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煤窯

一

海子睜開眼睛，首先意識到自己并沒有死，確確實實還活著。

他仰臥在土炕上，炕上鋪著一床薄薄的被子。房子還是那座房子。海子用眼睛掃視著屋內(nèi)的一切。兩年多的時間，一切都是老樣子，只是比以前更破爛不堪。

上邊是用報紙裱糊的棚頂，由于房頂漏雨已經(jīng)有幾處變得黃漬漬的。四周是用白灰粉刷的墻壁，已經(jīng)變得黑糊糊一片?？活^上放的依舊是多處掉漆的五六十年代的大箱子，那是父親留下的唯一值錢的物品。自己這兩年多的勞改生活，苦了年老體衰、弱不經(jīng)風(fēng)的母親。一想到母親，海子的淚水就會奪眶而出。母親早年守寡，堅強(qiáng)地拉扯著年少的海子生活。為了海子，她犧牲了自己的幸福，丈夫死后，她就沒再嫁。海子大了以后，才體會到“母親偉大”這一詞的真正含義。母親所付出的心血和汗水是常人難以想象的。漸漸的，海子大了，而母親卻過早地衰老了，不幸的是又患上了心肌梗塞等多種疾病，一氣怒就會休克。由于自己不爭氣，使母親的晚年凄涼而又悲傷。這兩年，自己不在家，真不知孤苦伶仃的母親是怎么過來的。

這時，霞光透過玻璃窗照進(jìn)屋內(nèi)，映得棚壁亮亮堂堂，碧綠的小白楊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輕輕拍打著屋檐。

海子剛想翻身坐起來，立刻感到骨子里如針扎一般疼痛難耐。他側(cè)著頭，透過大箱子上的那面小鏡子，看到自已身上血跡斑斑，臉腫得眼睛成了一道線，而且青一塊紫一塊。他這才想起昨晚發(fā)生的事情。

海子倦怠地重新把眼睛閉上，回想著昨晚發(fā)生的一切，驚悸而又有些悲壯。

“大哥，這小子是個倔種，怎么打他就是不吭聲，不還手，昨辦？”一個長得彪悍的大個子問匆匆趕來的中等身材、頭上頂著幾根細(xì)黃毛發(fā)的中年人。

“誰叫你們動手的。我不是告訴你們，等我來再說嗎？混蛋！”中年禿頂對兩個沖海子拳打腳踢的大漢怒斥道。

“大哥，這小子比兩年前還有種。不給他點兒厲害嘗嘗，他不知咱哥們兒胳膊粗?！闭f著對著臥在地上的海子又是兩腳。

“問他了嗎，他答應(yīng)了嗎？”中年禿頂問其中的一個保鏢。

“他不說話，咋問？”個子稍矮一點兒的保鏢道：“這小子簡直不像肉身凡胎。”說著對另一個保鏢惡氣地說，“打！往死里打，給他留一口氣就行?！?/p>

接著，又是一陣兒緊似一陣兒的“噼里啪啦”的拳腳聲和粗野的喝斥聲。

海子緊咬牙關(guān)，雙手護(hù)頭，閉著眼睛蜷縮在地上，一言不發(fā)。兩年的勞改，使他學(xué)會了忍耐。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的。當(dāng)初小窯主——上面提到的那個中年禿頂老皮設(shè)“美人計”的目的并非把他送進(jìn)監(jiān)獄，而是想利用他，把他掌握在自己股掌之間，為他出力賣命。然而老皮卻賠了夫人又折兵。最后，老皮為了出心中那口惡氣，把海子送進(jìn)了監(jiān)獄。但心中覺得絲毫沒有出那口戴綠帽子的“惡氣”。因海子改造較好，提前釋放出來。海子是做了充分準(zhǔn)備的，并且做了最壞的打算。同時也牢記著出獄前管教的一番語重心長的肺腑之言：“……即使以后有天大的冤枉，也不要做出違法犯罪的事情來，否則，法律無情，會貽誤你的終生……”

在百里礦區(qū)，老皮可以算作手眼通天的人物。不知他的耳朵咋那么長，海子出獄當(dāng)天下午剛邁進(jìn)家門，就接到老皮晚上要他到礦區(qū)郊外會會的口信。他本想到派出所報案?；蚣s幾位要好的哥們兒一起赴約。但他沒那么做。他想：有些事情經(jīng)官方一插手會越來越麻煩，經(jīng)朋友幫忙會越幫越忙。于是，他決定單刀赴會，自己一個人去解決這段恩怨。天剛黑，他對母親撒了個謊說去領(lǐng)導(dǎo)家串個門，便赤手空拳來到了約定地點。沒容他看清人影就遭到了雨點般的拳腳的夾擊。后來，他覺得頭上重重挨了一擊，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

“孩子，你醒了？”隨著“吱 ”一聲，屋門開了。走進(jìn)一位瘦弱的五十多歲的老太太，她一見海子醒來，頓時來了精神，忙沖身后驚喜地招呼道：“翠花，海子醒了，快把那碗雞蛋湯端來?！边@位瘦弱的老太太就是海子的母親。

“真醒啦？我這就端來了。”話音剛落，一位三十歲左右、十分秀氣俊俏、利落成熟的少婦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雞蛋湯，滿面春色地走了進(jìn)來。海子剛想與母親說話，忽聽到說話聲就是一愣。他向母親身后一看，怔住了。

“怎么是你？”

“啊，我……”少婦見海子以異樣的目光看著自己，頓感手足無措，差點兒把手中的雞蛋湯灑了，忙放在身旁的木箱上，羞赧地躲到老太太身后。這位少婦正是與老皮共設(shè)“美人計”把海子送進(jìn)監(jiān)獄的齊翠花。

“你啥你？昨天若不是翠花把你從郊外背回家，你早就沒命了?！蹦赣H見此情景怨氣地沖海子說道：“這幾年，你走了，留下我孤身一人，行動不便，年老體弱，多虧翠花照顧我?！蹦赣H邊念叨著邊把碗端了過來，給海子一勺一勺地喂著，“我一人缺吃少穿，多虧翠花這孩子周濟(jì)。每次探監(jiān)給你送的衣服都是翠花拆洗的。我有個病災(zāi)。三天兩頭去醫(yī)院，翠花是不離半步。孩子，咱欠翠花的情呀……”

“大媽，你別說了?！币恢闭驹诶咸砗蟮拇浠ㄇ忧拥卣f道：“其實……是我不好，我過去對不起海子哥?！贝浠ㄅつ蟮財[弄著衣襟下擺，慢慢地把臉轉(zhuǎn)向海子，“海子哥，我知道你恨我，我現(xiàn)在就走。”說完，雙手捂臉，扭身跑出了屋。

“翠花，翠花—— ”母親行動慢，沒拉住翠花。氣得發(fā)抖，轉(zhuǎn)身把一肚子怒氣全撒在海子身上。

“你……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翠花對咱家那么好，你還趕她走，你……”母親氣得用手指著海子的鼻子一時說不出話來。

“媽，你不想想當(dāng)初她……”海子見母親氣成這個樣子，后悔不迭。

“當(dāng)初咋的？當(dāng)初把你送進(jìn)大牢也不能全怪翠花呀！”母親靜了靜氣，坐在炕沿上。慈愛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子，“孩子，媽知道這兩年你受了許多苦。可是你也不要把這一切全推在翠花身上，那都是老皮做的扣，她也是被人逼迫的，身不由己呀?！蹦赣H靜靜地說著，海子一字一句地聽著。

“自你進(jìn)監(jiān)獄后，你可知道翠花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老皮對她不是罵就是打。她原來干的財務(wù)出納工作，被老皮給辭了，斷了她生活來源。翠花這孩子就靠給礦工洗衣、撿破爛維持生活。你在勞改隊，每次給你換洗的衣服都是她幫我干的。我歲數(shù)大，身體弱，行動不便，有時病情發(fā)作，都是翠花陪我去醫(yī)院。去年秋一天晚上，下著大雨，我病情發(fā)作，翠花背著我去醫(yī)院，她被大雨澆得患了重感冒，一連三天發(fā)高燒到四十多度。翠花這是圖稀啥？孩子。即便她有天大的錯，想想這兩年她為咱家付出的一切，也應(yīng)該原諒她呀……”

母親發(fā)自肺腑的一番話深深打動了海子。他真的沒料到翠花這兩年活得竟這么艱難和苦澀，為了自己和母親她竟付出了那么多。海子不由得為自己剛才的魯莽而內(nèi)疚起來。

三

“海子兄弟在家嗎？”第二天早晨，海子剛在院子里伸了個懶腰。忽聽外面有人招呼他，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大門外走進(jìn)老皮和他的兩個保鏢。

“你們……”海子一時愣住了，他沒想到老皮會尋上門來。難道他對自己還不放過？

“海子老弟，你好嗎？”老皮近前，沖海子一抱拳，儼然一位前來慰問的寬厚的官員。

“有什么事你就說吧。”海子不知老皮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他把兩只胳膊交叉著抱在胸前，冷漠地說道。

“哈哈哈?！崩掀び樞χ呱锨?，很和善地拍拍海子的肩膀，“海子老弟，不要滿臉階級斗爭嘛。今天大哥我是來向你賠禮道歉的。以前的事都怪我這當(dāng)大哥的不對，還望你不計前嫌。為了表達(dá)我的誠意，特來……”說著，老皮沖拎皮包的大漢擺了個手勢。那人上前把皮包打開。海子用眼角的余光一掃，皮包里面是一沓一沓的面值百元的鈔票。

“海子老弟。這是大哥我的一點兒心意，還望你收下?！崩掀M臉真誠。

此刻，海子的心中就象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斜視著老皮，心想：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呢？但看他滿臉真誠的表情，似乎沒有惡意。那黑皮包內(nèi)的鈔票至少有兩三萬元，難道他會變成救苦救難的活菩薩？“有話你就說吧！我喜歡直來直去?！焙Ｗ又币暳艘谎劾掀?，把臉扭向一邊。

“好！海子老弟果然痛快?！崩掀ぴ诤Ｗ用媲耙惶舸竽粗?，“不愧是大丈夫。既然老弟你說話辦事是竹筒倒豆子，我也不再兜圈子。我來的目的就是想請你到我的小煤窯上坐第二把‘金交椅，負(fù)責(zé)窯下的全面工作?！?/p>

“這……”海子愣住了，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他做夢也沒想到的事情。僅從這一點看，老皮就有常人所不及的一面。這并非是因為他請海子去坐第二把“金交椅”，而是因為他敢用自己的仇家，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

這幾年，海子也曾聞知一些：個體私營企業(yè)人才脫穎而出，他們成功的重要一環(huán)就是不拘一格使用人才。特別是當(dāng)前，非國有經(jīng)濟(jì)就像一匹黑馬。橫里殺出，直逼國有大中型企業(yè)。這一現(xiàn)象在百里礦區(qū)更為突出。一些個人承包的小煤窯憑借船小好調(diào)頭的優(yōu)勢出盡了風(fēng)頭，更有甚者直接威脅到國有大中型煤礦。但由于約束機(jī)制不健全，致使一些小煤窯亂采濫掘。既損失了國家的礦產(chǎn)資源，又頻頻出現(xiàn)人身傷亡事故。國家有關(guān)部門采取多種措施關(guān)閉了許多不合格的小煤窯，這猶如給那些私營小煤窯主們當(dāng)頭一棒。于是，一些聰明的小窯主們經(jīng)過反思后，開始物色那些懂行、有本領(lǐng)的采礦人，不惜一切代價“尋找”懂行的采煤人。老皮就是這些小煤窯主其中之一。并且把眼光放在了海子身上。

海子可以說是煤里生煤里長。父親是位在場子面拿得起放得下的礦工，不幸的是由于別人的失職而葬身于煤海。海子十六歲就戴上了帽斗，背上了礦燈，在場子面由一位稚嫩、弱小毛頭小伙靠著時間的鍛打和磨煉，最終成為場子面里的“大拿”。但由于文化水平低，而且性格急躁，再加之受官僚主義壓制，始終未能發(fā)揮出潛在的能力。老皮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不惜賠上夫人的代價想把海子控制于自己的股掌之間，為自己賣命。沒想到海子卻不吃這一套，讓老皮“賠了夫人又折兵”。以致惹惱了老皮，便制造事故，把海子送進(jìn)了監(jiān)獄。

盡管海子進(jìn)了監(jiān)獄，老皮的真正目的并沒達(dá)到。他開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后悔莫及。但虛榮心使他不得不這么做，在海子出獄當(dāng)天，他約海子出去就是想再一次邀請海子跟他干，沒承想兩個手下人提前對海子大打出手。他處在騎虎難下的位置，也無可奈何，他今天來找海子也是費了一番頭腦的，首先查了海子的檔案。又通過一些與海子一同勞改的“混混兒”了解他在勞改期間的情況，這才做出決斷：請海子出山，哪怕是他掉一些“面子”。他相信，憑著自己的真誠，憑著海子的性格和為人，很有希望成功。因為他太了解海子了。

“我不去，你就打消這個念頭吧！”不知是出于報復(fù)心理還是一種本能，海子一口回絕了。

“海子老弟，我以前不該用那種不光彩的方式來請你，可是以前畢竟都過去了。你現(xiàn)在不是出來了嗎？”老皮訕笑一下，顯得很不自然。他略停頓了一下說道，“再說現(xiàn)在礦上已經(jīng)把你開除了。即使不開除，也不景氣，壓資半年之久，現(xiàn)在你母親又重病在身需要錢治療。你不為自己想，也得為老人家的晚年想想吧？我每月給你基本工資兩千元，上不封頂?！?/p>

“我們不要你的臭錢！”不知什么時候，母親拄著一根拐杖立在門口，怒沖沖地舉棍朝老皮等人蹣跚而來?！澳銈兘o我滾，你還想害我兒子嗎？給我滾出去！”

老人沒等走近老皮。由于腳步蹣跚竟跌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媽，媽—— ”海子忙去攙扶母親。

“大嬸，大嬸！”老皮也慌了。在場的人都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快，把我的車開來。送大嬸去醫(yī)院！”老皮見狀忙對身邊的一個弟兄急切地吩咐道。不一會兒，車來了。“海子兄弟，車來了，快把大嬸送醫(yī)院?！崩掀さ馈?/p>

不容猶豫，海子抱起母親出大院進(jìn)了汽車。老皮也跟出來一同坐進(jìn)車內(nèi)，吉普車風(fēng)馳電掣般飛奔醫(yī)院。

四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海子在醫(yī)院急救室外焦急地等待著。

“誰是患者家屬？”這時，急救室門開了，走出一位護(hù)士。

“護(hù)士，我母親的病情咋樣？”海子忙迎了上去。

“簽字?！弊o(hù)士從牙縫中冒出兩個字。

海子按護(hù)士的要求飛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去一樓辦住院手續(xù)?！弊o(hù)士從病歷卡上撕下一聯(lián)遞給海子，轉(zhuǎn)身走了。

海子拿著單子跑到一樓門診窗口。把護(hù)士給的單子遞了進(jìn)去。

“繳住院押金兩千元?！贝翱趦?nèi)傳出冷冰冰的女高音。

“這……”海子一聽，腦袋“嗡”的一聲。話到嘴邊噎住了。自己剛從獄中出來，別說兩千，就是二百也拿不出呀？

“大夫。能不能先不交。我一時沒那么多錢……”

“沒錢看什么??？”窗口甩出一句冷冰冰的話，單子也跟著飄了出來。

“你們…… ”海子氣極了。

“給，兩千元，一分不少?！辈恢裁磿r候，老皮站在海子身后。他手拿一沓鈔票連同單子一起又送進(jìn)窗口。

“你……”海子回頭看了看老皮，心里熱乎乎的，眼圈一熱，眼淚差點兒掉了下來。

“海子兄弟，您就別客氣啦?！崩掀そ舆^收據(jù)，沖他理解地一笑，“治病要緊，我這里還有兩千，拿著今后當(dāng)醫(yī)藥費?！闭f著把錢和收據(jù)遞給了海子。

“這……”海子不由自主地接過來，沖老皮用力點了點頭。

倆人剛想上樓，忽聽醫(yī)院病房門口一陣騷動。從里面走出一中年漢子，懷中抱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后面還跟著一位哭哭啼啼的中年婦女。

海子一看，是自己以前同在一個場子面的老劉。懷中抱的是他的女兒，后面跟的是他的老婆。

“劉哥，你……你這是咋啦？”海子近前問道。

“啊——海子兄弟，你出來啦？”老劉淚跡斑斑，看到海子顯得有些酸澀。

“劉哥，孩子咋啦？你這是……”海子沒直接回答老劉的話，而是打聽孩子怎么了。

“唉！”老劉看了看懷中臉色蒼白的女兒嘆了口氣，“有啥別有病，沒啥別沒錢。我姑娘得了白血病，因沒錢治療，被大夫攆出了病房。我不配作父親，我堂堂五尺漢子連自己的女兒都救不了?！崩蟿⒕诡D足捶胸嗚咽起來。

“這……”海子內(nèi)心澀澀的，他想：老劉與自己同病相憐呀。不由得捏了捏老皮剛才塞給自己的錢?！安疃嗌馘X？”他問道。

“一千五。”老劉答道。

這時，醫(yī)院走廊內(nèi)有許多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都向老劉一家三口投來同情和愛莫能助的目光。

“爸，咱回家吧！”老劉懷中的女兒聲音微弱地說，凄涼而又令人心酸，“我知道你不開資，咱家沒錢，為了我的病你們花了不少錢了。我聽人說我的病治不好了，別枉花錢。你們留著錢供我弟弟上學(xué)吧。

“姑娘，爸媽對不起你……”老劉竟抱著女兒哭了起來。

眾人無不為之流下同情的淚。

“這位兄弟，這是四千元的支票，你先拿著給孩子看病。”海子萬萬沒想到老皮拿著一張支票遞給老劉，“你以后什么時候有了還給找，我和海子是朋友，你也別見外?！?/p>

“這……”老劉雙手接過支票，看看老皮又瞅瞅海子。過了足足有兩分鐘，驀地，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拉著妻子，一家三口給老皮跪下了。

“快，快給恩人磕頭。”

“別這樣，別這樣?！崩掀っΠ牙蟿v起，“誰沒個災(zāi)難，別這樣，快起來?？炖U上它給孩子治病吧?！?/p>

海子看著老皮的一舉一動呆住了。心想：老皮真的變了。這時，他就覺得老皮不像以前那樣讓人討厭了，反而覺得他比自己高大多了。

五

第二天一早，海子來到了老皮的辦公室。

“海子老弟，你真來啦？”老皮正坐在辦公桌后的皮椅上，皺著眉抽悶煙。一見海子進(jìn)來，高興得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我的好兄弟，你來了就好，就好……”老皮緊緊抓住海子的雙手，顯得有些詞不達(dá)意?！耙院笤蹅兏鐐儍壕驮谝豢阱伬锩鬃樱芯仆?，有肉同吃?！?/p>

海子尷尬地笑了一下，被老皮的熱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有四個條件。如果你答應(yīng)我就跟著你干；如果你不答應(yīng)，我是我，你還是你?！?/p>

“行行行。別說四個條件，就是十個、八個我也答應(yīng)。你說吧。”老皮急切地說。

海子看了看老皮，稍一沉思，一字一句地道：

“第一，井下生產(chǎn)的事不能有外人插手，一切我說了算，包括你在內(nèi)?！?/p>

“行?！?/p>

“第二，井上的事我不插手，但你對工人的態(tài)度以及管理制度應(yīng)多聽聽工人的意見?！?/p>

“行?！?/p>

“第三，我的工資你說了算。但必須先付給我一萬元錢，我給我母親治病?！?/p>

“行。我馬上派人給你去取?！?/p>

“第四，咱們先簽三年合同。我的試用期半年，在此期間內(nèi)允許你辭退我，他允許我辭職?！?/p>

“行?！?/p>

“另外……”海子驀地又想到了一件事。但又不知該怎么說出口。

“海子老弟還有啥事？你不要客氣?！?/p>

“另外，你……你以后不要難為翠花。”

“嘿嘿嘿……”這時老皮奸笑了一下，“海子老弟，舊情還沒忘？”

“你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海子紅著臉問。

“好。不就是一個齊翠花嗎？大哥我今后決不欺侮她。恢復(fù)她原來的工作，暫時去醫(yī)院伺候你母親，另外，我還可以成全你們……啊……哈哈。”

“廢話少說，其它與你無關(guān)。”海子怕老皮說些尷尬的話，忙制止了?！拔椰F(xiàn)在就隨你下井先查看一遍，摸摸底兒。”

“海子兄弟，不忙吧？你先休息幾天再說。”老皮委婉地說道。不過，這是他的心里話。

“沒啥。還是現(xiàn)在吧。”

六

海子想想自己與老皮之間戲劇性的經(jīng)歷，也暗自發(fā)笑。由不認(rèn)識到成為仇敵，再到一起共事，真夠小說家們寫一部傳奇的。但是，無論怎樣，老皮畢竟有著常人所不及的思想境界。自己既然答應(yīng)了，就應(yīng)盡百分之百的能力。這不但是為了老皮，也是為自己。想到此，海子便覺得過去難以理解的“相逢一笑泯恩仇”這句話不難理解了。

讓海子忐忑不安的就是翠花。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雖說現(xiàn)在年輕人中這種事情算不了什么。但肌膚挨了一刀，愈合得再完好，畢竟是傷疤。海子覺得很別扭，其實，齊翠花本是一位不錯的女人。無論其容貌還是人品，她都能稱為合格的女人。翠花美麗、善良、賢慧，而且有文化。當(dāng)年中學(xué)畢業(yè)時，僅以三分之差被拒之大學(xué)門外。父母長年有病，欠下了一屁股債，弟弟年幼且又在上學(xué)，她只好放棄了補習(xí)的機(jī)會。誰知天有不測風(fēng)云，弟弟在一次上學(xué)回家的途中不幸遇車禍而亡，本來體弱多病的父母怎經(jīng)受得住如此沉重打擊。不出三個月二老相繼而亡，留下翠花孤單單一人和父母生前欠下的巨額債款。屋漏偏逢連陰雨，債主們趁機(jī)紛紛登門討債。他們見翠花一女孩兒可欺，有的拿家具，有的刨樹，有的甚至扒房子。她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只好聽之任之。正在這時，老皮伸出了援助之手，他不但替翠花還上了所有的債務(wù)，而且還處處幫助她、關(guān)心她，使她有了一個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翠花出于一種回報，便嫁給了老皮。盡管老皮比翠花大十多歲，而且還有許多壞習(xí)慣，然而畢竟有恩于自己，自己在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是他解救自己擺脫了困境。哪怕老皮是一塊凹凸不平的頑石，憑自己的真誠與善良，一定會把他雕鑿成一塊美玉。翠花當(dāng)初就是懷著這樣的心情嫁給老皮的。

老皮娶了翠花，剛開始幾年的確把過去的壞毛病收斂了許多。不但工作扎實，而且在生活中對她也十分體貼。翠花過門第三年，老皮憑著自己的聰明又承包了現(xiàn)在的小煤窯。翠花也在小煤礦干上了財務(wù)工作。日子便一天天富裕起來。隨著腰包內(nèi)鈔票的膨脹，漸漸地老皮膽子也大了，心也花了，每天一些狐朋狗友前呼后擁，并雇了兩個保鏢左右相隨，夜夜泡在舞廳、酒吧、KTV包廂，把翠花冷落在家中。除非不回家，一旦回到家非打即罵。其實老皮冷落翠花的一個主要原因就是倆人沒有孩子。老皮認(rèn)為翠花不會生育，而她去醫(yī)院檢查過，醫(yī)生認(rèn)為正常。那么問題就出在老皮身上。老皮心虛，不愿去醫(yī)院檢查，卻蠻橫地指責(zé)翠花是一只光抱窩不會下蛋的母雞。久而久之，老皮也便對翠花失去了興趣。翠花的存在與否，對他已無關(guān)緊要，他的花心全部放在了那些會調(diào)情的女人身上。他設(shè)“美人計”套海子就是因為以上諸多原田。誰知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出于報復(fù)，他逼翠花，誣陷海子強(qiáng)奸。海子當(dāng)初也恨過翠花，但當(dāng)他了解到翠花的遭遇后，對翠花既可憐又遺憾。一個孤單無靠的女人不容易。因此他才在與老皮談條件的同時，把翠花的問題也加了進(jìn)去。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一位弱小無助的女人。至于老皮所講的“成全他們倆”的事，暫時海子沒去想這個問題。海子通過這兩年的學(xué)習(xí)改造，明白了世上還有比男女之事更重要的事情。如果兩個人真正有緣，那么到時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時間一晃一個月過去了，海子熟悉了窯下基本狀況。通過一系列調(diào)整后，逐步走上正規(guī)，海子也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段時間簡直把他累壞了，白天在井下忙，晚上要去醫(yī)院照顧母親，多虧翠花幫忙，才使得海子有余暇休恩，眼看母親要病愈出院了。井下工作又摸清了頭緒。海子的心情格外舒暢。

這天下班后，他特意早早回家，準(zhǔn)備先收拾一下，然后去接母親出院。誰知剛進(jìn)院門，就聽屋里傳來說笑聲，原來母親回來了。

“翠花，你在醫(yī)院伺候我一個多月，又接我出院，別人見咱娘兒倆那親熱勁兒，你猜他們都說啥？”這是母親的聲音。

“說啥？”翠花問。

“他們說、大娘，你的兒媳婦比姑娘還要親?！?/p>

“大媽，您……”翠花嗔怪地說道。

海子在屋外聽得真真切切，不覺臉上發(fā)燒。原來母親是被翠花接回家的。海子踮起腳尖向屋內(nèi)細(xì)瞅，只見母親坐在炕上，屋內(nèi)打掃得干干凈凈，翠花坐在母親對面，羞赧地低著頭。

“孩子，大媽想問你個事?！蹦赣H對翠花問道。

“啥事？大媽您就說吧。”翠花低聲道。

“你看你海子哥咋樣？”

“海子哥是個好人?！?/p>

“不?！蹦赣H搖了搖頭，“我不是這個意思?！?/p>

“大媽。我……我怕配不上他?！?/p>

“孩子。這是哪兒的話。我還擔(dān)心我家海子配不上你呢。”

“大媽，你不知道。現(xiàn)在海子哥可能還在恨我呢?！?/p>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就別再提了。何況也不全怪你呀！”母親靠近了翠花。伸手給翠花理了理散在額前的頭發(fā)。她一頭扎在母親懷中哭了。這時，海子故意加重了腳步，推門進(jìn)去笑著道：“干嘛呢？出院了應(yīng)該高興才對呀。咋哭起來啦？我剛才去醫(yī)院一看病房沒人，就猜你一定回家了。”

母親、翠花二人見海子回來，相互對視一眼，不由得都放聲笑起來。

海子也笑了。

七

房后的樹由綠變黃，又由黃變綠。一年很快就過去了。這一年是海子人生道路上的一個重要里程碑。憑著他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和科學(xué)的管理技術(shù)，使老皮承包的小煤窯一年盈利十萬余元，而且安全生產(chǎn)無事故。在百里礦區(qū)引起了不小的震動。各種榮譽也接鍾而至。上門取經(jīng)者絡(luò)繹不絕，令老皮和海子應(yīng)接不暇。海子還被推薦參加全國鄉(xiāng)鎮(zhèn)煤礦先進(jìn)事跡報告團(tuán)去外地巡回演講。

老皮對這一切看在眼中，喜在心里。再加上老皮精明的經(jīng)營之道。二人雖說不上珠聯(lián)璧合，但完全可以用“默契”來形容。如果說當(dāng)初老皮請海子時還心有余悸的話，經(jīng)過近一年的觀察，他對海子徹底放下了戒備。他在心中對海子由衷地佩服。海子夠哥們兒，對得起“人”字的一撇一捺。更令老皮服氣的是海子的遠(yuǎn)見卓識。以往，每逢秋季多雨季節(jié)，由于小煤窯地處低洼地帶，常常因水大而被迫停產(chǎn)。這一直是老皮頭疼的事。自海子來后，提前采取防護(hù)措施，在井下打通一條偽滿時采空的廢巷，只要無特大暴雨就不會停產(chǎn)。老皮細(xì)細(xì)計算過，僅此一項就為煤礦減少損失幾十萬元。因此老皮更加佩服海子的才智。

當(dāng)然，海子與老皮之間也有矛盾，而且還十分尖銳，只不過倆人都未點破。那就是井下那塊約二十多萬噸的煤田。因為這塊煤田涉及到國家、集體、個人之間的利益關(guān)系。

老皮所承包的小煤窯與海子原工作過的國有大煤礦相鄰。小煤窯所采掘的原煤大部分都是大礦所剩的邊、角、棱。而大礦所規(guī)劃的采掘區(qū)小煤礦是不能插足的，否則就會破壞大礦的采掘規(guī)劃，浪費國家煤炭資源。老皮由于有了海子的指導(dǎo)，原來的采掘計劃進(jìn)展十分順利。本來打算一年半的采掘儲量，僅用一年就采完了。老皮便同海子商議，想偷跨越界線，開采幾萬噸，但被海子拒絕了。海子對這塊煤田的重要性特別清楚。這塊煤田上面是條寬闊的大河泡，號稱大礦的“龍”，在支撐著大礦的場子面。萬一采掘失準(zhǔn)就會使場子面被淹，造成整個報廢。而且還會造成大礦停產(chǎn)，這就意味著犯罪。老皮與海子一個堅持要采，一個堅決反對，各己見，沖突遲早會發(fā)生。

明天海子就要赴外地參加全國鄉(xiāng)鎮(zhèn)煤礦先進(jìn)集體演講團(tuán)巡回演講去了，他想找老皮長談一次，他怕自己外出期間。老皮趁機(jī)越界，他想當(dāng)面對老皮談清利害。沒承想談了半天，倆人不但意見未統(tǒng)一，反而爆發(fā)了合作以來的第一場舌戰(zhàn)，火藥味也十分濃。

“老皮大哥，我這是在真心對你說肺腑之言，我也是為了你好?！焙Ｗ佑行┰~不達(dá)意。

“海子老弟，我也不完全是為了我自己。我也是為了我們大伙兒都多掙幾吊子。”老皮干笑了幾聲，兩手一攤，顯得很無奈。

“可你也不能給國家造成損失呀？我們?nèi)绻赡菈K媒，不但沒把握，而且會浪費十幾萬噸原煤你知道嗎？”

“什么浪費不浪費，咱們來了不比它在地下埋著強(qiáng)多啦？再說也沒人來查。”

“不行不行！你就是把天說下來，也絕對不行?！焙Ｗ影杨^搖得像撥浪鼓。“我們的人員、設(shè)備、財力、物力都不具備采這塊煤的條件。如果我們采了這塊煤，不但損失煤，而且還株連到大礦，這要比殺幾個人、毀幾臺設(shè)備更重要！”海子臉漲得通紅，他恨不得扯住老皮的耳朵告訴他這其中的利害。

“我……我管不了那么多?，F(xiàn)在的社會我只知道多掙幾個錢。”老皮作出一副無理爭三分的姿態(tài)，兩只胳膊交叉向胸前一抱滿不在乎。

“錢錢錢！除了錢，你還認(rèn)得啥？難道有錢就能買來一切嗎？”

“沒錢就不能活。有了錢就會有吃有喝有權(quán)，就會在屁股后跟著一大堆女人，還能……”老皮剛想往下說，覺得不妥又打住了。

“還能干啥？你說呀?！薄斑€能指使人，如果不給你錢，你能來我的小煤礦嗎？”

“你……”海子被老皮噎得說不出話來，氣得臉色鐵青。稍頓一會兒，他指著老皮的鼻子怒氣沖沖地道：“好好好！我現(xiàn)在不與你爭執(zhí)，我辭職還不行嗎？我要讓你知道還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焙Ｗ愚D(zhuǎn)身氣呼呼地甩手走了。

“海子兄弟！海子——”老皮沒想到海子會如此血性。對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些后悔，但想收回來已經(jīng)不及了。他看著海子的背影重重地嘆了一聲，“唉，這家伙！”

八

海子垂頭喪氣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亂如麻。他沒想到竟與老皮弄成如此結(jié)局。他在思量著自己的言行是對還是錯？忽然，他覺得面前一亮，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他的面前。

“翠花……”原來是翠花穿著得體的秋裝站在他面前不遠(yuǎn)處，亭亭玉立。

“咋的？像個霜打的茄子，無精打采的。”翠花頭一歪，調(diào)皮地看著海子。她是來為海子送行的，明天海子就要赴外地了，沒想到在半道上離老遠(yuǎn)她就看到海子低頭走著，一定是遇到了不順心的事。

“哼，真要是個茄子就好了。啥也不想，啥也不管。”海子冷漠地一笑。眼睛看著遠(yuǎn)方，仿佛心情特別壓抑，需要找個人傾訴一番。

“咱們走走吧，行啵？”翠花說著，在前面邁動了腳步。

海子順從地跟在了后面，一言不發(fā)。

這時夕陽已經(jīng)完全沉入遠(yuǎn)處連綿的大山后面，晚霞的余暉映照著百里礦山。花叢綠蔭中的小昆蟲開始了鳴唱。

倆人時而一前一后，時而并肩前行。誰也不說話，就這么向前走著。

“是不是因為井下的事和他吵架了？”當(dāng)他們走到小林蔭道上時，翠花打破了沉默。她已料到了海子心情不愉快的原因，她早就聽海子說起過這件事。現(xiàn)在翠花除了照顧海子母親外，又被老皮安重新排在財務(wù)室。對于井口的事她處于雙重身份，因此對井口也顯示出眾人少有的關(guān)心。無論從感情還是從道義上講，她都是傾向于海子的。海子的觀點的確也正確。她很想為海子做點兒力所能及的工作，但始終找不到機(jī)會。對老皮她了解，但畢竟有隔膜。倆人雖然至今未離婚，還是法律上的夫妻，但已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幾年前就分居了。而且在前段時間她已把離婚狀遞到法院，單等老皮簽字，法院判決了。她不知該怎樣幫助海子對老皮做些說服工作。

“翠花，你說我這樣做是錯了？還是對了？”海子答非所問，重重嘆了一口氣，對翠花問道。

“你說呢？”翠花看了看海子，不緊不慢地問道，不容海子回答，緊接著又說，“我對你們的事也參與不了，也沒大道理講，我只記得我母親給我講過我姥爺?shù)墓适?。我姥爺在抗?zhàn)時就是位‘支前模范，有一年天氣干旱莊稼收成不好，村委會決定采取隱瞞的態(tài)度，公糧就不繳了。身為副村長的姥爺知道此事后，據(jù)理力爭，堅持上繳公糧。有人就說我姥爺逞能，自己得不到糧食又得罪人，出力不討好。最后在我姥爺?shù)囊辉賵猿窒拢Z上繳了，而我姥爺?shù)母贝彘L職務(wù)在當(dāng)年的換屆選舉中丟掉了。令人深思的，正是那些公糧及時運送到前線戰(zhàn)士們面前，為堅守陣地半月有余已接近彈盡糧絕的一個營的戰(zhàn)士填飽了肚子，為最后突圍立了大功。你說我姥爺是不是一位好村長呢？”

“這……”海子沒想到翠花會說出這么一個故事，他直視著翠花，深情地看了足足半分鐘。

“咋的，不認(rèn)識啦？”翠花被海子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臉上一陣發(fā)熱，不由得用拳頭輕輕地在海子胸脯上搗了一下。

海子趁勢抓住翠花的手。放在自已的胸前。動情地說道：“翠花，咱們結(jié)婚吧？”

“結(jié)婚？”翠花愣了一下，她以為聽錯了。當(dāng)她看到海子那深深愛意時，相信確實是真的。兩眼圈發(fā)熱，一股熱淚奪眶而出，禁不住撲在海子胸前放聲哭泣起來，邊哭邊用拳頭輕輕捶打著海子的胸膛。

海子輕輕攬著她，一言不發(fā)，任憑這個坎坷的女人發(fā)泄著幾年來的冤屈和憤懣。

這時月亮升起來了，夜色降臨。礦區(qū)的夜晚怡人而又深邃。在礦區(qū)的林蔭小徑上，這對男女在傾訴著這幾年的衷腸。

“海子哥，你不嫌棄我結(jié)過婚？”

“我早就不嫌了，你不嫌我坐過牢？”

“你……你壞。你是不是還恨我當(dāng)初？”

“傻瓜，我是那樣的人嗎？”

“海子哥，我以后會把你伺候得好好的?！?/p>

“嗯，我相信。你趕緊與老皮把離婚手續(xù)辦了，我開會回來咱們就結(jié)婚?！?/p>

“嗯?！?/p>

“翠花，我想求你件事?！?/p>

“什么事？照顧你媽？”

“不是，這不用我說，你不是早就成了她老人家的兒媳婦了嗎？”海子想起了那天他在院外偷聽母親與翠花說話的情景。

“你也學(xué)滑了?！?/p>

“我想讓你注意一下井下的動靜。我找個工人常偷告訴你掌子面的進(jìn)展情況，萬一老皮要采那塊原煤，你要出面去制止他。我不在家，真怕他捅出婁子來，那可就慘了?！?/p>

“你不是辭職了嗎？管那么多干啥？”翠花故意問道。

“你別開玩笑了，我給你說正經(jīng)的，其實老皮當(dāng)時跟我說的也是氣話，我的頭腦也不冷靜?！?/p>

“嗯，你這才像真正的你……”

九

說來也奇怪，海子走后第一天，大雨就下個不停，連續(xù)五天不見太陽露臉。不但雨水順著巷道向井下淌，而且頂板滲水特嚴(yán)重。老皮對這一切不理不睬，開始了他早就計劃好的開采那塊煤田的行動，并讓井下工人封鎖消息：誰若到井上說漏一個字就扒他的皮。而海子暗中安排的人因被雨水澆感冒了，沒上班，所以翠花對井下一無所知。盡管海子一天往回打一遍電話，但都是一切正常。海子也就放下心了，并向老皮道了歉。老皮也趁機(jī)向海子表示歉意，讓海子在外地盡量放心，到名勝地方游覽一下，開開眼界。而且還對海子編了一套井下場子面生產(chǎn)的假話。

然而紙里最終包不住火。海子安排監(jiān)視老皮動向的那個工人病好后一下井就發(fā)現(xiàn)了苗頭不對，忙升井向翠花做了匯報。

翠花一聽，知道海子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她顧不得許多了，拎著礦燈，戴上帽斗，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就下井找老皮去了。

翠花從沒下過井，只是聽人描述過井下狀況。當(dāng)她跌跌撞撞地在那位工人的攙扶下來到場子面后，感到可怕極了。場子面齊腳深的水嘩啦啦由高處向低處流淌著。頂板“滴滴嗒嗒”漏著水，并且發(fā)出可怕的聲響。老皮張牙舞爪地指揮著。

“老皮，你咋說話不算話？你當(dāng)初是怎么答應(yīng)海子的？”翠花上來就是一陣連珠炮。

“翠花，你下來干啥？這不是你待的地方，趕緊上去！”老皮一見翠花那樣子，知道有些不妙，忙對翠花嚷道，“井下老爺們的事不用你管，我心里有數(shù)?！?/p>

“你這不是坑害眾人嗎？這樣很危險，萬一……你這不是缺德嗎？”翠花不知說什么好?！澳憧偸悄莻€臭毛病，光知道掙錢，就不為大家想想。一點兒不知道尊重人，人家海子也是為了你好，你心中有沒有數(shù)？”

“我承認(rèn)海子對我忠心耿耿，可我對他也不薄呀？你知道嗎，采了這塊煤，咱們就會贏利近百萬?！?/p>

“光知道錢?，F(xiàn)在水這么大，你知道后果嗎？如果……你就得去坐牢，眾人也得搭上性命?！崩掀だ湫茁?，“我咋越聽越覺得你和海子好像合起來與我作對，別忘了，咱們還是合法夫妻。我是你丈夫！就沖這我非采這塊煤不可！”

“你……你不講理！”翠花被老皮幾句話戧得臉色通紅，委屈得流下了眼淚。

“來人，把她給我架上去。”老皮吩咐兩個人一邊一個架住翠花就向井上扯。她哪是兩個男人的對手，就像一只小雞一樣被拖出了場子面。

翠花一時沒了主張。昨辦？這可咋辦？還是給海子掛個電話吧，她跌跌撞撞地向井上奔去，然而未等她走出井口，只聽井下傳出一陣沉悶的“轟隆”聲響。仿佛山洪暴發(fā)。不一會兒又恢復(fù)了平靜，靜得怕人。

十

海子接到翠花的長途電話就請假坐火車向回返。第二天上午八點才回到礦山。

這時小煤礦從井口到辦公室人山人海。有市、礦各級領(lǐng)導(dǎo)。煤炭部還派了專員來現(xiàn)場指揮。更多的是遇難礦工的家屬、親戚、朋友。礦區(qū)派了三個救護(hù)隊，還有其它礦來支援的。

這次事故被定為重大惡性事故，死十七人，重傷五人，輕傷三人。老皮奇跡般地活了下來，他與活著的幾名礦工被大水灌了個飽，因搶救及時幸免遇難。然而，他再也不能當(dāng)窯主了。他由于脊椎受損，成了癱瘓，而且腦袋反應(yīng)有些遲鈍，只有靠輪椅代步了。本來要追究老皮的法律責(zé)任，但他已成了殘疾人，也就不了了之。法院根據(jù)實際情況，除了給他留下今后的生活費用外，其余的財產(chǎn)全部沒收。

海子被任命為小煤礦的礦長，負(fù)責(zé)全面工作。一連半個月，為了小煤礦的恢復(fù)，瘦了一圈兒。但總算正式恢復(fù)生產(chǎn)了，海子這才長長出了一口氣。

這天早晨，海子安排完工作，準(zhǔn)備去看望一下老皮。這段時間忙得他腳打后腦勺，好長時間沒去醫(yī)院看老皮了。這時，翠花推開辦公室門走了進(jìn)來。

“翠花?！贝浠ㄟ@段時間一直在醫(yī)院照顧老皮，海子跟她打了一聲招呼，“坐。”

“海子哥，我今天來想告訴你一件事?！贝浠ǖ椭^，幽幽地說道，“咱們的事就拉倒吧?！?/p>

“咋的，你后悔了？”海子有些莫名其妙，以為她在開玩笑，“不是說好了過幾天咱們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嗎？你別逗了?！?/p>

“誰逗你了？我是認(rèn)真的?！贝浠ㄌа劭戳丝春Ｗ樱樕車?yán)肅?！斑@幾天我反反復(fù)復(fù)想著一件事。我還是應(yīng)該回到老皮身邊去，他現(xiàn)在更需要有人照顧?！?/p>

“這……你還愛他？”海子愣住了，他明白翠花一旦打定主意是很難扳回來的。

“不，我可憐他。”翠花眼睛濕潤了。

是??！老皮現(xiàn)在真讓人可憐。當(dāng)初何等威風(fēng)？眾人前呼后擁，而現(xiàn)在孤伶伶地躺在醫(yī)院。他的那些鐵哥們兒紛紛遠(yuǎn)去，那幾位靠他包裝的“靚妹”早已另尋主人。本來身體的沉重打擊已使他精神恍惚，而心靈的崩潰使他徹底垮了。

“你可想好了，以后伺候他要吃許多苦，遭許多罪?！焙Ｗ犹嵝阎浠?。

“這一切我已想過了。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我一定會伺候他后半輩子?！贝浠o靜地說著。她已是淚流滿面，兩只水汪汪的眼睛深情地注視著海子，“海子哥，我對不起你，你找個比我更好的……”說著，翠花雙手一捂臉，轉(zhuǎn)身跑出海子的辦公室。

海子望著翠花的背影，呆呆地發(fā)著愣……

周脈明：男， 1967年9月出生。黑龍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先后在《鶴崗日報》《中國煤炭報》《工人日報》《黑龍江日報》《生活報》《三晉都市報》《中國教師報》《大河健康報》《中國安全生產(chǎn)報》《<臺灣達(dá)人志>月刊》《春雨》《茉莉》《上海小說》《小說月刊》《山東文學(xué)》《民族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新聞、文學(xué)作品若干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