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念和
【一】
一曲相思箜篌引,繁花抖落離人淚。
我是夜黎,自我成妖以來守著這座荒墓已有千年,起初我只是長在墓旁的一株桃花樹,歷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幻化成了妖。這里本是個荒涼頹喪之地,因生了這株桃花,反倒增添了一抹亮色。但墓地?zé)o故生出一株桃花樹,附近村民都當(dāng)成是不吉利的象征,竟避而遠(yuǎn)之,連盜墓賊都不愿光顧此地,經(jīng)常只有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樹上彈箜篌,久而久之,就和在此地巡邏的鬼卒阿彥混了個臉熟。
“夜黎,你在做什么?”阿彥飄飄然到我面前問。
我以為鬼卒都長得很難看,青面獠牙,陰森恐怖,但見過阿彥以后,我才知道冥界也有帥哥存在的。我白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你沒看到人家在傷心嗎?”
“傷心也不是你這樣的,至少掉幾滴眼淚吧,我看你啊,是在犯花癡吧。”
阿彥這么一提,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了那襲青色的衣裳,面若白玉,衣袂飄飄宛若驚鴻,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男子,當(dāng)他策馬揚鞭從我的桃樹下經(jīng)過的時候,我已將他的身影銘刻進了心里。我癡癡地等著、盼著,然而他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
我告訴阿彥,我喜歡上了一個人,阿彥只淡淡地嘆了口氣道:“有緣的話還會再相見的?!?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1/26/xqin201607xqin20160707-1-l.jpg" style="">
可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這讓我十分懊惱。“阿彥,你說,為什么我記得自己的名字卻記不得前世的過往?”
“或許是你前世有尚不能放下的事,在轉(zhuǎn)世時跟閻王求情,留下了記憶,但是被咒語封印了?!?/p>
“咒語是什么?”
“咒語是沾了孟婆湯寫在手心里的,外人不知道。”
“我既然封印了記憶,又怎么可能知道咒語?!?/p>
阿彥側(cè)過頭望著我,安慰道:“據(jù)我了解,這樣的咒語是不詳?shù)?,會讓你傷心難過,輪回就是放下一切過往,重新開始新生活,要不然怎么需要孟婆湯呢?”
我半信半疑點點頭,既然前世已經(jīng)走到了盡頭,那也不必再執(zhí)著過去。
遠(yuǎn)處馬嘶長鳴聲劃破了靜寂的夜空,一人騎馬倉皇朝這邊飛奔而來,身后幾名蒙面刺客提刀騎馬緊隨其后,就在刺客的刀朝那人面門即將落下的剎那,我眸色一轉(zhuǎn),十指撥弦,狂風(fēng)自我指尖生長出來,一曲蕩氣回腸的鎮(zhèn)魂歌響徹夜空,刺客的手里的刀紛紛應(yīng)聲而落,他們從馬上翻倒在地,抱著頭痛苦地呻吟。
后來我才知道,那晚我出手搭救的,正是齊國的國君。為了報答我,齊王宣將我接進了宮里,封我為黎妃。
齊宣要帶我去郊外狩獵,宮里的生活實在悶得慌,我欣然前往。齊宣拉弓射獵的姿勢英武異常,亦令我賞心悅目。
箭迅速出弦,那只兔子卻突然輕巧地躍起,那支箭不偏不倚射中灌木后的棕熊,受傷的棕熊發(fā)了瘋一般沖撞過來,馬嘶長鳴聲里,車夫被甩出一丈開外,受驚的馬兒拖著馬車發(fā)瘋般向前狂奔,來不及跳車的我,坐在馬車?yán)?,像球一樣翻滾,疼得齜牙咧嘴。
馬車一路向樹林里飛奔,人們的喊聲已經(jīng)越來越遠(yuǎn)了?!褒R宣!齊宣!快救我!”我驚恐地大叫,頭上已經(jīng)磕出了血。
突然,馬兒仰天長鳴,奇跡般停了下來。
有人掀開簾子看著我,關(guān)切地問:“姑娘,你沒事吧?”
我抬頭,驚恐的淚光正對上那雙溫柔的眉眼,瞬間瞪大了眼睛,竟然是他!那個從我桃樹下經(jīng)過的青衫男子,那個我朝思暮想了許久的人,沒想到竟然在這里遇見。然而我竟然一時說不出話來,就那樣怔怔看著他。直到另一陣馬蹄聲響起,我發(fā)現(xiàn)齊宣已經(jīng)趕了過來。
救我的男人側(cè)過頭,驚訝地看著齊宣:“是你。”
“白子蕭,別來無恙啊?!饼R宣的臉上浮起一絲笑意。
白子蕭!他竟然是白子蕭!
“白將軍,既然來了,應(yīng)當(dāng)邀請閣下到宮里一聚?!饼R宣冷笑起來。
“齊王為什么老愛在戰(zhàn)場上與白某人較真,刀劍可是無眼的。”
齊國如今正面臨戰(zhàn)事,楚國已經(jīng)準(zhǔn)備發(fā)兵來犯我齊國疆土。而白子蕭,正是楚軍的統(tǒng)帥。傳說他驍勇善戰(zhàn),久經(jīng)沙場。
我憑空多了份傷感,沒想到再見時,自己將與他勢不兩立。
思忖間,齊宣已經(jīng)拔出腰間寶刀,直刺向白子蕭的胸前,侍衛(wèi)們亦劍拔弩張,隨時準(zhǔn)備為齊宣助陣。
然而和來時一樣,我們回宮沒帶回半點戰(zhàn)利品。白子蕭順利地從齊軍的包圍中脫困,齊宣看我的眼神,充滿了怨憤和疑惑,以及不可掩飾的失落和憂心,都讓我尷尬萬分。
白子蕭是在我的幫助下才脫困的。
一片刀光劍影的混戰(zhàn)中,白子蕭寡不敵眾逐漸敗下陣來,我趁亂沖進了人群,白子蕭將我拉進了懷里,用劍抵住了我的脖子,向眾人威脅道:“你們再靠近我就殺了她!”
我的心里沒有一絲恐懼,只要白子蕭能夠全身而退,我做點犧牲不算什么。
齊宣下令眾人全部后退,放下武器,千萬不能傷到我。
白子蕭拉上我騎上高頭大馬揚長而去,一路飛馳,我能近距離感受到他的呼吸和心跳,原來騎馬是這么有趣的事。
飛奔到一個三岔路口時,白子蕭讓我下了馬。
“今日之事,感謝姑娘的搭救之恩,這個恩情白某來日再報,我們后會有期?!卑鬃邮挶Я吮站o了馬頭往楚國的方向飛奔去了。
“為什么要那么做?”隨后趕來的齊宣追問我,他已經(jīng)看出了一切都是我故意為之,但我只是默默垂頭不敢言語。
“黎,你變了,你從來都不會這樣對我?!饼R宣抱著我,像受委屈的孩子。齊宣,我要怎么告訴你,其實我并不愛你呢。
齊宣沒有繼續(xù)追問到底,而是轉(zhuǎn)身離開了,那背影,凄涼到了極點。
【二】
一個月朗星稀的夜里,白子蕭從我的花窗里偷偷爬了進來,帶來了楚國的陳年佳釀,齊楚兩國的戰(zhàn)事已日漸逼近,而我倆竟全然將之拋諸腦后,在一起相聚飲酒作樂。白子蕭和我談?wù)摮娘L(fēng)土人情、奇聞異事,我竟有些向往異國的生活。他隔三差五就翻窗進來給我?guī)┏母恻c特產(chǎn),也難為了他,齊國深宮守衛(wèi)森嚴(yán),偷溜進來著實費了不少功夫。
白子蕭拉著我的手說,等楚國大獲全勝,他就把我接回楚國,留在他的身邊。我臉上揚起的笑意瞬間又黯淡下去,雖然我很希望能和白子蕭常伴左右,但這也意味著齊宣將失去本有的一切,想到這,我就于心不忍,他錦衣玉食的供我,待我這般好,可我竟無以回報。
白子蕭走后,我靜靜地一個人彈奏著箜篌引,阿彥不知何時已經(jīng)飄飄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他幽幽嘆了口氣說:“白子蕭對你再好,你們終究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p>
聽了這話,我立刻朝阿彥豎起了手掌,“那好,我們來打個賭,如果我嫁了白子蕭,你就把你的玄冥劍送給我,如果他娶了別人,我就把我的千年修為給你。”
“未免賭大了些?!卑┳焐线@樣說,但看在我態(tài)度執(zhí)著,還是伸出了手與我擊掌。擊掌便算立下了賭約,無法反悔。
兩個月后,兵臨城下。
出戰(zhàn)前,白子蕭將一瓶軟筋散交給我,要我偷偷混進齊宣的飯菜里。我含淚偷偷倒進了齊宣的湯里,在愛里我終究是個自私的人。
齊宣喝了我端給他的湯,披衣走下了城樓,這一仗,他親自帶著一干將士沖向了敵陣。頃刻間,風(fēng)蕭馬鳴,鮮血四濺。
“齊宣!”我沖口而出的剎那,齊宣已經(jīng)被白子蕭一劍刺穿了心肺,鮮血染紅了他的戰(zhàn)甲,在他倒地的那刻,我分明看見他回望城樓上的我時眼里寫滿了哀傷。
齊宣死了,眼淚一顆一顆掉在我的手背上,碎了,再無力承擔(dān)。
白子蕭暫時收了兵,駐扎在城外五十里的風(fēng)波亭。
那晚,我在花園里閑坐,齊宣的魂悠悠蕩蕩飄到我身邊,“黎——”他低聲喚我,面色慘白如紙。
他終是因我而死的,我伸手撫摸上他蒼白的面容,卻只抓住空空一捧夜風(fēng),枉死的人連個實體都沒有,像是隨時就會被吹散了,我不禁悲從中來。
“黎,我不怨你?!饼R宣的聲音依舊是那么溫柔,“白子蕭和楚國公主是有婚約的,如果此番他全勝歸國,楚王就會將公主許配給他。而你什么都不知道,黎,你這樣傻?!?/p>
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驚叫出聲:“阿彥,連你也知道這件事嗎?”
躲在假山后面偷聽的阿彥,飄飄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冷冷地丟過來一句:“也只有你不知道?!?/p>
我果真傻到了家,什么都不知道就和阿彥訂下了賭約,結(jié)果一敗涂地。他根本沒想過要永遠(yuǎn)和我在一起,只想和我風(fēng)花雪月一場,這夜晚承載了太多的悲傷。
次日的修羅場上,我抱著箜篌一襲紅衣自天而落,百官皆是震驚。
我彈的一曲鎮(zhèn)魂歌,可以殺人于無形,那曲子帶著濃重的殺意,在戰(zhàn)場上彈奏便是一把利器,我十指狂掃,四周哀鴻遍野,我軍將士頓時士氣大漲,沖進敵軍所向披靡。
一支曲的功夫就扭轉(zhuǎn)了局面,我提著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入敵軍陣營,白子蕭還未來得及拔劍,我已將劍深深刺入了他的胸膛。
他哀傷地看著我,慘淡一笑。
我牢牢盯著他的雙眼問:“你有沒有愛過我?”
但他已經(jīng)無法回答了。
齊國戰(zhàn)勝,新君繼位,我退隱江湖,離開了王宮,又回到了當(dāng)初守候的那座荒墓。我信守承諾,將千年修為給了阿彥。
阿彥嘆息著說:“你怎么從來不看看這墓主是誰?”
我撥開荒草掩映的石碑,拂去塵土,辨識著上面模糊的字跡:“白子蕭?!?/p>
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原來這就是我前世寫在手心里的咒語。前世到今生,這個名字都和我牽扯不清。
前世,我彈奏一曲鎮(zhèn)魂歌,殺人無數(shù),只為助他為帝。他卻以除妖之名將我處以火刑。他便是欠了我的,今生才受到此報。
我等待了千年,因果輪回,一報還一報,只是我生生世世再也不想遇見他了。
“你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真相?”我問阿彥。
“因為不想看見你難過,你把千年修為給了我,進入輪回,就可以拋棄過去,重新開始了?!?/p>
到這一刻,我才豁然明白阿彥對我的心意。
“謝謝你,阿彥,下一世再會了?!蔽音尤灰恍?,轉(zhuǎn)身向奈何橋走去。
那里,齊宣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