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玲
在癌癥中,肺癌患者數(shù)量全球第一。近年來針對肺癌的新藥迭出,大大延長了患者的生存時間。面對新藥,求而不得的癌癥患者,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為生命做最后的努力。
2000年7月25日,在美國華特里德陸軍醫(yī)學中心接受治療的一位肺癌患者,仍然堅持每天早上彈奏鋼琴
2011年7月20日,段先生的母親被確診為肺癌晚期,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骨頭和腦。之前她一直腿疼,以為是走路過多所致,再加上以往患有骨質(zhì)增生,并沒有及時就醫(yī)。再后來,肺也開始不舒服??h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是肺結(jié)核,治療了兩個月之后疼痛益發(fā)嚴重。去省城檢查,山西醫(y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yī)院的診斷結(jié)果是肺癌。
醫(yī)生和段先生談話,說她母親還能活三個月到半年時間。因肺癌早期無明顯癥狀和特異性,導致很多人發(fā)現(xiàn)時已是中晚期。以往,晚期肺癌患者的中位生存期(表示只有50%的個體可以活過這個時間)只有14個月。親戚朋友都勸他不要治了,不僅沒用,還花錢找罪受。
“捫心自問,生我養(yǎng)我的人,能不給她治嗎?”段先生毅然陪同母親邁進了與癌癥抗爭的道路。
醫(yī)生推薦先做化療,一共8次。4次之后,母親的身體狀況一日不如一日,總是感冒、咳嗽,腫瘤的大小卻沒發(fā)生太多變化。他決定終止化療,擔心在癌細胞大舉進攻之前,化療藥物更早地將62歲的母親擊垮。
之后,他在網(wǎng)上得知還有靶向藥物可用,便讓母親在醫(yī)院抽血做了基因檢測,血液樣本被送到了上海一家檢測公司。
很多靶向藥物在使用之前都需要做基因檢測,因為癌癥產(chǎn)生的原因是基因突變,靶向抗癌藥所攻擊的就是有特定突變的靶點。并非每個患者體內(nèi)都有這樣的突變,所以用藥前進行基因檢測,可以決定病人能否從靶向藥物中獲益。
基因檢測一般需要穿刺獲取腫瘤組織的樣本,段先生的母親在確診時已經(jīng)進行了一次穿刺,她不想再做第二次。穿刺是一個小手術,但是需要局部麻醉,再加上晚期腫瘤多處于破裂出血的高危狀態(tài),她還要冒著胸腔出血的風險。再三考慮之下,他們選擇通過血液進行基因檢測。
癌細胞在破裂和死亡時,會釋放出循環(huán)腫瘤DNA(ctDNA),循環(huán)腫瘤DNA是飄浮在血液中的基因組片段。細胞殘骸一般由人體清道夫,比如巨噬細胞等進行清除,當腫瘤很大、細胞增殖很快時,清道夫細胞就應付不過來了。對血液中的腫瘤DNA進行檢測和測序被稱為“液體活檢”,可以幫助人們通過血液得到全面的癌癥信息,
“組織和液體活檢的‘吻合度極大取決于病人的分期以及是否接受過治療。在晚期初診病人(吻合度最高的人群)里,準確率可以達到90%以上。但是真實情況下,因為很多病人都是治療后、病情進展后才來做液體活檢的,所以敏感性就沒那么高。”基因檢測公司、廣州燃石醫(yī)學首席技術官揣少坤博士說。
“準確來講,腫瘤中目前沒有任何一種血液檢測可以完全代替組織活檢。對于初診病人來說,組織活檢依然是金標準。大量的數(shù)據(jù)顯示,只有初診的時候已是晚期,至少是中期,血液檢測的敏感性才能接近組織檢測的敏感性。對于早中期的病人來說,絕大多數(shù)血檢的敏感性相對來說比組織檢測稍低?!?h3>突變
20天后,段先生拿到了檢測結(jié)果:EGFR(表皮生長因子受體)21外顯子突變,這個結(jié)果給他們帶來了希望。
肺癌患者根據(jù)細胞形態(tài)分為小細胞肺癌和非小細胞肺癌,約85%的患者都是非小細胞肺癌,EGFR21外顯子突變是非小細胞肺癌中常見的一種突變。雖然每種癌癥突變的數(shù)都有幾十甚至幾千種,但是通常有一個或者少數(shù)幾個主要突變對腫瘤生長起著重要作用,能夠控制病情的發(fā)展,被稱為驅(qū)動基因。肺癌中最常見的驅(qū)動基因有三個,EGFR、KRAS和ALK突變。針對EGFR和ALK突變,近年來制藥公司開發(fā)出了多個療效不錯的靶向藥物,但是對于KRAS突變還沒有取得太好的進展。
EGFR的中文名稱叫做“表皮生長因子受體”,廣泛分布于哺乳動物上皮細胞、成纖維細胞、膠質(zhì)細胞、角質(zhì)細胞等細胞表面,對表皮的生長非常重要,如果沒有EGFR信號,皮膚受傷后就無法正常愈合。通常情況下,EGFR的作用時間很短,一旦使命完成就會被關閉。如果它由于各種原因產(chǎn)生突變,無法關閉,就開始無休止地刺激細胞生長,最終導致肺癌發(fā)生。
EGFR突變在不同人種中存在的比例有很大差別,白種人肺癌患者中發(fā)生率約為10%,亞裔人群約30%~40%。研究人員總結(jié)了肺癌中有EGFR突變的主流人群的特征:亞裔、女性、中年、無吸煙史、非小細胞肺腺癌。至于為什么這樣一個人群有著相對較高的EGFR突變,廣東省人民醫(yī)院副院長、廣東省肺癌研究所所長吳一龍說:“沒有人能解釋這是什么原因引起來的。我們推測,中國人的EGFR基因可能是一個比較脆弱的基因,容易受到外界因素的影響?!?/p>
EGFR突變并非一種,有幾十種亞型,其中最重要的EGFR突變包括19外顯子缺失和21外顯子L858R點突變兩種類型。所謂L858R突變,也就是21外顯子編碼的第858個氨基酸產(chǎn)生了突變。
如果有這兩種突變中的一種,就可以使用第一代EGFR靶向藥物,其中最著名的藥是阿斯利康制藥公司的易瑞沙和羅氏制藥的特羅凱,除此之外,還有國產(chǎn)靶向藥物凱美納。相比化療來說,靶向藥物的副作用小得多,主要是皮疹、腹瀉、沒有食欲等。
2012年12月25日,他們在醫(yī)生的建議下開始服用易瑞沙,當時的價格是1.4萬元一個月,對于工薪階層來說根本吃不起。無奈之下,段先生選擇了印度版的仿制藥,價錢只是易瑞沙的二十分之一。服易瑞沙的前三個月,腫瘤縮小很明顯,第四個月開始耐藥,比他們的心理預期要快得多。
2013年5月5日,段先生開始讓母親服用特羅凱,或許是因為兩種藥物打擊的靶點一致,吃了一個月也沒有效果,母親進入了對第一代靶向藥物的耐藥階段。
服用第一代靶向藥物的患者,很多人會在一年左右出現(xiàn)耐藥性,癌細胞卷土重來,重新攻擊病人的身體。
“研究人員對耐藥的人群進行基因檢測,發(fā)現(xiàn)這些原來突變的病人又產(chǎn)生了新的T790M突變,這個突變一旦出現(xiàn)就會對易瑞沙產(chǎn)生耐藥,大概有60%的人會出現(xiàn)耐藥?!眳且积堈f。所謂的T790M突變,意思是EGFR蛋白的第790個氨基酸由T變成了M,導致第一代EGFR-TKI藥物無法再有效攻擊EGFR蛋白。癌細胞對藥物產(chǎn)生耐藥性,就像細菌對抗生素產(chǎn)生耐藥性一樣,都是細胞進化出了新的基因和功能,躲避藥物對它的襲擊。
2012年6月7日,段先生把靶向藥物換成勃林格殷格翰公司的阿法替尼(Afatinib)。阿法替尼是第二代靶向藥,它和第一代藥物一樣,能抑制兩種主流的EGFR突變。第二代靶向藥物雖然抑制新突變的能力更強,但是抑制正常EGFR突變的能力也比第一代藥物更強,出現(xiàn)的副作用更大,患者沒辦法用到最佳的劑量和頻率,因為根本受不了。這種情況下,患者使用的藥物劑量就會偏低,沒有辦法摧枯拉朽地攻擊腫瘤。吉林省腫瘤醫(yī)院院長程穎說:“一開始我們對阿法替尼充滿希望,以為它會超越一代藥物,但是目前看來,效果幾乎持平,并沒有看到什么特別的差異?!?/p>
在抗癌藥物研發(fā)的路上,研究人員一直面臨一個困境,不僅要殺死癌細胞,還要盡量不影響正常細胞。就拿化療藥而言,簡直是殺敵一萬,自損三千,實在是無奈的選擇。
阿法替尼對段先生的母親非常有效,即便副作用大了一點,在悉心護理下也可以忍受。為此,段先生推測母親肯定產(chǎn)生了T790M突變。
事實上,使用阿法替尼之前也應該去做一次基因檢測,看看有沒有產(chǎn)生T790M突變。他們放棄了檢測,在不知道是否有突變的情況下進行盲吃。
幸運之神終于降臨,整整15個月沒有耐藥,用量從最初的每天75毫克增加到110毫克。這段時間是她生病以來狀態(tài)最好的時光,精氣神都好了起來,像正常人一樣到處旅游,還能去爬山。此時,她住在重慶兒子家里,段先生帶她認識了兩位生存了10年的肺癌晚期患者,給了她莫大的心理支持。
2014年8月,阿法替尼耐藥。
當時,第三代靶向藥物AZD9291開始出現(xiàn)。臨床研究顯示,它對耐藥患者有很好的治療作用。這種藥物直到2015年11月才在美國上市,化學名為奧希替尼,AZD9291是藥品上市研發(fā)過程中使用的代號。
通過病友推薦,段先生從藥販子手里買到了原料藥,每克700元。母親之前服用的阿法替尼,也是同樣渠道獲得的原料藥。
他不知道買到的淡黃色粉末是真是假,純度多少,含有什么雜質(zhì)。大部分病友憑借信任買藥,他們相信那些賣假藥、賣劣質(zhì)藥的藥販子,通過口碑相傳后,會很快在患者群里無立足之地。
網(wǎng)上有各種各樣的裝藥教程。買一臺精確到0.001毫克的電子秤,小心翼翼地按比例稱量原料藥和淀粉、乳糖類輔料,裝在密封袋里多次搖晃讓原料藥和輔料混合均勻,再分裝成膠囊。配藥也是有講究的,比如阿法替尼原料藥副作用很大,輔料要多加,達到1∶4;AZD9291副作用很小,原料藥和輔料1∶1就可以。
因為怕孩子搗亂,他白天不敢裝藥,只能等孩子睡了再進行,經(jīng)常裝到很晚。他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裝1克阿法替尼,他花了四五個小時,后來一小時可以裝3克,變成技術高手。最開始,母親一天服用50毫克,在不損耗的情況下1克可以裝20顆膠囊,后來用量增加到120毫克,1克只能裝8顆。有病友和他交流說,大冬天裝AZD9291裝了4個小時,整得人汗流浹背。還有人提供經(jīng)驗,裝膠囊時下面鋪一張白紙接著,避免浪費?!敖鹳F金貴,比黃金還貴,黃金才每克300多元?!?/p>
母親一開始不知道他裝藥,以為買的成品藥。有天晚上,她起來上廁所,發(fā)現(xiàn)兒子在廚房裝藥,之后總和別人說他在拿她做實驗?!暗遣≈氐臅r候,她說著說著就哭了,說我太不容易?!倍蜗壬f。
在第一代靶向藥物耐藥的患者眼里,AZD9291無論如何要試一試。2013年,阿斯利康公司進行第一個AZD9291的臨床試驗,兩年半時間就把藥物推向了市場,打破了歷史上最快的藥物上市紀錄。其間,AZD9291獲得美國FDA“突破性藥物”認定,以及“優(yōu)先評審”的獎勵。研究表明,對于有T790M基因突變的患者,AZD9291有效率達近70%。
但是癌癥治療中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給段先生母子帶來很高期望的AZD9291服用后4個月就耐藥了,盡管它的平均耐藥時間為11個月。在癌癥面前,人類沒有交白卷,但也沒有考高分。新一代靶向藥雖然解決了人們的燃眉之急,無奈耐藥這一鬼魅仍然如影隨形。
2015年初,段先生開始用靶向藥物聯(lián)合用藥的方法來治療母親。
肺癌患者在網(wǎng)上聚集的“與癌共舞論壇”里有一名叫“憨豆精神”的抗癌明星,他們稱其為“憨叔”。論壇對他的介紹如下:“他43歲得了肝病,54歲接受肝移植手術;57歲肺癌晚期并接受手術;62歲接受白內(nèi)障手術;63歲接受冠狀動脈支架手術;近十年的抗癌過程中率先以身試藥,闖出一條抗癌的血路,并總結(jié)出經(jīng)驗教訓,寫下一篇篇心得體會,誡示后人。更答復了病友們上萬條咨詢,傳播抗癌經(jīng)驗幫助他們走出癌癥陰霾?!?/p>
憨叔是諸多肺癌患者的精神領袖,段先生的靶向藥物聯(lián)合療法也是和他學的。“憨叔的辦法不一定每個人都適用,但是他指導了很多人,靶向藥物的作用等知識都是從他那里學到的。我們?yōu)槭裁磿嘈胚@種沒有醫(yī)學支持的治療方法?因為沒有更好的辦法啊。靶向藥物耐藥后,你去找醫(yī)生,醫(yī)生只能建議再進行化療。”段先生說。對于相當多晚期癌癥患者而言,經(jīng)常是晤面的醫(yī)生越多,就越認識到他們一時半會兒是找不出對策的。如今的病人和家屬逼近了醫(yī)學的極限,在醫(yī)生無法給出建議時,他們以身試藥,根據(jù)各種用藥原理,拿自己當小白鼠進行試驗。
2015年1月20日,段先生采取AZD9291加易瑞沙的聯(lián)合療法,4個月后耐藥。他分析母親體內(nèi)的EGFR突變和T790M突變已經(jīng)被掃滅得差不多了,于是又考慮了另外一個突變靶點CMET,聯(lián)合了Exelixis公司的卡博替尼(Cabozantinib)、諾華制藥的INC280,一共吃了8個月。在單獨服用AZD9291藥粉期間的后期,段先生母親的身體急轉(zhuǎn)直下,骨轉(zhuǎn)移疼痛日益加劇,聯(lián)合卡博替尼使用后有所緩解。
2015年3~4月,段先生母親在重慶第三軍醫(yī)大學附屬醫(yī)學醫(yī)生的推薦下做了30次放療,效果并不好。這個選擇事后讓他非常后悔,放療后母親的身體幾乎垮了,骨轉(zhuǎn)移疼痛難忍,幾乎把所有的止疼藥吃遍,藥物劑量不斷上調(diào)。母親的精神似乎快要垮了。段先生一度總是考慮,所有的藥都耐藥后,究竟要怎么辦?
英國制藥公司葛蘭素史克位于比利時的全球疫苗研發(fā)實驗室。該公司在2007年9月接收了第一個肺癌病人志愿者參與肺癌疫苗試驗
段先生的情況并非個例?!艾F(xiàn)在很多病人都變成醫(yī)生和化學家了,他們?nèi)ベI原料藥自己配藥吃?,F(xiàn)在我接觸的中國病人,有三分之一的人自己買藥吃?!眳且积堈f。另外一名業(yè)內(nèi)人士說,他接觸的肺癌病人中,吃原料藥的人比例更高。
至于這樣的藥物有沒有效,存在什么風險,吳一龍說:“有效性無法保證,毒性可能非常大。有一些病人來我們醫(yī)院看病,告訴我們效果不錯;但也有一些病人吃完藥馬上就中毒死了?;瘜W藥品中毒,引起肝功能、腎功能急劇衰竭?!?/p>
對于這個問題,程穎也很著急:“我們的病人很多時候沒有治療選擇和機會,很多人一開始買印度仿制藥,現(xiàn)在在網(wǎng)上買化學產(chǎn)品。這樣的藥物不是藥品,它是一個化學物,會給病人帶來一些未知的東西,包括副反應等等?!?/p>
一位熟知地下產(chǎn)業(yè)鏈的業(yè)內(nèi)人士稱:“在中國沒有獲得國家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總局批準而在市面流通的藥物,都是假藥。無論是從印度走私過來的仿制藥,還是中國生產(chǎn)的原料藥,以及完全仿造的純假藥,全部是違法的,前兩種情況較為常見,后一種情況較少見。一般而言,新藥一申請專利就必須公布分子式。一些化工廠、實驗室有能力復制這些藥物,法律上也允許,前提是用于科學研究,不能當做藥物販賣。這種方式合成的藥物沒有經(jīng)過實驗室的驗證,藥物成分的療效、安全性未經(jīng)過認證,產(chǎn)品的質(zhì)量會非常不穩(wěn)定,有些可能沒有有效的活性成分,中間可能還會混入某些有害成分?!?/p>
“因為假藥的獲利空間非常大,太多的魚龍混雜的人混跡于此。原料粉自行合成假藥的技術含量其實不高,只要一個化學專業(yè)本科生用幾個蒸餾瓶就能做到。原料粉的加工條件非常簡陋,實驗室就屬于條件好的,條件差的就是在骯臟的屋里面,弄幾個桶,跟我們在影視作品中看到的地下制毒差不多?!贝藰I(yè)內(nèi)人士所。
這讓人不禁想起美劇《絕命毒師》中的情景:一名身患絕癥的中學化學老師,在逼仄的空間里,用咖啡過濾紙、火柴盒、道路用照明彈、碘酊劑、盒子、成包的非處方感冒藥、充滿透明紅黃溶劑的寬口玻璃瓶,通過偽麻黃堿還原法制造冰毒。
“在整個制銷地下原料藥的鏈條中,可能包含藥企的員工、其他醫(yī)藥公司的銷售代表、藥房的店員、醫(yī)生以及病人家屬。”
一位患者展示了從醫(yī)生那里購買的AZD9291,透明瓶子,銀白色蓋子,瓶身貼了一張打印標簽,上面用英文寫著“產(chǎn)品名:AZD9291,純度:99%以上,質(zhì)量:1克”。標簽下部的中文標注顯示:“醫(yī)藥原料藥,專利產(chǎn)品僅供科研實驗?!贝嗽纤幨袌鰞r一般是每克600~1500元,患者從醫(yī)生處購買的價格是每克3500元,醫(yī)生告訴他藥是從香港來的。后來,他通過別的渠道得知,這種藥和更便宜的藥沒有區(qū)別,只不過醫(yī)生幫病人裝好,并進行了包裝。
除了中國之外,制售假藥的情況在非洲和亞洲的第三世界國家比較普遍?!笆紫?,法律監(jiān)管體質(zhì)不健全,醫(yī)療體系不夠完善。其次,如果是國內(nèi)未上市的藥,國家審批速度很慢,上市時間晚于歐美市場好幾年;如果是已經(jīng)上市的藥,因為價格高,報銷體系和醫(yī)療體系不完善,多數(shù)靶向藥物不在醫(yī)保目錄里,大家就會想去買更便宜的藥?!?/p>
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制售假藥的人付出的代價很低。多年前在浙江破獲的丁家宜案,主要是走私秘魯版的易瑞沙。丁家宜是浙江醫(yī)學院的教授,時任浙江省政協(xié)委員,在杭州通過龐大的醫(yī)生網(wǎng)絡,賣出了數(shù)額巨大的假藥,最后被判刑8年?!案鶕?jù)中國藥監(jiān)法,構(gòu)成人體危害才能判重罪,很多假藥案基本上都是以非法經(jīng)營罪抓捕。”知情人士說。
這些情況段先生和的病友們不可謂不知,但是依然走上了購買假藥之路?!靶碌目拱┧幈葒馔?~5年才能進入中國市場,病人等不起;就算進入中國市場,每個月以萬計的價格,除了不差錢的人,一般病人也買不起。我知道原料藥沒有正版藥作用好,副作用更大,不可知因素更多,但我們有別的選擇嗎?”段先生反問。
在段先生再次為耐藥擔憂的時候,革命性的新藥問世了。
2014年9月3日,百時美施貴寶公司的癌癥免疫藥物PD-1抑制劑Nivolumab(商品名:Opdivo)在日本正式上市,適用的疾病僅限于黑色素瘤。同年9月4日,美國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FDA)通過加速批準通道批準了默沙東公司的PD-1抑制劑Pembrolizumab(商品名:Keytruda)上市。
最初的臨床實驗顯示,對于所有已有治療方案都失效的黑色素癌晚期病人,這兩種藥物讓60%以上的病人腫瘤減小乃至消失了超過2年。以往,這些晚期黑色素瘤轉(zhuǎn)移患者的生存時間只能以周計算,任何一個有效的化療或者靶向治療藥物的目標都是延長1~2個月的生存時間,而現(xiàn)在免疫藥物讓60%以上病人的生存期擴展到兩年。
2015年1月,一項3期臨床實驗發(fā)現(xiàn)Nivolumab治療非小細胞肺癌的效果明顯優(yōu)于對照組,臨床實驗被提前終止。當年3月4日,F(xiàn)DA批準擴大Opdivo的適應癥,用于治療晚期鱗狀非小細胞肺癌患者。這也就是說,沒有基因突變的晚期肺癌患者也有藥可用了。除此之外,PD-1抑制劑在間皮瘤和三陰乳腺癌中也取得了令人鼓舞的療效,針對腎癌、胃癌、結(jié)腸癌、卵巢癌、血液腫瘤和腦腫瘤等35類癌癥的臨床實驗也已經(jīng)在全球大規(guī)模展開。
PD-1抑制劑的出現(xiàn)給段先生帶來了新的希望?!斑@是一個劃時代的藥物,在沒有太多選擇的情況下,或許是救命的最后一根稻草?!笔聦嵣希R床試驗的數(shù)據(jù)顯示,免疫治療只對20%的人有效。為什么對80%的人無效,是研究人員需要下一步回答的問題。
PD-1抑制劑目前還沒在內(nèi)地上市,香港和澳門的價格大約是4萬元一支。這樣的天價藥物,段先生有時候也會懷疑怎么能試得起?
“就算你有錢試,也不一定買得到?!焙贾菽陈殬I(yè)技術學院法人代表胡先生說。他今年42歲,兩年前診斷為肝癌晚期,手術和化療之后服用一種名為索拉菲尼(Sorafenib)的靶向藥物,之后依然發(fā)生了肺部多發(fā)性轉(zhuǎn)移。有醫(yī)生告訴他,可以試試新上市的PD-1抑制劑。剛好胡先生的一位醫(yī)生朋友在澳門鏡湖醫(yī)院腫瘤科曹亞兵醫(yī)生那里實習,告訴他澳門能買到PD-1抑制劑的消息。
于是胡先生開始了他的澳門求醫(yī)之旅。從2013年開始,鏡湖醫(yī)院來自內(nèi)地的患者開始多起來。2013年,每月只有15~20位來自內(nèi)地的患者,如今這個數(shù)字已經(jīng)翻了幾番,達到七八十位。
“這和一些藥物上市的時間是吻合的。內(nèi)地患者來的目的非常明確,他們在完成診斷、分期這些基本的檢查,特別是相關的基因檢測后,來這兒的目的就是進行針對性的治療?!辈軄啽f。目前,來澳門就醫(yī)的內(nèi)地患者主要是肺癌患者,通常是尋求內(nèi)地尚未上市的最新靶向藥物和癌癥免疫藥物。
PD-1抑制劑通過靜脈給藥,3周治療一次,一支的價格大概是4萬元。每次治療,胡先生都會去澳門待上一天,輸完液就回到杭州,目前已經(jīng)持續(xù)了快4個月,看起來效果不錯。同時,他還在服用輝瑞制藥的靶向藥物Ibrance,以及Exelixis公司的靶向藥物卡博替尼,由德國的生意伙伴幫他購買。因為藥物的副作用較大,他每天都在腹瀉。
到目前為止,胡先生已經(jīng)花了200多萬元治療癌癥?!拔彝Φǖ?,心理承受能力好,如果有新藥,我還會繼續(xù)嘗試,不惜代價。有新藥就意味著有盼頭,有機會,還有希望。”
和癌癥玩貓捉老鼠的游戲聽起來讓人心力憔悴,但是攻守之間,每個回合都為病人延長生命爭取了機會。在他們眼里,五六個月是多么漫長的一段時間。
遺憾的是,腫瘤藥物很難出現(xiàn)類似結(jié)核藥、丙肝藥那樣的根治性藥物?!鞍┌Y不是一個病因?qū)е碌?,人體內(nèi)很多基因都發(fā)生了改變。如果每個藥能延長一段生命,即便這段時間目前只能以月計算,疊加起來也會變成年?!背谭f說,“作為醫(yī)生,我們真的很著急。我們希望加快新藥的審批和研發(fā),盡快把一些靶向藥物納入到醫(yī)保目錄里來,使病人更大化獲益?!?/p>
在吳一龍眼里,藥物已經(jīng)給晚期肺癌治療帶來了極大的改善。晚期肺癌患者如果接受單純化療,總體的中位生存時間為8~10個月,1年生存率30%~40%,兩年生存率10%~15%。如果患者具有EGFR突變,大約有50%的患者經(jīng)過治療后可以達到3年多的生存時間。
“如果未來能找出癌細胞在每一個變異過程中的耐藥性特征,研發(fā)出一系列對抗癌細胞耐藥性的藥物,當癌細胞產(chǎn)生耐藥性的時候有對抗性藥物,再次耐藥,還有下一階段的解決措施,這樣說不定就能讓肺癌治療成為長期的延續(xù)性治療。”吳一龍說。
或許在未來,胡先生和段先生母親這樣的病人,終身都有可以服用的藥物。癌癥真的能像高血壓、糖尿病那樣,變成一種可以控制的慢性病。
2016年4月,上帝忽然不想再玩掰手腕的游戲了,帶走了段先生的母親。因為吃了太多的藥,各種藥物副作用導致她腎功能衰竭,即便特別注意保護心肝腎,最終還是因為并發(fā)癥離開人世。去世前最后一次檢查,肺部腫瘤比患癌之初減少了一多半。段先生感到,自己陪同母親一起走過的4年零9個月的抗癌旅程沒有走錯。
母親去世之后,他在微信朋友圈寫道:“父母在,人生即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唯剩歸途。世上有些東西可以彌補,有些東西永無彌補。珍惜眼前看似平常的小幸福?!?/p>
如今,他還會在網(wǎng)上解答病友的問題。癌癥讓毫無醫(yī)學背景的他迅速積攢了可以指導后來者的經(jīng)驗,對此他說,他也只知曉一些皮毛,未來的路大家一起探討。
在大病襲來的時候,往往連有醫(yī)學背景的人也會在保守與激進中猶豫,在眼花繚亂的治療方式中彷徨,把主動權交給命運,或者把醫(yī)生當作救世主。但是,依然存在像段先生這樣的一群人,他們閱讀關于癌癥的各種參考書、最新文獻和資料,梳理出當下以及預后的各種可能性和風險。他們在陡峭的醫(yī)學前沿攀登,在迷惑的商業(yè)陷阱間穿行,在灰色的法律地帶游走。
每一個癌癥患者,都在用各自的方式為生命做最后的努力。如果這是一場戰(zhàn)爭,他們將用盡自己一切的知識和計謀,進行公開的宣戰(zhàn),并輔以秘而不宣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