上有雪半寸。下午一點半去中南海見毛主席。

……下午一點鐘得毛主席電話，要我去中南海談話，并說只約了仲揆（編者注：李四光原名）和錢學森。我到中南海懷仁堂后的乙組時，見毛主席臥室兩間，外間外擺圖書，內(nèi)室一大床，桌、椅、床上也擺滿圖書。他臥在床上與我握手后，床前已擺好三椅，我坐下正要問好，他就先說見到我關于《中國氣候的幾個特點》文，（已摘錄在《科學技術研究動[態(tài)]》第（274？）號中）。我就說明這是去年杭州地理學會所提論文。他就說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水、土、肥、密、種、保、工、管”外又加“光與氣”。他對于太陽光如何把水和碳養(yǎng)二[二氧化碳]合成為碳水化合物有興趣。未幾仲揆和學森來，就大家談地球形成之初情況，如何空氣合成了許多煤與石油，動植物如何進化。他又提到無窮大與微觀世界、正電子與反電子的辯證法。仲揆談到南雄近來鈾礦有發(fā)現(xiàn)。問錢學森反導彈有否著手，[知]目前毫無基礎，毛主席以為應著手探研。談到仲揆造山運動和冰川，因此談到地質(zhì)時代氣候變遷與歷史時代氣候的變遷。毛主席又問到近來有否著作，可以送他看。三點告別。

按他平時寫日記的習慣，一般是每日占一頁，字數(shù)有限，在頭腦中的記憶會更多。在被召見第二天的2月7日，中科院黨組副書記兼副院長裴麗生到竺家來詢問與毛談話的情況。竺告以所記憶的詳細經(jīng)過，特別說明因耳聾和記性差，未必全能記得。他認為在所談諸事中，理解毛澤東談話中最為關注的有兩點：第一是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尚有缺點，應再加上“光和氣”；第二是對于反導彈一事極為注意，諄囑錢學森組織一個小委員會進行研究。

后來，在1967年2月8日和11月24日，竺可楨在家中先后接待了中科院地理所氣候室人員和中國農(nóng)業(yè)大學農(nóng)業(yè)氣象系本屆畢業(yè)生的來訪，在回答有關與毛澤東談話的內(nèi)容時，明確告以：毛主席說“八個字現(xiàn)在看來應加日光和氣候，成為‘十字憲法”。

錢學森與李四光趕到毛澤東的臥室時，有關“十字憲法”的談話已接近尾聲。錢學森在事后親筆追記了當時與毛有一段關于“反導彈”問題的對話，見載于有關錢學森的年譜、實錄和傳記等多種文本。原件由中央檔案館收藏（據(jù)奚啟新著《錢學森傳》，人民出版社，2014，457頁），《毛澤東年譜》的1964年2月6日內(nèi)容似據(jù)此摘錄編寫。錢的記述只講了“反導彈”而未及其他。這段對話引出了后來研制反導彈的“640工程”，因與本文主題無關，于此不贅。

參與召見的另一位當事人是李四光，他沒有留下文字記錄。據(jù)竺可楨日記：

1967年11月19日上午，李四光夫婦來訪。李稱過去地質(zhì)部人員常問他1964年2月間毛主席召見我們二人及錢學森時說了什么話，他已忘了詳細情形，人家疑為封鎖最高指示云云。

綜上所述，在三位當事人的憶述中，都未涉及毛澤東讓竺可楨“管天”、由他自己“管地”的問題。

“管天”說的源頭

“管天”之說究竟其來何自呢？為了尋找這一源頭，就能力所及，我系統(tǒng)地查閱了歷年來各種版本的竺可楨傳記，研究性的學術文章和宣傳性的通俗文章，也涉及一些文學類作品，將其中有“管天”之說的文本抽出，按發(fā)表時間的先后予以排列，發(fā)現(xiàn)最早的文本是白夜、柏生合寫的電影文學劇本《竺可楨》（載《知識就是力量》1979年第1期），劇中寫道：

毛主席點起了雪茄煙，問道：“你不抽煙嗎？”

竺可楨點點頭說：“不抽煙?！?/p>

毛主席說：“現(xiàn)在看來，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管地不管天。你倒是個管天的。”

竺可楨笑道：“我一直是研究氣象工作的。”

毛主席笑道：“你管天管得不錯??！”

竺可楨說：“我還在學習?！?/p>

毛主席抽了一口煙，笑道：“我們兩個，一個管地，一個管天，合作起來，就可以把天地都管住了。”

竺可楨笑道：“還要靠主席思想來管?！?/p>

白夜（1919-1988），原名費啟，柏生（1926—2013），原名陳柏生，兩人都是《人民日報》名記者，在這篇“電影文學劇本”發(fā)表前，為了配合全國科學大會的召開，兩人合作撰寫了一篇反映竺可楨科技生涯的長篇通訊《登上氣象科學高峰》，1978年3月18日在《人民日報》發(fā)表，通訊以竺可楨日記的記載為準，介紹了毛澤東與竺可楨會面的情況，并沒有涉及“管天”的對話。

九個月后，兩人發(fā)表的“電影文學劇本”，出現(xiàn)了“管天”的對話。鑒于竺可楨已在1974年逝世，這段對話想來應該是兩位作者的虛構，文學作品允許合理虛構，而且《知識就是力量》在發(fā)表時，也在編者按語中明確說明這是“電影文學劇本”，兩位記者雖然是“管天”說的始作俑者，但已盡到了告知的義務，無可厚非。

但是，這段話被后來的一些傳記作者不加辨別地采用到他們的“作品”中，由是，這一說法從“文學”進入了“史學”，被大規(guī)模地傳播。在浙江大學出版社1990年出版的《俊彩星馳——求是學人群芳譜》第一輯中，有一篇題為《海納江河——竺可楨治學》的文章，作者署名“正棠”，出現(xiàn)了這樣的文字：

毛澤東主席含笑地同竺可楨握手，并請他坐在床前的椅子上。

毛主席說：“你的那篇《論我國氣候的幾個特點及其與糧食作物生產(chǎn)的關系》，我看到了?！?/p>

竺可楨說：“這篇論文提出了一些問題，但是還不成熟?！?/p>

毛主席說：“能提出問題就很好嘛！我想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土、肥、水、種、密、保、工、管，都是管地不管天。你的論文倒是管天的。”

竺可楨說：“天有不測風云，不太好管。”

毛主席點燃了一支煙，笑道：“我們兩個人，既管地，又管天，就把天地都管起來了。”

竺可楨說：“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雖然沒有明白顯示氣候因素，而氣候卻貫穿著所有八個因素。因此，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不但要因地制宜，而且要因時制宜?！?/p>

毛主席說：“我看，農(nóng)業(yè)八字憲法，可以加上光和氣?！?/p>

竺可楨笑道：“在自然界中，植物的葉綠素通過光合作用，能吸收空氣中的二氧化碳，使之與土壤中所吸收的水分化合，而成為有機碳水化合物……”

毛主席正在同竺可楨熱烈交談著，李四光和錢學森兩位科學家也應邀來到。毛主席風趣地說：“今天人才濟濟，可算齊全。”

毛主席對李四光說，“你是研究如何下地的?！?/p>

李四光點點頭，笑道．“我是搞地質(zhì)的，所以要下地。”

毛主席對錢學森說：“你是研究如何上天的?！?/p>

錢學森笑道：“我是搞導彈的，所以要上天。”

毛主席又對竺可楨說：“你是研究大氣的?！?/p>

竺可楨失聲笑道：“我們?nèi)齻€，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一個空中，真是齊全了。只是我覺得貢獻太少?！?/p>

這里又變成了“一個地下，一個天上，一個空中”，顯然是沿襲了劇本中的說法，又有所發(fā)揮、附會?！犊〔市邱Y——求是學人群芳譜》中的“求是學人”特指浙大學者。全書除約稿和新撰外，大多從報刊雜志中選錄和剪輯而來，但對各篇選文未注明出處，在前言中表明全書收錄文章的體裁有“報告文學、特寫、通訊”，也有“歷史學家寫的人物傳記，則史料真實，文字嚴謹”。

其實只要與竺老日記稍加比照，就可以看出作者是在多大程度上借助于竺老日記的背景，又是在多大程度上放肆虛構，遠離了歷史的真實。

應該剎車了

在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前后，中國文壇興起了一陣“報告文學”熱。當某些報告文學作品遭到“真實性”的質(zhì)疑時，一位報告文學的名家竟然辯稱：人可以裝義齒、安假肢，寫人的作品為什么不可以有義齒和假肢？關于報告文學的新聞性、文學性和真實性的爭論問題，是新聞界和文學界的事，本無容我輩置喙。但作為史學工作者，面對滿天亂飛的“義齒”和“假肢”，不能沉默。

1993年，一位原本很嚴謹?shù)奈膶W傳記作家把“管天”之說當作史實寫進了《竺可楨傳》，其后二十多年來有多種版本的竺可楨傳問世，大多都如此襲用；

2001年，如本文開頭所述，《北京青年報》在紀念專刊中，竺可楨被榮列黨史上的著名人物，而入選的看點就是“毛澤東讓他管天”；

2006年，由中央文獻出版社推出的《毛澤東和科學家的故事》，在“毛澤東與氣象學家竺可楨”的篇名下，突出的點睛文字是“管天”；

2013年，香港鳳凰衛(wèi)視播出專題節(jié)目“毛澤東：竺可楨是可以管天的人”。

…… ……

在本文完稿的前一個星期，我收到一份剛剛發(fā)行的《作家文摘》，有篇題為《毛澤東與三位科學家的故事》，一個故事的題目就是“竺可楨：毛澤東稱‘他的文章管了天，該文選自《黨史博采》。我真的有些困惑，借政治領袖造勢，這個段子就會大搖大擺地載入歷史嗎？

根據(jù)竺可楨日記和有關文獻記載，竺老一生中與毛澤東有過四次面對面的近距離接觸。第一次是1953年2月上旬召開的全國政協(xié)一屆四次會議期間，在會議間歇休息時，毛主席離座到政協(xié)委員中間隨意走動談話，記者攝下了他與竺可楨、吳有訓和侯德榜邂逅談話的鏡頭。第二次是1956年6月14日，毛澤東與中央領導接見在京參加制定科學發(fā)展遠景規(guī)劃的科學家們，毛走到竺跟前時，由郭沫若院長予以介紹（竺在日記中稱毛“對我并不相識”）。第三次是1958年10月27日，毛澤東到中關村參觀中科院科研成果展覽時在地學展臺前是由竺可楨陪同。最后就是1964年的這一次親自召見，相談甚歡，表明了毛澤東對竺可楨觀點的重視，但不知為什么，“農(nóng)業(yè)十字憲法”沒有走出菊香書屋，此后就無聲無息了。兩人之間的交往，不過如此而已?！昂瞎芴斓亍薄白屗芴臁薄笆苊芴臁薄肮芴斓娜恕保鋵嵍际恰疤臁弊痔柕恼E言。

毛澤東是政治領袖，竺可楨是學界大師，他們都并不需要后人在其頭上添加一道虛幻的光環(huán)。以求是精神治史，還原歷史真相，是我們史學工作者的責任?！懊珴蓶|讓竺可楨管天”之說，應該剎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