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勇
位于北京展覽館西側樓,與動物園猴山僅一墻之隔的莫斯科餐廳,被北京人稱為“老莫”,45歲以上的北京人差不多全都知道它。文革前和文革期間,它一直是北京西餐的扛鼎之店,它更是一種生活方式的典范。那時節(jié),去“老莫”吃過飯是一樁可以四處炫耀的資本,非高干子弟或大院幫主,很難成為那里的主顧??汀T谖覀兊那啻耗暝吕?,“老莫”絕對屬于今天的“高端會所”,我這么一說,您總該明白它當年有多高端、大氣、上檔次了吧?
在最紅火的年代,魚貫出入的“將校呢”“國防綠”“軍挎”是“老莫”的食客們特有的標志性服飾。如果只穿著“的確涼”、白邊“懶漢鞋”——這是當時平民階層最牛的行頭——進去,您必遭到白眼和冷待。
食客們的交通工具除了小轎車(那時沒有私家車和出租車)外,都是進口鳳頭或國產(chǎn)憑票才能買到的二八錳鋼、大鏈套、轉鈴的鳳凰、永久和飛鴿自行車。不論男女,您要是騎一斜梁的二六女車,都不敢停在“老莫”的門口。腿兒著去的,那都屬于臭不要臉一級的了。
您聽聽,在三四十年前,能夠置辦起這身行頭,擁有這樣的交通工具,而且還能夠輕松地付得起“老莫”飯錢的,能是平頭百姓、等閑之輩嗎?
但這些??腿后w的年紀卻不大,一般20歲左右居多,女性的平均年齡比男性稍低些。但見他們,男性幾乎都是一臉稚氣中隱著驕橫殺氣,喜歡指點江山,透著唯我獨尊的霸氣。女性則面容姣好,身材勻稱,把色調(diào)單一的衣服修剪得妥帖合體。她們大多是男性??偷呐阋r,無論家庭背景是否深厚,這些女性很少有反客為主,跋扈出頭的主兒。那種氛圍,還真有點往東十里,紫禁城皇宮里興旺時的景象。哪像今天,到處是男的跪搓板,女的飛揚跋扈的陰盛陽衰世道。
“老莫”另一個出名的原因,是因為這里也曾是當年打群架的高端場所。前面說的軍挎里,一般藏著菜刀或板磚,將校呢的袖管里剛好藏得妥一柄軍刺或三棱刮刀。大打出手的結果自然是血色飛揚;而在“老莫”引起糾葛的原因,大多是與男女情事相關。故,事發(fā)之后,自然也是桃色漫天。京城的小老百姓對于從“老莫”傳出的血色+桃色的傳聞總是津津樂道,很快就會添油加醋地杜撰演繹出一部驚心動魄的大戲。這在當年,確實給文化生活極度貧瘠的京城百姓,創(chuàng)造出了別樣的福利。
當然,也不是說草民一個也進不去,偶爾也有一兩個膽大或不怕死的——譬如像我這樣的另類——心里比照著楊子榮上威虎山,悄悄地摸進來一探究竟,要不然我今天也就沒資格寫這篇文字了。
可即使是像我這樣的平民百姓有幸踏入“老莫”,一進入高大輝煌的大堂也立即暈了。馬上產(chǎn)生得道升天的錯覺,恍惚自己也搖身一變,成了非同凡響的人物。那種感覺,卻又和在天安門廣場上遠遠目睹毛主席他老人家站在城樓上,舉著綠帽子揮搖的幸福和激動不同——完全是另一番滋味。
那時,確實是被“老莫”的氣勢鎮(zhèn)服了,以為“老莫”幾乎是天底下最好的下館子的去處了。直到出國后才曉得,“老莫”的西餐菜肴水平真不敢恭維,頂多也就是西餐“大眾菜”的水平。如果單拿菜肴的水平和北京現(xiàn)在的中餐館比較,大約是略高于成都小吃、重慶小吃和沙縣小吃,略遜于郭林家常菜、大鴨梨的水平,勉強算個中低檔了。
但“老莫”的就餐環(huán)境,在北京至今也是名列前茅,非等閑之輩敢小覷的。
有人說,現(xiàn)在到那里是吃環(huán)境,不是去吃飯。對于這種論調(diào),我不敢茍同。我相信,現(xiàn)在的北京人如果去那里,吃的不僅僅是環(huán)境。因為,北京人在那里有太多的故事了,這些故事里有青春,暴力,激進,陰謀,愛情,復仇,欺騙,奢侈,佳肴和奇遇。如果哪個文人閑得蛋疼,完全可以去寫一部關于“老莫”傳奇的電視連續(xù)劇,“老莫”完全符合成功大劇所需要的多種元素。但遺憾的是內(nèi)容太繁雜了,任何人都將永遠也寫不到終局便先兀自終老一生。
昨天重訪“老莫”,本以為現(xiàn)如今好的西餐廳在北京四九城花開遍地,這里一定是冷清了不少。誰料,12點前到達,被告知座位全滿,需要等號了!我拿到的是1號,不知這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隨后絡繹不絕,還有不少食客紛至沓來拿號等候??磥?,不僅是我還記得北京這家古董級的西餐廳。我審視著這些甘于排隊等候的食客群,猜度著他們的身份。我相信,在他們中有當年的玩主,少不了來這里緬懷回憶;也有當年的平民,掩不住好奇獵艷,迫不及待地要印證舊日的想象和杜撰;自然也少不了外地的游人,他們大多是聽說了關于“老莫”無數(shù)神奇?zhèn)髀劊虮晃乃囎髌泛鲇频谜也坏奖?,于是慕名參拜?/p>
再回想起我自己的當年,在這個神奇浪漫的餐廳里竟然沒有談過戀愛!除了與狐朋狗友哨聚過若干次外,唯一與女性進餐的經(jīng)歷,好像只有30年前和當時的女朋友分手時節(jié)——不知怎么竟鬼使神差地在那兒吃了我們最后的晚餐。由此可見,我這人的點兒有多悖。今天想起這事,仍然汗顏得不敢面對江東父老。對我而言,“老莫”代表了青春,羞愧,瘋狂,奢侈,無奈……
“誰是1號?”沒容我展開思想、深入自我檢討,就被服務員叫號請進里面就餐了。真謝謝她了!
就餐時,發(fā)現(xiàn)這里除了增加3個助興演唱的國籍不明的老外,幾乎沒有什么變化,一切都和三十幾年前一樣。
當我快要吃完時,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我斜對面那張臺子上的一家3口外地人已經(jīng)走了,被服務員新引領來的是兩位年近六旬、體態(tài)臃腫、滿臉贅肉的婦女。她們迅速、嫻熟地點好菜,然后安靜地等候著上菜,偶爾輕聲交談一句。菜上來后,她們靜靜地吃著,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響。瞟著這對安靜的步入老年的婦女,我猜想,30年前,一定在這里演繹過屬于她們自己的不平靜的故事。
(編輯·宋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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