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獸式青春：不后悔“跳坑”

劉竹溪

在人生的某個階段，和一群像你一樣瘋狂的人一起做一件瘋狂的事，是再好的生活也無法換來的

“戰(zhàn)神”蘋果牛在游戲里是瘦削的亡靈戰(zhàn)士，依靠精湛的技術殺人如麻。在全世界游戲玩家圈子中，他都是響當當?shù)娜宋铩?/p>

這是一個典型的《魔獸世界》資深玩家，從美服內(nèi)測時玩起，在《大地的裂變》資料片后慢慢淡出。

在第一次踏上艾澤拉斯大地之前，蘋果牛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會和這個游戲產(chǎn)生如此緊密的關聯(lián)：他原本是北方小城里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輩子好像一眼看得到頭”。但在游戲里，他先后變成了公會會長、39名隊友可以無限信賴的主坦克，以及令“聯(lián)盟狗”聞風喪膽的戰(zhàn)神。

他制作的Gforce（地心引力）系列游戲視頻，曾經(jīng)登上全世界游戲網(wǎng)站的頭條，甚至有歐洲的公司向他提出工作邀約?，F(xiàn)在，他的工作也和魔獸有關：和玩游戲認識的朋友一起開了一家公司，專門制作游戲宣傳視頻。

《魔獸世界》無疑是過去十年全世界最成功的網(wǎng)絡游戲，它的活躍用戶數(shù)峰值，曾在2011年接近1200萬。這些人中的絕大多數(shù)不像蘋果牛那樣，被游戲改變?nèi)松?但千千萬萬的魔獸玩家有一點很相似：不后悔“跳坑”。

這種狂熱，套用一句流行語叫“信仰充值”。對這些老玩家來說，游戲中獲得的裝備、榮譽和成就早已是過眼煙云，唯有和一群志同道合的戰(zhàn)友一起奮戰(zhàn)到凌晨的場景，才是永恒的回憶—各種影像組成的魔獸世界，正是打開這些共同記憶的鑰匙。

進入一個真實的新世界

套用現(xiàn)在流行的說法，蘋果牛是個不折不扣的“暴白”，也就是“對暴雪的游戲有著狂熱情緒的人”。在2004年之前，他玩遍了暴雪旗下的三大主力產(chǎn)品：《星際爭霸》、《暗黑破壞神2》和《魔獸爭霸3》。

聽說暴雪要把《魔獸爭霸》網(wǎng)游化，蘋果牛的心情可想而知。早在2004年美服內(nèi)測時，他就和朋友合用一個賬號開始了魔獸之旅。不過，由于巨大的網(wǎng)絡延遲，游戲體驗并不算好。2005年中國服務器內(nèi)測開始，他立即轉(zhuǎn)戰(zhàn)國內(nèi)。

《魔獸世界》的精雕細琢讓人印象深刻。這個世界有著豐富細致的歷史，而這些歷史也塑造了玩家身處的當下：矮人的三個部族之間有什么微妙關系？血色十字軍在瘟疫之地到底在尋找什么？湖畔鎮(zhèn)附近為何有黑石獸人的先遣部隊？這些問題的答案都隱藏在一個個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劇情任務里。

“就是進入一個真實的新世界的感覺。”蘋果?；貞浧疬@個游戲中令他印象最深的部分，“代入感非常強，可探索性也好?！?/p>

《魔獸世界》畢竟不是單機游戲，它能建立起今天的地位，更重要的原因在于玩家的互動方式。

在《魔獸世界》之前，中國玩家接觸的網(wǎng)絡游戲，要么是日本式的回合制游戲（例如《石器時代》），要么是模仿《暗黑破壞神》的韓國游戲（例如《傳奇》）。這些游戲的節(jié)奏相對緩慢，玩家之間同步協(xié)作的需求，通過打字聊天就能解決。

《魔獸世界》不一樣。在這里，經(jīng)常需要40名玩家完美合作，才能挑戰(zhàn)可怕的首領級怪物—跟管理者?？藞D索斯作戰(zhàn)，需要隊員們分別控制住9名不同的敵人;如果矮人牧師沒有在地面抖動的時候給戰(zhàn)士加上恐懼防御結(jié)界，黑龍公主奧妮克希亞就會把整個團隊攆得到處亂跑;如果三組治療者沒有按照3.6秒的周期為三名副坦克保持住生命值，巨型憎惡帕奇維克就會揮動鉤子和砍刀，把所有人一個個掀翻在地。

這就需要前所未有的玩家協(xié)調(diào)機制。其中重要的一點，是團隊的即時通訊。那時候主流的音頻通話軟件叫TS（TeamSpeak），就像電臺一樣，要按下特定的快捷鍵才可以發(fā)言。

游戲內(nèi)的即時語音通訊甚至創(chuàng)造出第一代“網(wǎng)紅”。本·舒爾茨是美國玩家，他在游戲中的角色是圣騎士李羅伊·詹金斯。有一次，他和隊友一起在黑石塔上層歷險，隊友們在討論戰(zhàn)術時，舒爾茨離開電腦去拿食物了?；氐诫娔X前，他對情況一無所知，嘴里滿塞食物，在聊天頻道里大喊：“李李李李李李羅伊·詹金斯！”然后發(fā)起了一場死亡沖鋒—他沖進一間孵化室，引來一大群龍。在游戲術語里，這叫作“開火車”，意思是玩家像火車頭一樣跑，屁股后面跟著一大串怪物。雖然隊友們極力幫助李羅伊，但最后還是逃不脫團滅的結(jié)局。

這段視頻被舒爾茨的戰(zhàn)友上傳到y(tǒng)outube上。沒想到呆萌而莽撞的圣騎士李羅伊，竟然有某種無可名狀的魔力—這段視頻的點擊量超過4500萬次。暴雪甚至在《爐石傳說》中，專門為他設計了一張卡牌：火車王里諾艾。

語音即時通訊還產(chǎn)生了另一個意想不到的結(jié)果。在10年前，《魔獸世界》這樣的宅向游戲里，女玩家也許不會比女性牛頭人角色更多。如果哪個公會有聲音好聽的女指揮，他們一定會把這一點寫進玩家招募文案中。團隊沒有活動的時候，玩家們有時候會聚在頻道里閑聊，或者進行歌唱比賽，這時候女生就會吸引大量的宅男聽眾。

這就是日后“網(wǎng)紅直播經(jīng)濟”的雛形—這個領域的強者之一YY，正是最早的第三方游戲在線語音聊天工具。

擊敗克爾蘇加德的那個晚上解決了通訊問題，還有一個更大的挑戰(zhàn)。

4月30日，游戲玩家裝扮成《魔獸世界》中角色的樣子，穿越捷克Sosnova村附近的森林

《魔獸世界》中的地下城錯綜復雜，擊敗首領級怪物難度很高，需要花時間學習才能掌握戰(zhàn)術，而團隊動輒需要40名熟練的玩家協(xié)同作戰(zhàn)。這種隊伍通常是以玩家公會的形式存在，管理這樣一個公會，可能比管理一家新生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難度還要大。

“我們的公會是由一群小白構(gòu)成的?！碧O果牛說，公會最早的成員，都是在打怪練級中認識的，彼此比較聊得來。而新會員的加入，基本上都是朋友帶朋友的結(jié)果。在《魔獸世界》里，這是典型的“休閑公會”。

熔火之心是《魔獸世界》中第一個需要40名隊員團隊作戰(zhàn)的副本，闖關成功，團隊就可以得到史詩級的裝備。蘋果牛決定組織公會里的朋友去試一試，因為人數(shù)不夠，他們還臨時招募了一些路人。毫無意外，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被“兩門神”打得潰不成軍，不過第二天重整旗鼓再次嘗試，他們很快戰(zhàn)勝了門神，還得到了第一件史詩級裝備。蘋果牛已經(jīng)不記得那是一副護腕還是一條腰帶了，他只記得那一刻的成就感，公會里的玩家第一次感受到團隊作戰(zhàn)帶來的回報。

這是“開荒”歲月的起點。蘋果牛開始上論壇學習首領戰(zhàn)攻略，研究通關視頻，為會員們講解戰(zhàn)術。他給公會中的每個職業(yè)任命了一名小隊長，隊長要負責訓練本職業(yè)的所有人，如果在戰(zhàn)斗中有人犯了錯，不但本人會被處罰，隊長也要承擔連帶責任。還有一位副會長擔任公會的財務，他負責管理藥水、礦石和資金，提供后勤保障。

他們還從網(wǎng)上學到了被稱為“DKP（Dragon Kill Points，直譯為屠龍點數(shù)）”的管理制度。簡單地說，DKP類似于“工分”，玩家在參與公會活動擊殺首領后，會得到一定的分值;首領掉落史詩級裝備后，分值可以當成貨幣使用，去競拍裝備。

由于DKP只存在于公會內(nèi)部，玩家一旦退會，DKP則不復存在，這就讓玩家不得不和所在公會結(jié)成一個緊密的共同體?！熬拖褚粋€小社會一樣，公會有會長、團長、戰(zhàn)術指揮、各個職業(yè)分隊隊長?！碧O果?；貞?，“那時候覺得，白天在單位不算上班，晚上7點上線才像是上班?！?/p>

戰(zhàn)術和管理制度都走上了正軌，“小白”們開始進化為“高玩”（高端玩家）。大概兩三個月后，他們第一次擊敗了熔火之心的關底首領：火焰之王拉格納羅斯。它由一團龐大的巖漿和火焰構(gòu)成，僅僅是手里揮動的戰(zhàn)錘，就有好幾層樓高。它的手一揮，就能把玩家們炸出幾十米遠。

蘋果牛還記得，自己作為主坦克只能站在拉格納羅斯的腳底，根本看不見全局。由于電腦配置不高，屏幕上充斥著粗糙的馬賽克—盡管如此，當烈焰消散，巨大的戰(zhàn)錘掉進巖漿時，他還是熱血沸騰，覺得自己像一個大人物。

他們的運氣不錯，拉格納羅斯第一次倒下就出了薩弗拉斯之眼，用這個道具可以制造出俗稱“橙錘”的火焰之王戰(zhàn)錘的縮小版—按照第三方數(shù)據(jù)庫的統(tǒng)計，薩弗拉斯之眼的掉落率低于1%，是整個游戲中最珍稀的物品之一。

背著“橙錘”站在主城，這就是公會實力的證明。慕名而來的新玩家越來越多，第二個、第三個團隊很快建立起來，老團隊的一些成員被分配到新團隊擔任骨干。

2006年9月，《魔獸世界》推出資料片前的最后一個地下城：納克薩瑪斯。作為收官之役，納克薩瑪斯有19個首領，難度也遠超前作。所有強大的公會都想第一個擊敗鎮(zhèn)守納克薩瑪斯的巫妖克爾蘇加德，作為自己游戲成就的紀念。

蘋果牛的公會在此時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五個團，所有人都瘋狂地投入搶奪FD（First down，首次擊殺）的競速賽中。最精銳的玩家負責開荒，他們作戰(zhàn)時，還有一個替補團等在地下城門口，如果有隊員掉線或者發(fā)揮不佳，立即會有人頂上。即使不能進入替補陣容的會員，也可以用其他方式為團隊作貢獻—他們在游戲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尋找優(yōu)質(zhì)的草藥和食物，僅僅是為了讓主力隊員“喝”到一瓶藥劑，在一場幾乎必然失敗的戰(zhàn)斗中，有機會多存活幾秒。

“一直努力了兩三個月。”蘋果牛到現(xiàn)在還記得擊敗克爾蘇加德的那個晚上，“我們集結(jié)好隊伍開始戰(zhàn)斗，過程很順利，沒有人犯錯，沒有人死，等到boss（首領）的生命值掉到10%以下的時候，我們知道，這次肯定能FD了。語音頻道里開始有人歡呼。等到boss倒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很興奮。到現(xiàn)在我還保存著那段音頻。”

天堂在左，戰(zhàn)士向右

納克薩瑪斯之后，《魔獸世界》的第一個資料片《燃燒的遠征》上線。地下城和裝備更新的頻率越來越快，也越來越讓老玩家感到重復和厭倦。蘋果牛對“刷副本”的熱情漸漸淡去。不過《魔獸世界》里還有別的樂趣：玩家對戰(zhàn)（PvP）。

6月6日，美國好萊塢，電影《魔獸》（Warcraft）舉行首映會

按照游戲的設定，玩家們分屬于聯(lián)盟和部落，這兩大陣營分分合合，大部分情況下處于彼此對立的戰(zhàn)爭狀態(tài)。這就意味著，如果在野外遭遇敵對陣營的玩家，雙方會毫無懸念地決一死戰(zhàn)。

蘋果牛的初次PvP經(jīng)驗發(fā)生在灰谷，這里風景優(yōu)美、森林茂密，是兩方交戰(zhàn)的前線地帶。對很多玩家來說，來到灰谷意味著走出安全區(qū)，隨時有遭遇對手的風險。

“對方是一個暗夜精靈盜賊?！碧O果牛對那個對手印象深刻，“我剛開始還以為是野怪，后來覺得對方的動作很靈活，不像電腦控制的角色，應該也是個玩家。我才知道，哦，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聯(lián)盟啊。”

“當時心里只有一句話：為了部落！”他說。

蘋果牛在大部分時間里都是團隊的會長和主坦克，隨著現(xiàn)實生活愈發(fā)忙碌，他的游戲時間也在慢慢變少，漸漸地，只是偶爾去PvP一下。

時至今日，絕大多數(shù)《魔獸世界》的早期玩家已經(jīng)離開了這個游戲。主要原因通常是上學、工作、婚姻，現(xiàn)實的壓力之下，閑暇時光慢慢變少;同時，《魔獸世界》本身也在老去，玩家越來越難以獲得新鮮感。更重要的是，那些留下來的人漸漸發(fā)現(xiàn)，好友列表里上線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他們意識到，自己告別的時候也要到了。

2008年，在制作日后名滿天下的PvP視頻《天堂在左，戰(zhàn)士向右》之前，蘋果牛的想法是要從此離開這個游戲，把視頻作為最后的紀念。沒想到，這個視頻竟然出乎意料地大受歡迎。

備受鼓舞的蘋果牛又一口氣錄了好幾部視頻?！拔蚁胱屓澜缈吹街袊婕业哪芰??！彼拇_做到了這一點—憑借過硬的技術和精良的剪輯，蘋果牛的視頻在國內(nèi)外受到廣泛好評，以至于到了后來，他每次上傳的新視頻，都會登上美國、歐洲和韓國的游戲視頻網(wǎng)站頭條。

當時有歐洲的公司邀請?zhí)O果牛去工作，也有沉迷游戲的阿聯(lián)酋貴族派人找到他，希望能夠結(jié)識一下?！罢l能想到一個中國小城市的普通人，能成為全球的名人呢？”

“有人說《魔獸世界》是個坑，如果不玩這個游戲，也許能考上研究生，找到更好的工作，談更好的女朋友。但我認識這么多玩家，還真沒有誰后悔的?！碧O果牛說，沉淀下來的不是輝煌的成就、閃亮的裝備，而是那些共同經(jīng)歷這一切的人?！霸谌松哪骋粋€階段，和一群像你一樣瘋狂的人一起做一件瘋狂的事，這是再好的生活也無法換來的?！?/p>

直到現(xiàn)在，蘋果牛還會跟四五個在游戲中認識的死黨聯(lián)系，如果出差去了對方的城市，擼串喝酒是少不了的。魔獸電影的上映，讓那些塵封已久的青春記憶復活了：游戲中的公會群被重建了起來，這次不是QQ群，而是微信群。已經(jīng)沒有人保留著全部戰(zhàn)友的聯(lián)系方式了，但是沒關系，他們一個人一個人地找。進到群里后，大家把名字從實名再改回之前游戲角色的名字——畢竟，大家記得的并不是老張、大李，而是游戲里的獸人薩滿祭司、巨魔法師和血精靈圣騎士?！耙惶岬接螒蚶锏拿?，我還能想起來那是誰，穿著一身怎樣的裝備。”蘋果牛說。

對玩家們來說，魔獸電影已經(jīng)超越了電影本身，變成他們對青春的追憶。蘋果牛在老家包了一個200座的放映廳，打算邀請當年的戰(zhàn)友和當?shù)赝婕乙黄鹂措娪笆子场Ｏ⒃谖⒉┕己?，吸引?00人報名—這個有十幾年歷史的游戲，依然能喚起人們心中的狂熱。這也讓蘋果牛印象深刻。

“我當年做過游戲視頻網(wǎng)站。很多玩家把他們的FD視頻傳到我這里。現(xiàn)在網(wǎng)站雖然已經(jīng)關閉了，但這些視頻還在硬盤里，有十幾TB。”蘋果牛打算把這些素材再次加工，制作一些新的魔獸世界視頻。

“為了魔獸，也為了我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