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力寨看廣西多民族雜居村落的形成

趙娜

【摘 要】 本文以廣西凌云縣那力寨居民變遷探討廣西多民族雜居村落的形成。那力寨原住居民為陸姓壯族，清末、民國、“土改”等時期先后有不同姓氏的壯族和藍靛瑤、漢族遷入，逐漸形成多民族雜居的格局，共同締造了多民族和諧家園。眾多的個案研究，有助人們認識中華民族從一元到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軌跡。

【關(guān)鍵詞】 廣西；民族雜居；村落形成

關(guān)于壯族村落的研究成果，已經(jīng)有很多了。比如，李富強等著《村落的視角：壯族社會文化變遷的個案研究》，就以田林那善、平果必羅、德保大年、天峨連遷、寧明盆昌等5屯為研究對象，聚焦于“社會文化變遷”主題。[1]本文試圖勾勒廣西凌云縣玉洪瑤族鄉(xiāng)那力寨，如何從單一民族寨，發(fā)展為多民族雜居寨？進而探討廣西多民族共同家園的形成。

一、那力寨的原住民族

那力寨今隸屬廣西凌云縣玉洪瑤族鄉(xiāng)那力村，位于云貴高原余脈的岑王老山腳下，地處縣境西北部，是桂西北凌云、田林、樂業(yè)三縣交界地區(qū)，地理位置十分優(yōu)越，為壯、漢、瑤三族聚居之地。

那力是壯語地名，那為田，力為長，指此田壩比較長。今那力寨，從南到北，依次為那磨、那罵（場壩）、中寨、那偉、偉扛、墳山、老長壩等7小寨。解放初期逐漸形成了以壯族為主、漢族次之的民族分布格局，但近年來壯、漢人口漸為持平，瑤族人口依舊最少。

那力寨作為桂西北地區(qū)一古壯寨，其最早之居民，正史罕有記載，但從一些口述或碑刻中，或可窺見一二。那力壯族人認為，最早的居民是壯族陸氏，陸氏先祖叫陸正祥，在今墳山小寨有一塊墓碑，敘述了陸氏祖先事跡：

清故二十九世祖母李氏陸門太安人墓

陸氏者乃河南堂也，于上古時受黃帝封為祝融氏，擔任火官之職。今河南新鄭經(jīng)商周（疑為商丘——引者），后遷往各地。繼而至宋朝年間，南方叛亂反朝廷，帝旨命狄青為征蠻大元帥。當時，岑朋是岑元帥前部，兵行至廣東，訪見一人，能文且武勇，求之為本部文書，繼而征蠻，至西粵今廣西。因出征年久，難回故鄉(xiāng)，又于南寧五堂（塘）處設(shè)立祠堂。據(jù)陸上祥《岑部圯》載到南寧者名是陸附玉，傅（溯）及本源，乃浙江人岑朋，受帥令征平泗城洲（州）。我先祖隨至泗城洲（州），泗城受平，時其寇首領(lǐng)潛于南安庭（亭），聚眾再反。岑朋令義子黃閃（任）南安剿寇大將軍，帒（帶）領(lǐng)陸氏兄弟、一岑氏、一方氏、諸謀士將軍進入南安庭（亭），陸姓者隨平南而來……雍正末乾隆初，尚有陸文進、文宗兄弟……永洪夫妻便生長子陸上禮、次子上楨、三子上祥，并廣置田產(chǎn)……后來，桂林龍知府剿匪到凌云，招（召）集武生，見上祥心良，作正，便贈于六品京堂之職，又改名正邦。女彩謎。今子孫繁榮興旺，因思祖上之德，難忘。故后世子孫共同立碑以紀念。

中華人民共和國癸末年（2003）二月十三日立①

宋元時期，廣西許多地方屬于披荊斬棘開墾荒地的階段?！百Y蓄虛乏，刀耕火種，以為糇糧”。[2]“邕州兩江，水土尤惡”。[3]時廣西環(huán)境惡劣。“有關(guān)宋明之間的祖先記載，雖然大多數(shù)會刻意炫耀祖先的身世，但仍會透露出他們的祖先定居下來之前在這一帶艱難創(chuàng)業(yè)的歷史事實”。[4]碑文中所訴說的就是一部陸氏先祖遷移拓荒的歷史。

劉志偉認為，在宗族發(fā)展過程中有三種重要的角色，即：始遷祖、定居祖或入籍祖，建立各種宗族制度的祖先。[5]碑文中敘述陸氏始遷祖是宋代跟隨狄青平蠻而來的岑朋，到南寧的為陸附玉，當?shù)厝艘暺錇橐皇雷妫缓筝氜D(zhuǎn)幾代，“南遷祖先到定居祖先之間的幾代人，常有轉(zhuǎn)徙靡定的歷史，流動不定則是在宋元之間幾代祖先的共同特點”。[6]中間二十八代世祖史簿、墳地、名字，逢亂世而使后人不得傳；直至雍正時才有記載，雍正末乾隆初有陸文宗、文進兄弟，自幼分開，文宗應(yīng)考為探花郎，官任長沙、泗城（今廣西凌云）知府，但終不知其去向。而文進在泗城定居，編戶入籍。清末民初，洋入中華，地方作亂，先祖外逃。待平靜后，永洪夫婦回來開墾種田，壯年勤勞，心善積德。后生三子，第三子陸上祥，后改名正邦，被賜予六品京堂之職。當官后自然開始建祠堂，奉先祖，修族譜，置族田，積極融入國家正統(tǒng)秩序之中。

碑文在敘述祖先故事時，不免加入一些傳說。這些百姓口中的故事傳說“他們多少存在一定的可靠性和準確性，在地方史研究中應(yīng)該可以在被解讀的基礎(chǔ)上作為史料來利用”。[7]這些碑文傳說都旨在說明陸氏與岑氏親密關(guān)系，最先聚居于此，力證陸氏為那力寨的原住居民?？拼笮l(wèi)認為“入住權(quán)”即在鄉(xiāng)村成為村民的權(quán)利，為最先入住的太祖所遺留給后世子孫最重要的權(quán)利，所以村民往往通過太祖入住以后分居的歷史，來說明誰有權(quán)在那一條村入住，而誰沒有入住的權(quán)利。[8]這也是居民定居某地并進行資源競爭的權(quán)利。祖先源流常與移民傳說結(jié)合，用于人們聲稱并確立自己在某地的入住權(quán)。那力寨以陸姓壯族最多，壯族碑刻文獻以及當?shù)睾芏嗫谑鰝髡f，都在力證那力寨原住居民為陸氏壯族。

二、那力寨的遷入民族

那力寨除陸姓壯族外，其他姓氏壯族、漢族大約在清末、民國時期，瑤族多在“土改”時期，由不同的方式、不同的原因先后遷入，構(gòu)成了今壯、漢、瑤三族雜居的格局。各民族遷入的準確時間很難確定，但最遲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那力寨民族分布格局基本形成。

1、其他壯族的遷入

羅家，據(jù)羅保洋說，民國時期，他曾祖父從樂業(yè)縣甘田鎮(zhèn)龍谷來那力教書，討陸家女兒做老婆，陸氏不愿去龍谷住，羅氏跟來那力住，逐漸融入，成為其中一員，今住陸任鐵家旁邊?，F(xiàn)已發(fā)展到第六代。

劉家，玉洪瑤族鄉(xiāng)上謀寨人，國民黨老兵，參軍后復(fù)員回家，年老無妻，得知陸任本（今定居玉洪街上）母親寡居，還年輕，來上門，生劉世頂。住中寨陸任穩(wěn)家旁邊。

岑家，原住離那力寨6公里左右的十二坪，那里有一處岑家私莊，可能有十幾二十畝田，陸宗仁（陸長鋒之父）的親戚，讓他來住今那馬。

韋家，陸家女兒嫁去大平，那里比較偏辟，生活條件不好，不愿去那邊住，后男方跟隨女方來住，原住中寨后遷到偉扛。

2、漢族的遷入

漢族來源與遷入，筆者訪談了幾戶具有代表性人家。現(xiàn)歸納如下：

楊家，光贊，先平父親，民國后期，因逃荒，流落至此，求陸家收留。楊告家，自稱其父給李亮做工，原住凌云縣泗城鎮(zhèn)牛洞，后買到現(xiàn)居住地，定居下來。

邢家，原住邢家洞（當?shù)赜址Q覃家洞），今住老長壩的邢氏（女，漢族，80歲，文盲）說十幾年前從高山上搬下來，山上太高了。附近幾家姓邢的皆是從高山上搬下來的，山上沒電，生活不方便，上山很難，搬下來所蓋房屋的土地是原來“土改”分得的。

唐家，據(jù)唐思愛說，他是跟著爺爺從縣城（泗城）搬過來，右邊的楊家也是。

彭家，今住老長壩的彭興果說他們祖上100多年前從加尤鎮(zhèn)搬來，是為躲避國民黨抓兵逃出來的，附近楊家、唐家都是抓兵逃來的，邢家是原來的。這里姓彭的原住偉扛后面的半山腰上，“土改”時期，分地主田地時，他們才得以分到好的水田和地主的房屋居住。

3、瑤族的遷入

那力寨中并無瑤族居住，其周邊的瑤族皆為藍靛瑤，主要聚居于孔家灣與燈草坪?？准覟惩碗x那力中寨直線距離不到1公里，地緣范圍較近，可視為同一個生態(tài)環(huán)境。屯內(nèi)有李、鄧、黃、趙、盤等五個姓氏，李姓為大姓，人口最多，均為藍靛瑤。

燈草坪，距離老場壩云盤山的岑大將軍廟直線距離不到100米，與那力寨（峒、壩）隔一道小山梁，由于地緣上距離較短，且該寨周邊全是那力寨的水田和土地，故而把燈草坪納入那力寨一起討論。燈草坪原住漢族，1946年發(fā)生泥石流，全寨被毀?！稗r(nóng)業(yè)學大寨”時，另一村偉利藍靛瑤族生活艱難，飯不夠吃，有幾戶獨立出來，遷到今燈草坪組成小隊，逐漸定居。據(jù)燈草坪的居民李書權(quán)（男，瑤族）所述，他家是在他父輩時因分地而從偉利遷到那力寨附近。

李玉清一家現(xiàn)居住于那磨，位于場壩與孔家灣之間，亦可歸入那力峒范圍討論。20世紀80年代，當時受“老少配”之風的影響，40多歲的李玉清娶了16歲的小姑娘，不好再與原配所生的三個男孩同住，故在那磨另起一間草房居住，成為最早遷入那磨的瑤族。

4、遷入的原因

關(guān)于那力寨的遷入民族因何而遷入，大致有以下幾個緣由所致。

因風水好、地理位置優(yōu)越。風水是影響搬遷重要的原因之一。人大代表陸任政的兒媳張麗芳說，從那力寨搬到偉利灣旁邊的三戶是兄弟關(guān)系，由于風水占位不到位，背山遮陽，光照熱，條件不佳，影響家運。家人不順遂，出現(xiàn)問題，有一個兒子得病，癱瘓，因打架被刺傷。由此可見在當?shù)仫L水地理位置成為人們遷居到此的重要原因。那力寨光照好，水源充足，生活環(huán)境更為方便，基礎(chǔ)設(shè)施比較完善，商品交易也比較集中，每4天一次的街天就在此處。這也是影響漢族從高山上搬下來的原因之一。

因孩子抱養(yǎng)。有些漢、瑤的小孩被拋棄，壯族抱來養(yǎng)，經(jīng)過繁衍生息，人口逐漸增多。那力四組的陸保權(quán)就說他太爺爺是陸家從浪平高山漢龍家抱養(yǎng)的，第二、三、四代姓陸，三代歸宗后又姓龍了。至今已是第五代了。

逃難、打工。自然災(zāi)害或是逃避當時政府政策而遷來。隨著抗戰(zhàn)結(jié)束，軍紀敗壞，民懼當兵，現(xiàn)役逃兵甚多，征兵制實為“抓兵制”。彭興果（那力屯一組村民）就說他爺爺是躲避國民黨的征兵逃難于此的。邢、唐、楊等幾家漢族大多都是清末民國時期逃難于此，遷入時間較晚，平壩地帶大都被原住民所占，他們只好立足于高山森林，開荒種植，自建村寨，給土著地主打工。后來，陸姓祖上或者一些地主，吸食鴉片，無力還債，就把一些平壩土地賣給這些打工的，他們搬下來，慢慢融入其中。他們大都從比較貧窮的地方遷來，希望在此能夠過著比較好的生活。

政府安置。1950年代，全國開展“土改”運動，廣西跟隨國家步伐，認真貫徹執(zhí)行“依靠貧農(nóng)雇農(nóng)，團結(jié)中農(nóng)，中立富農(nóng)，有步驟的消滅封建剝削制度，發(fā)展生產(chǎn)”的路線，開展土地改革，玉洪鄉(xiāng)當然也不列外，積極參與到“土改”運動中。重新分地，形成了一次遷移浪潮。那力寨吸收了許多新鮮血液，漢族、瑤族不斷搬遷至那力寨，其人口規(guī)模和族群成分不斷增加。像高山漢族、偉利瑤族等在“土改”時期分得了土地，土地得到合理分配，遷入居民在此有了居住權(quán)。

女兒不愿住夫家。女兒出嫁到自然條件比那力差的地方，雖然夫家在當?shù)赜绣X有勢、有頭有臉，但是陸家女兒不愿長住夫家，堅持回娘家長住，而娘家人也允許他們回來居住。像韋家、羅家多屬于上述情況。這就增加了當?shù)匦帐?，擴大了通婚范圍，促進了當?shù)刈迦旱姆毖馨l(fā)展。

“老少配”之風的影響。1980年代當?shù)毓纹稹袄仙倥洹敝L。40-50歲男子因失偶，娶十幾歲的姑娘，壯、漢、瑤都有此現(xiàn)象。李玉清就娶了16歲的小姑娘，不好再與原配所生的三個男孩同住，就遷到那磨另起一間草房居住，成為那磨最早居民。

三、多民族共同家園的形成

費孝通在江村和祿村調(diào)查時，曾注意到如何成為村子里的人，大體上說有幾個條件，第一是要生根在土里：在村子里有土地。第二是要從婚姻中進入當?shù)氐挠H屬圈子。[9]那力寨遷入民族也大都遵循這幾個條件，逐漸融入那力寨之中。這個過程并非一蹴而就，在陸氏壯族占據(jù)優(yōu)勢條件情況下，若能真正融入當?shù)厣?，或與陸氏有密切關(guān)系，或為其打工置地，或通過姻親關(guān)系，或在政府安置下獲取土地使用權(quán)。這一過程中必會有摩擦，但并不妨礙那力寨民族格局的形成。

那力寨原住居民為陸姓壯族，占據(jù)自然地理條件較好的平壩地區(qū)，后遷入者則住在地勢較高，自然條件較差的山上，經(jīng)近百年繁衍發(fā)展，到建國初期“土改”之后，其他壯族、漢、瑤等陸續(xù)遷到那力寨，逐漸形成以壯族為主、漢族次之、瑤族最少的三族分布格局。但近年來，壯、漢人口漸為持平，瑤族人口依舊最少。解放初期，雖然沒有具體的那力寨壯、漢、瑤三族的人口數(shù)字，但從當?shù)鼐用窨谥辛私獾疆數(shù)貕炎迦丝谡加卸鄶?shù)，村干部中也占有優(yōu)勢，決策著寨中各項事務(wù)。

那力寨內(nèi)壯、漢、瑤三族通過共同的岑大將軍信仰來維持彼此間和諧的族群關(guān)系。經(jīng)近百年的接觸、混雜、融和，逐漸形成了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卻又各具特色的多元統(tǒng)一體。實現(xiàn)了從單一民族到多元民族雜居格局的轉(zhuǎn)變。

那力寨近百年間逐漸遷入了壯、漢、瑤等族，“土改”時期民族人口比例與分布格局基本形成。不論是整體的，還是個體的族群遷徙，都體現(xiàn)出了族群成長過程中的動態(tài)性特征。[10]只有在認識動態(tài)性的基礎(chǔ)之上，我們才能真正通曉中國社會族群的遷徙現(xiàn)象；才能真正認識從一元到多元一體格局的形成軌跡；才能真正理解多民族共同家園的形成。

【注 釋】

①此碑文于2014年7月14日收集整理。括號內(nèi)的文字，均為整理者所加，其它文字全依照原文。原文夾雜有一些繁體字、異體字，現(xiàn)均轉(zhuǎn)換為現(xiàn)代通用的簡體字。原文無標點，整理者加的標點.

【參考文獻】

[1] 李富強等.村落的視角：壯族社會文化變遷的個案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13.

[2] （元）脫脫.宋史：卷294·列傳53·蘇紳傳[M].北京：中華書局，1975.

[3] （宋）范成大撰，嚴沛校注.桂海虞衡志·雜志[M].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6.

[4][5][6][7] 劉志偉.傳說、附會與歷史真實——珠江三角洲族譜中宗族歷史的敘事結(jié)構(gòu)及其意義[A].王鶴鳴等主編，上海圖書館編.中國譜牒研究：全國譜牒開發(fā)與利用學術(shù)研討會論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8] （英）科大衛(wèi).從香港新界鄉(xiāng)村調(diào)查所見明清鄉(xiāng)村社會的演變[A].葉顯恩主編.清代區(qū)域社會研究[C].北京：中華書局，1992.

[9] 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

[10] 趙旭東.適應(yīng)性、族群遷徙與現(xiàn)代的文化認同[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