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雪蓮
在寒寂的冬夜里,電話突然毫無預兆地響起,把梅香嚇了一跳。那時,她正蜷縮在被窩里。從早晨到黃昏,從黃昏到夜晚,像一只沒有溫度的喪家狗。
這年冬天,可特別的冷。小城下了雪,灰色高樓的屋頂上終日積著污垢的雪水,連躺在路邊無辜的小草也被凍死了?;野椎钠茢『退兰旁谛〕锹?。
她甚至記不清吃過午飯沒有,吃過夜飯沒有。早餐是從來不存在,每天醒來,對面高樓的屋頂上,已然飄著一縷弱弱的冬陽。
她已分不清什么時辰。飄浮的目光游移地縮回來,最終落在老式的鑲著大玻璃的黑漆梳妝臺上。妝臺撲滿塵灰,黑漆脫落處露著腐敗的木質(zhì)部,像一塊明晃晃的傷疤,在幽暗陰冷的光影里跳動,令人胸口不由一陣一陣刺痛。玻璃旁那只鐵銹綠大花瓶里,插著曾經(jīng)繽紛明艷的花,在梅香的目光里,也一日一日地萎頓下去,變成一具具塑料尸體。
叮叮?!66?,暗夜里,電話脆響起來。暗寂的時光恍若被一把來歷不明的利器劃破,屋角的灰塵紛紛揚揚。梅香震驚地盯著電話機,想不起有誰在這時找她。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一定是打錯了,前段時間,電話局老出差錯。她接過幾起,不是騙她寄錢領獎的,就是找王大叔張老伯的,反正和她無關。
“這兒早已被遺忘,誰還想得起屋里住了一個活人?”梅香自言自語。
電話果真不響了。
梅香又開始陷入長長的回憶。最近老這樣,總是回憶舊事。除了回憶,她似乎沒有什么可以打發(fā)日子了。一個人,便像一朵飄舞的雪花,飛上窗臺,這個人,便是蘇墨。
如果從前有人問:“蘇墨是誰?”
梅香答:“同窗?!?/p>
又問:“還有呢?”
又答:“同窗?!?/p>
兩句答其實意思不一樣,前者表明是同學,后者更進一步,是同桌。只是梅香更喜歡用同窗來表達她和蘇墨。因為她腦海里總有舊時書生月移花影、同窗伴讀的曼妙圖畫,當然,這畫里肯定少不了妖媚的狐仙或俊雅的秀才之類。
這么問的人,也是他倆的同學。誰都知道:蘇墨喜歡著梅香。至于梅香是否喜歡蘇墨,這一直是頗受爭議的秘密。有人贊成他們郎才女貌,互相傾慕;有人則認為是蘇墨的一廂情愿。理由是蘇墨態(tài)度雖然明朗,梅香的反應卻是冷淡。持前一種意見的人便反駁,說梅香本來就矜持和清傲。兩派的意見一直未能統(tǒng)一,也因此,大家才莫名地興奮,故事不斷地被演繹,甚至成為玩笑的作料。直到臨近畢業(yè),大家才隱隱明白,也許在這個故事里,蘇墨是扮演了一個單戀的角色。然而,故事最初是如何被演繹成形的,或者真相究竟是什么,已經(jīng)不那么重要,那時大家都忙著各奔東西,謀劃前程。
畢業(yè)后,蘇墨去了北方,梅香回了老家南方,在空間上相隔天涯;在時間上,他們沿著各自命定的軌跡運行。一點瓜葛也沒了。
然而,仍有兩種情形,他們的事被重提:一是老家同學聚會,大家偶爾會拿過去的事開開玩笑。只是,蘇墨從未參加。他在老家的名氣已很大,都說他很忙,在北方做了官。還有一種情形,就是梅香離婚后,父母常拿蘇墨和那個男人做比較:“要是,你當初嫁了蘇墨,而不是那個混賬東西,你如今是享福了。瞧人家蘇墨,混得多風光,又對你那樣用心。唉,也怨你各人不爭氣,啥子情呀愛呀,害了你一輩子?!?/p>
她那時已有些悔意,嘴上偏不肯承認,賭氣道:“蘇墨有啥了不起?我就不信,不能找著比他強的?!?/p>
她兄嫂便冷言插道:“都混到這份兒上了,還要強?!?/p>
梅香便恨得很,恨不得這世上沒有蘇墨。沒有蘇墨,她不會招來爹娘的怨,更不會有今日強烈的失意——隱隱聽得同學的議論,不知什么原因,蘇墨一直獨身著,可如今落到這份兒上,她是不能主動去攀附了,要攀,恐怕也攀不上了;又有些小小的驕傲,雖是眼前困頓,到底曾經(jīng)有那樣優(yōu)秀的男子歡喜過自己。
憶及舊事。便有些哀怨。梅香想不透,遇著那個男人后,怎的就變成了一根寄生藤,他成了她緊緊攀附的大樹。她倆十七歲就好,二十七歲才水到渠成地完婚??墒牵怀邢?,不到二十八歲,她的大樹卻被別人連根挖去。陽光、雨露全都沒了;羞澀、安穩(wěn)的生活陷入混亂。這可真是對梅香當初選擇的極大諷刺。
初時,倒還能支撐。到底年輕,又仗著娘家人撐腰。那時,她父親還在一個體面的職位上,人前人后風光著。就是老父硬邦邦對那男人甩下一句:“老子寧愿養(yǎng)個老女兒,也不要被你這品行敗壞的人糟蹋?!彼阆窈⒆右粯樱怨员桓赣H領回了娘家。雖然,也有不舍,也有悔意,還有糾葛的淚水,也終究沒能破鏡重圓,決絕地獨自過下來。
又有熱心上門提親的,梅香卻高傲著,要找個品貌、才學相當,性情又要相投的。就這樣挑挑揀揀,高低不就,一路耽擱下來。
靠著娘屋的支助,置下公寓這套房。那時,公寓建在小城北郊一處荒坡上,位置有些偏遠,周圍尚未開發(fā),視線所及,雖是一派荒涼,倒顯得空曠清寂。梅香十分歡喜。她還一眼相中對面小荒丘上的一棵樹,孤零零卻干干凈凈地立在風里。她立時就對它有了同病的憐惜。
一年去了。二年去了。三年去了。多少年又去了。年年流光催人老。那棵孤零零的樹不知何時已消失。公寓周圍早已失去舊時的清寂空曠。一幢又一幢的灰色高樓,像積木一樣被搭建起來。一層一層的樓房像火柴盒,人就像一根一根短命的火柴,白天被推出盒外,夜晚再被推進盒里,關得嚴絲密縫。有點像梅香見過的醫(yī)院太平間,人剛一咽氣,就被推進太平間火柴盒樣的抽屜里。隔一天,又被推出來,運到火葬場的高煙囪里燒掉。
日子就在恐慌中流逝,不知不覺,三十歲就逼來,又遠去了。梅香開始心慌,端詳著鏡里的自己:尖削的瓜子臉開始變寬,有向闊橫俗氣的蘋果形發(fā)展的趨勢;由于飲食的不規(guī)律,身材倒不曾變胖,可已然漸失以往的彈性;皮膚蠟黃無光澤,也是陰陽長期不能平衡的結果;最明顯的變化是眼神,游移著,飄浮著,完全找不著落腳點,失去了底氣和自信。在這彈丸之地的小城,她的未婚,已引起越來越多好心人的猜測與非議。隨著她的父親年老失勢,兄弟創(chuàng)業(yè)艱頓,于財力上,娘屋再不能給予她過多支助。相反,卻因?qū)揖芰疃嫌X得條件門戶相當?shù)挠H事,漸漸招致了他們的不滿和責罵,兄嫂的冷言冷語也多起來。
一腔熱血漸漸涼透,對美滿姻緣已不大抱指望。于是,降價以求,一切都變得世俗化:相貌身長自然要說得過,雖不能比上前頭的男人,但不能差別太大;品行一定要端,有前車之鑒;仕途經(jīng)濟不過分要求,但總不能自個兒也混不下去,還要女方倒貼——在小城,不求上進,還整天在外頭混吃混喝的男人數(shù)目并不少;至于學識、氣質(zhì)便不再納入考察范圍。小城人多不喜讀書,那為數(shù)不多的讀書男子又多出身貧寒,不過是靠讀書考取學校,改變命運,全不解讀書的樂趣,又多性情迂腐,缺乏情趣兒,比起尋常男子,反倒更令人生厭。
即便條件降到這份兒上,提親的,也越來越寥寥,漸漸趨于無。又不知何時,縣份兒上的人又興許集體往省城搬遷,父母也扔下她,到省城清靜去了。她便像一棵草,被遺棄在小城的角落里,自生自滅。貨源又開始變得奇缺,可供挑選的更是稀少,又沒有七姑八姨說媒,再嫁就被一年一年地耽誤下來。在自卑和絕望的陰影里,她開始躲進荒涼的屋子,捱著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冬日。然而,一絲火星兒照舊燃燒著,幻想也不曾完全黯淡下去—憑著這殘存的美麗,攀上另一棵樹,能讓她依傍、寄生下去,躲避這明處暗處流言的箭。
叮叮?!66?,電話又響起來,這次響得更久。
梅香猶疑著,伸出半截白藕似的臂,往電話機夠過去。使勁伸長,再伸長,還是夠不著。只得一點一點地挪動身體,因為身旁是虛空著,所以觸到了冰涼的被,冷得她的牙齒咯噔咯噔響。
好不易挨著話筒,剛拿起來,電話里只剩嘟嘟的響聲—那邊掛了。梅香小聲罵了一句,手臂又迅速縮回被窩里。雖是意料中,到底還是失望。她記不清自己昏躺多久了,這會倒是盼著人來嘮幾句。
她低頭盯著懷里這個毛絨絨的抱枕出神。這抱枕已經(jīng)很污舊了,露出了里面的海綿。也還隱隱看得出原先是喜慶的玫瑰紅,繡了大朵大朵的梅花,一種像鸚鵡又像喜鵲的鳥兒,停在梅花枝頭—梅香總是無法抑制地歡喜這種艷麗俗氣的玩意兒。
又盯盯電話機,很奇怪,不再響了。
梅香只得把眼睛轉(zhuǎn)向電視。正在上演的一幕似乎是洞房花燭夜,紅粉色的紗幔里,鴛鴦枕開著并蒂的蓮花。紅燭搖曳,影光綺麗。男人行將揭開鮮紅的蓋頭……
“叮?!6!66!保娫捰猪懫饋?,這一次,似乎沒有停下的架勢了。
梅香疑惑這次是真找自己的。又還是擔心人打錯了,猶豫著不敢接。只忍不住望了一眼電話機。在同樣撲滿灰塵的床柜上,桔黃色的電話像一束小火苗兒,跳蕩著明艷的暖光。把頭故意歪向電視,什么也看不進——內(nèi)心里分明盼著這電話就是找她的。讓它響一會,再響一會吧,立刻就接。
新娘的蓋頭被揭開了,俊雅的新郎親吻著美如天仙的新娘……梅香有些心搖旌蕩……
“叮叮-叮叮-叮叮叮”,這一回,那邊擺明了不達目的不罷休。梅香把一截白藕的臂伸進冰涼的空氣里。她打定主意,哪怕是不認識的,是騙獎的,也一定要嘮幾句,隨便嘮什么都行。她只需要聲音,隨便什么聲音,能夠打破她內(nèi)心無邊無際的荒涼與寂靜就成。她的聲音此刻當然就充滿溫柔的嗲味,又飽含攀談的渴求:
“是誰—呀?”
“請問,是梅香么?”一個猶豫的男聲。
“我—是呀。你呢?你是?”
“我—蘇墨?!蹦沁咁D了頓,方才慢吞吞說道。
“誰?你,是—誰?”梅香以為自己聽錯了。
“蘇墨!”回復簡短有力。然后是短暫的沉默。突然,嘎嘎的大笑爆發(fā),電話線抖起來,似乎也受了震動。
“你—是—蘇墨?蘇墨?你?蘇墨?是你?”喃喃著,猶豫地確認著,梅香的舌頭簡直打不過轉(zhuǎn)。
“嗯,蘇墨。我是蘇墨。怎么?你不信?那么,你是梅香么?怎么?你不信我是蘇墨?”顯然,對方同樣也有些語無倫次。
“我是—梅香呀,我當然是梅香??赡悖阍趺??你怎么—會是—蘇墨呢?”語畢,很快覺得這話荒謬,不禁撲哧一聲笑了。
“哦,你真的是梅香,可我為什么就不能是蘇墨呢?”那熟悉的一笑,很快讓蘇墨恢復了昔日的幽默。
蘇墨,就這兩字,對,就這簡單的兩字,一下把過去的時光拽回到現(xiàn)在。往事全都復活,在梅香面前紛紛擾擾地飛。隨便嘮什么,都嘮不完。然而,此刻在她心頭閃耀的,卻是那一絲殘存的火星,那曾經(jīng)黯淡的幻想——攀上一棵樹,能讓她依傍、寄生下去的樹。哪怕是只能給她形式,以純粹完成這俗世的使命——一個女人,總得要嫁個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嫁人的想法,令梅香隱隱感到羞愧,可她覺得自己無處可去了。
所以不嘮那些無關緊要的。只表達急需的,壓抑已久的。自己不能和任何男子白白浪費時間,梅香告誡自己。
好在二人只需隨意組合漢字,甚至是嘆氣,是鼻息,或者是沉默,也能彼此心領神會。
首先問最關心的:“你在哪?”
“你家樓下呀?!?/p>
“當真?”
“不信看看呀?!?/p>
一頭小獸闖進心里,東奔西竄起來。她捂住突突亂跳的胸口兒,又顫著聲兒問:“當真?”
“不信看看呀。等你開門呢?!?/p>
慌忙擱下電話,拋開抱枕,系上緋色絲綢睡衣的細腰帶,胡亂攏了攏發(fā),赤腳便跳下床。大理石地磚的冰冷很快從腳心直躥向胸口兒,冷得幾乎站不穩(wěn),刷地拉開開滿大朵大朵鵝黃色鳳尾花的窗簾。從三樓的寢屋,瞪大眼睛,往霧氣茫茫的街上張望。夜,異常的冷清,路燈恍若疲乏的婦人,睜著昏黃的睡眼,又隨時要閉上的樣子。哪里有人?鬼影也沒有。
方才醒悟上了當。忍不住責備自己,都什么年紀了,怎若那沒經(jīng)過世事的丫頭?她拿起電話,劈頭蓋臉便笑罵:“好哇,蘇墨,我看你小子,是操長了,竟敢哄騙起我來了?!笨神R上又覺得語氣不妥——聽說人家做官了,自己豈能還用這樣隨便的甚至帶點居高臨下的口氣。
蘇墨便致歉:“不知道你會當真。你怎么還像讀書那會兒,總是輕易就上當?”
“既知道,還忍心騙我?都讓你們男人騙怕了。”
那頭便分辯:“除這一回,我哪回騙過你?”
“哼,誰知道呢……”沒頭沒腦地冒完這句,梅香又突然語塞了。
“想不出了吧?再說了,我這也不算騙人,誰不知道,我是巴不得天天守在你家樓下的,這可是真心?!?/p>
“真心,假心,誰知道呢?又不能扒開看個究竟?!笔侨鰦伤姷恼Z氣兒。話音剛落,自覺有幾分輕佻,就暗罵自己沒出息,巴巴地就往這男人身上貼了去。擱以前,在和異性交往上頭,率先放下架子,在她梅香是絕不可能的。女人若這樣,就好比廉價的商品,在向男人迫不及待地推銷自己。只有輕浮和沒有底氣的女子才這樣。她梅香是高傲的,永遠被男人追著捧著的。何況眼前這男人,從前不過是任她踢來踢去的小狗。她告誡自己穩(wěn)住,萬不能亂了陣腳。
“你要那樣——我當真扒開胸膛,讓你瞧瞧我這一顆心。”自然而然就順著這曖昧往下滑。
“哼哼,你們男人,只會耍貧,凈愛說些騙小孩兒的話。誰相信誰倒霉。”竭力保持當年的優(yōu)越,以挽回剛才的失態(tài)。
“你這不是一竹竿兒打一船人么?別的混賬男人騙了你,總不能把賬算我頭上吧?”
梅香聽他這話,似乎知道自己離了,同學間常?;ミf信息,這是常事兒。更為方才的輕佻后悔。啞聲問:“你曉得了?”
“嗯?!?/p>
“曉得我這樣兒,還來看笑話?”竭力掩飾著內(nèi)心的哀怨。還有幾個字,她沒說出口——落井下石。可人家如今發(fā)達了,兩人的身份地位較之當年,正好對調(diào)了。兩下一比,差別懸殊,不言自明。讓男人落井下石,也得有資本,如今她連這樣的資本也沒了——30多歲,又老又窮丑,還離了婚。
蘇墨便賭咒發(fā)誓:“我要有那心,天打五雷劈,不得好死。我也是剛曉得,包括你的電話?!?/p>
“你怎么曉得的?”
“只要有心,總有辦法?!?/p>
“有心?咱倆好些年沒信兒了吧?怎么現(xiàn)在倒突然有心了?”
“你瞧,你瞧,怎么只是現(xiàn)在,怎么會是突然?不要冤枉我好不好?打從咱倆相識,什么時候,我不對你有心?”
“誰信呢?!?/p>
“不信算了。反正,我說啥,你也不信?!?/p>
“就算我信,又能怎樣?”這一句分明是試探。
不想,那頭一聲長嘆,半晌方補一句:“唉,都怪我,曉得太遲了?!?/p>
這話聽得梅香一震,心中胡亂猜測道:“為什么曉得太遲了?聽這話的意思,莫非是他有家室了?”方暗暗責備自己:開始怎么不打聽這個,緊要的倒漏掉了。先前燃起的火星黯淡下來,幻想也開始往下沉,可還能勉力支撐下去。于是長嘆一聲,極力掩蓋著探求真相的急迫,繞著圈子問:
“曉得早,又能怎樣?”
“曉得早,不會是這樣兒?!?/p>
“會是哪樣兒呢?”
“你難道不知道么?”
“我怎么會知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蟲。”
“你撒謊!你明明是知道的?!?/p>
“不知道?!?/p>
“不知道就算了,我也不說了。”
“偏要你說?!?/p>
“你怎么不講理?”
“偏要不講理?!?/p>
“好,好,我拗不過你?!?/p>
“說呀,要是早曉得,會是哪樣兒呢?”
“我,我也不知道?!?/p>
“不,你一定知道。說不說?不說我掛了?!?/p>
“別,別,別掛好么?”
“那就說?!?/p>
“讓我想想,想想好么?”
“好,給你一分鐘,不能超過一分鐘。60,59,58,57,56……想好沒?”
“想好了?!?/p>
“說?!?/p>
“如果,早曉得,我,我,我就……一定-不會-讓你-獨自-受苦?!?/p>
二人都沉默下來,陷入某種情緒里。蘇墨最后這句,有點像誓言??赡鞘难杂袀€前提—如果早曉得。毫無疑問,這句話背后的意思是,一切都太遲了。盡管再度有了彼此的消息,然而重逢并不能給她梅香帶來什么。不管什么原因,也許是他有了家室—也是,三十多歲未成婚,畢竟不是他們那個年代人的做派。當然也許是旁的原因,結果都一樣—反正他是不可能娶她了。她梅香關注結果更甚于理由。
火星完全熄滅,幻想徹底告破。梅香覺得疲乏不堪,再也無力支撐下去。與其繼續(xù)無趣地閑聊,不如提前終止,亦可保留一點最后的體面。
“很晚了,掛了,好么?”梅香說。
“別,十年了,終于可以和你單獨說會兒話,別掛,好么?”
“好吧,你說,我聽?!?/p>
“你說,我聽?!?/p>
“是你要說的。你說,我聽?!?/p>
“好好好,我總是拗不過你。”
“說吧。”
“說什么呢?”
“你隨便。要沒話,就掛了。”
“別別別別掛?!?/p>
“好,說吧?!?/p>
“說說從前,好么?”
“好。”
“從前……嗯,從前……你喜歡過我么?我要你說實話?!?/p>
從前,自己喜歡過蘇墨么?她要仔細想一想。從前,從前……這個問題變得迷茫起來。顯然,自己對蘇墨是有好感的,畢竟同窗數(shù)載,何況他又那么喜歡自己。可是,可是自己喜歡過蘇墨么?當然喜歡??墒牵粚?,不對,不是那種喜歡,不是蘇墨想要的喜歡。如果,如果她喜歡蘇墨的話,她怎會嫁給旁人?可如果那樣說了,人多傷心呀。于是,她想了想,狡黠地問:“你說呢?”
“是我在問你呀”
“還用問么?你自己感覺不到?”梅香耍了個滑頭。
“我,我感覺不到。我倒是,倒是感覺,你其實并不-并不-喜歡我?!碧K墨似乎有些沮喪。
“怎么會呢?”梅香的臉都紅了,因為撒謊??墒牵y道,難道她能說真話么?
“那么,那么,從前你是喜歡我的,對么?”蘇墨又高興起來。
“嗯。”算含糊作答,內(nèi)心卻充滿了歉疚。有對自己的,也有對蘇墨的。對自己的歉疚來源于學會了輕易撒謊;對蘇墨的歉疚則仿佛是沒喜歡他,是她不該犯的錯。
“唉,這么多年,盼的就是這句。如今,聽到了,無憾了?!碧K墨長嘆一口氣,倒像是卸下了重擔。
他聽到什么了呢?梅香暗暗想。自己并沒有說出他所期待的那句話??勺约耗苷f真話嗎?于是她也嘆氣,然后說:“真的么?這句話,對你,當真那么重要?”
“當真重要,難道你不明白么?”
“不明白。”
“是呀,你肯定不明白,因為你愛我,并不如我愛你愛得那么深?!碧K墨幾乎是不假思索地說。
梅香嚇了一跳,心想,自己何曾說過愛他?可她不明白嘴上說出來的,偏和心里想的是反著的,她說:“怎么可能呢?一樣的。”一邊說,一邊又懊悔,這不越描越黑了嗎?可該怎么說才好呢?她又擔心,如果蘇墨知道自己沒愛過他,她會不會失去他的愛呢?還是不說的好,就讓這謊撒下去吧,反正對誰都沒壞處。她這樣想著,也就坦然了。
“真的么?梅香,是真的么?你愛我猶如我愛你?”蘇墨簡直欣喜若狂了。
“真的。”鐵心要撒謊,反而謊話也成了真。連梅香自己也恍惚覺著是愛過他的,只是從前沒覺察罷了。
“那么,你感受到我的愛了么?”
“當然?!?/p>
“既然我們相愛的程度一樣,我為什么感受不到你的愛呢?”
“你傻呀。女人表達愛的方式和男人不一樣,你難道不懂么?”
“唉,就是。我傻呀,難怪,你會選擇別人。從前,我是多么愛你呀,可老是感覺不到你的愛。所以,不敢對你說,怕說出來嚇著你,又怕惹你生氣。瞧我多傻呀,本來屬于自己的愛,因為膽怯竟錯失了?!?/p>
“唉,我也傻,我也不明白,你竟然愛我如此深。所以,盡管我愛著你,卻一直不敢表白,還糊里糊涂把自己嫁給了別人?!?/p>
黑夜真好呀,能遮掩一切,又能賜予人神秘的勇氣,把謊話說得比真話還真。這樣看來,他們倒曾經(jīng)是相愛的一對兒,只是被某種奇特的命運捉弄了。
嘴上言不由衷,心頭已是千回百轉(zhuǎn)。然而蘇墨怎么可能知道呢,還在傻傻地問:“你真的和我一樣?是因為膽怯而不敢表白么?”
“是呀,你不信么?”
“我信,我信??墒?,當初,你為什么對我那樣冷?”
“這,這個嘛……”梅香有些語塞。她心想,是呀,我當初對他多冷呀,譏諷他嘎嘎的笑聲比公鴨還難聽;又嘲笑他臉上的青春痘,比癩蛤蟆還難看;還罵他不愛換衣服,總有一股汗餿味兒??墒?,可是,他也還是有其他優(yōu)點的,比如勤苦用功,考了文科狀元,誰又能想到他混得今日這般風光呢。所以,所以,我大概還是應該愛他的吧。這么一想,又接著說:“你呀,你真傻,不是說過,女人和男人不一樣么?我那是故意裝的呀,是怕受打擊呀。你想,我那樣驕傲,要是被你看穿了我喜歡你,你豈不要小瞧我么?所以,其實,我是故意冷淡呀……”假戲真演了。
蘇墨也糊涂了,捶胸頓足道:“我,我真該死。竟然連這個也沒看出來,白白愛了你恁多年?!?/p>
“算啦,說這些已經(jīng)沒用了?!泵废阏嬗X著困了,打著呵欠,要睡覺了。
“別,求求你,別掛,好么?我還有好多話。”
一個男子求自己,還是一個有身份兒有權勢的男子,梅香失落已久的驕傲又抬起頭來。那就嘮吧,隨便,反正話費不是自己出。又有些悲涼,也不知道自己何時變得這般斤斤計較。便道:“你等等,我上個衛(wèi)生間,怕有好幾個鐘頭了吧?累得慌呢。你可以掛掉電話,重新打過來;或是等我也行,隨你。”
“不掛,等你。慢慢來,不急?!?/p>
梅香摸黑到了洗浴室。扭亮浴霸燈,強光刺得她竟然迷糊起來,搞不清楚方才和蘇墨煲電話粥的事兒,是不是真的。又在鏡子里車前車后地打量著。嗯,還好,身材沒變形,還算玲瓏凹凸;臉上泛著一圈淡紅的光暈;眸子里有兩顆星星,一亮一閃的,仿佛剛被人從夢中喚醒一般。想起蘇墨還在等著,趕緊跑回寢屋。
“喂,在么?”
“在,等著呢?!?/p>
“還要聊多久呢?”
“恐怕真不能聊太久了,手機沒電了,咱倆得抓緊時間,揀重要的說?!?/p>
“啥重要的?”
“你,變了沒?”
“你指啥?”
“嗯,這個,這個,比方說,你胖了,還是瘦了?黑了?還是白了?你懂的?!?/p>
“哦,和以前差不多唄。你問這個干啥?”
“問問。很多女的,結了婚,就胖了。比方說我老婆,現(xiàn)在胖得像頭豬?!?/p>
“都差不多唄。人都說我沒咋變。要說變,恐怕是變老了?!?/p>
“胡說,女人三十一枝花,三十歲的少婦更是花一枝,最具風韻了。”
“是花,你也不敢摘了?!?/p>
“也未必。咱倆相愛恁多年,總不能白白愛一場?!?/p>
“不白愛還能怎樣?咱倆天各一方,還能天天電話里戀愛?”
“不,我想說,我有可能……算了,現(xiàn)在說,太早?!?/p>
“你究竟想說啥?”
“現(xiàn)在保密,等咱倆見了面,再說?!?/p>
“見面?咱倆還要見面?”
“嗯,我想來看你?!?/p>
“你要來看我?”梅香有些吃驚。
“嗯。打昨天知道你消息,我就迫不及待想來了?!?/p>
“什么時候?”
“明天?!?/p>
“我的老天,明天?你坐火箭?”
“坐飛機總可以吧?”
“決定了?”
“決定了。”
“為啥?”
“不為啥,就來看你?!?/p>
“別,我是不容易感動的人。”
“沒想要你感動,只想要抱抱你……真想抱抱你,就現(xiàn)在?!?
“我也——想你抱。真累……好想你抱。”
“明天,等我,不準躲,一定的,一定得好好抱抱你?!?/p>
嘟-嘟,電話斷了。蘇墨的聲音倏地消失在虛空里??膳碌目占庞忠u來。空蕩蕩的屋子里,散發(fā)著一股霉味兒,一股陰森森的氣息。電視里,戲演完了,只余紅的黃的白的紫的光,一閃一滅,一滅一閃,房間的角落里似乎也閃爍著綽綽的鬼影。許是這屋里太久沒有男人,所以缺乏陽氣。梅香又開始擔心,那些陰森森的鬼影,會不會從某個角落里躥出來。這么想著,便有些害怕,以為剛剛做了夢。一個消失多年的男人,突然從一根細細的電話線里冒出來,還和自己調(diào)情。
“明天,等我,不準躲,一定的,一定得好好抱抱你。”話筒還握在手里,被自己的體溫捂得發(fā)燙。
那么,這一切,應該是真的了。這么想著,為了保持良好的氣色迎接蘇墨,她很快安然入睡了。
再接到蘇墨的電話,已是第二日黃昏。
梅香睡到半下午才起床,胡亂吃點泡面,仔細妝扮一番,便去替蘇墨訂賓館。
等到訂下了房間,突然忐忑起來。在賓館的大鏡子跟前照了又照,全沒了昔日的自信。蘇墨,他竟然就要到了。他瞧見自己這般憔悴,會吃驚么?
在不安中,終于等得“咚咚咚”的敲門聲響起,一顆心便如擂鼓起來。撥開門上貓眼的縫兒,向外頭張望,一個闊碩的男人身影像山一樣,把視線全堵回來了。只得顫聲問:“誰呀?”
“我,蘇墨。”
門便裂開一條縫兒,一個胖胖的身子費力地擠進來。原本就昏暗的燈光竟一下子完全被遮蓋了?;艁y中,梅香被摟進一個熱氣騰騰的闊懷——一股猛烈的雄性氣味兒熏得她有點眩暈。
閉上眼,喃喃道:“硬是來了。”
“當然,說好的,豈能變?”
兩人就這樣緊摟著,一動也不能動,也沒法變換姿勢,梅香有些喘不過氣兒。雙手便向身后摸索去,她須要尋找有力的支撐。她記得身后是一張梳妝桌。一邊后退,一邊摸索。突然:“哐?!币幌拢环N異常尖利清脆的聲音猛地響起,把靜謐的昏暗和緊張劃破了。二人嚇了一跳,同時倒退兩步,驚恐地循聲望去。是擺在桌上的瓷花瓶,摔在大理石地板上,已稀里嘩啦粉碎。一塊巨大的殘片兒,筆直地指向他們,銳利的鋒芒閃著冷冽的寒光。
緩一口氣兒,站穩(wěn),理理散亂的鬢發(fā),同時抬起頭,愣愣地端量對方。
見到眼前這個人時,梅香驚呆了。眼前分明是一堆圓滾滾的肥肉,蘇墨在哪里?
可那輪廓還隱隱有些蘇墨當年的影子。變了,變了,真是變了,時間可真是魔鬼呀,他拿著一把利斧,竟然把一個人雕刻成豬的模樣。她的印象里,那個劍眉大眼、方方正正的蘇墨,去了哪里?怎么可能是眼前這頭豬?她記得,他個子不是十分矮的,難道就是因為臃腫和肥胖,令他矮了下去?又記得初遇他時,那雙清澈的大眼,那靈動的水一樣的波光里,閃爍著盈盈的笑,都快要從眼眶里蹦出來似的。就是那個家伙,用他的笑,嘎嘣嘎嘣地融化了自己心頭的堅冰。如今,這眼睛還笑著,卻只剩一條縫兒啦,冷不丁瞧上去,像一條令人生厭的蠕蟲,趴在稀拉拉的眉毛下。
時光呀,上帝呀,怎么會把人雕刻成豬的模樣?梅香似乎又聽到花瓶掉地的聲音,“哐?!薄ⅰ斑讯!?,碎得七零八落。那匕首般的殘片兒,似乎劃傷了她,滲出了血。逃吧,快逃,逃得遠遠的,像小鹿一樣飛快地逃掉。不要看到這殘忍的一幕。可到底是怎么了?老了么?身體怎不服從內(nèi)心的旨意?是被一根無形的大釘子釘住了么?
還好,沒事兒。很快鎮(zhèn)靜下來,甚至連驚愕的表情也未流露些許?!八谖已劾锛冗@樣了,想必我也不會好了多少吧?”這般揣度,就寬容了,持重——竟還擺出端莊盈盈的笑。
“瞧他的反應,倒并不明顯。當然,也許都忍在心里,誰知道呢?真相說出來,畢竟會傷人的。還是保持客氣好吧?”
也許是今非昔比,蘇墨往日的大喉嚨更粗了,顯得更底氣十足地道:“嘖嘖,梅香,你沒變,當真是一點兒沒變。要說變,卻是變得更有女人味兒了?!庇謫枺骸澳憧?,我變沒?”
毫不遲疑,甚至是充滿肯定地答:“也沒變,真的,也沒變。要說變,也只是變了一小點點兒,就是胖了點兒?!庇盅a一句:“不過,倒更有福相了,還顯著年輕,別人一定不能相信咱倆是同學。”善良的虛偽真可怕,連黑白也混淆了。
“真的?”
“真的?!?/p>
“可都說我變化大。好多人,見了我,都認不出了?!庇盅a一句:“胖了,還不是老在外頭應酬、喝酒,鬧的。”聽著像自責,分明是掩飾不住的得意。然后,“呃”一聲,老天,他居然當著她,打了個嗝。
“男人胖點好。要不,怎么有將軍肚兒的美譽呢?”瞧吧,丑倒成了美,非成了是。梅香自己都惡心,很快又釋然——反正又不要嫁給他,說點他喜歡聽的,也算對他千里迢迢來的一種報答吧?
“你啥時候小嘴兒變甜了?專挑人喜歡的說。以前可不這樣。”
“以前是咋樣兒呢?”梅香習慣性地歪著頭,認真問。又覺得有些曖昧,怕會引起誤會,又趕緊正襟危坐。
“是一株刺花兒,只能讓人遠遠看,不能親近。”
“我就這樣令人生畏?”
“不,自昨夜,明白你的心后,就不畏懼了?,F(xiàn)在,我還要抱抱你?!贝篪B一樣的雙翅,張開,撲過來。眼睛里還燃著令人害怕的火焰。
梅香嚇得后退,嘴上道:“別,別來外國人那一套兒。咱中國人,不習慣?!?/p>
那雙巨翅,便尷尬地平攤在胸前,似乎找不到合適的位置安放下去。梅香瞧著好笑,又怕怠慢了人家。只得走過去,像幼稚園的阿姨對小朋友一樣,把那雙抬起來的“翅膀”,按下去,豎在身子兩側。仿佛又怕他們不能老實,要令它們放在背后去。然而他太胖,梅香這樣做時,雙手就顯得不夠長。她又不愿意身子挨上他的胸。所以就繞到他背后,把它們交差相疊,反背著。又把他按在沙發(fā)上,規(guī)規(guī)矩矩坐著。自己拖過一張靠椅,在他二步外的地方坐下,歪著頭,頑皮地笑,溫柔地道:“寶寶乖哈,就這樣坐著?!碧K墨哭笑不得,又只能任她擺布。嘴里嘟噥道:“果真是沒變。”
兩個人又都安靜下來,再次認真端量對方。這情形有點像動物園的兩只猩猩,你望我,我望你,試圖尋找一些什么,卻又沒法交流。一種安靜,開始在房間蔓延,并且像水的波紋,正在一圈一圈兒地擴大。仿佛有什么不祥的事正暗中發(fā)生,讓兩個人又回到從前,分明咫尺,卻又遠離天涯。昨夜的親昵,也似乎因了那根電話線的不在而離去了。
于是就開始搜尋話題。好在同窗數(shù)載,張三李四王哥的料多的是??膳d趣又都不在上頭,又要避開一些雙方都敏感的,這樣話題就少。于是,兩人又多隨意地組合簡單的漢字,又或借助手勢,鼻息,嘆氣,甚至沉默來交流。仍然是暢通無阻,可到底和昨晚又是不同的了。
比方說,梅香問:“你們,哪年?”
蘇墨先伸出食指和中指并攏,然后用大拇指和食指比畫成一個數(shù)字八。梅香即刻心領神會,說:“哦。地震。”
“你呢?”蘇墨又問
“也是?!泵废愦?/p>
二人凄涼地笑了,又同時嘆氣,沉默了。這段話表述完整便是:“你們,哪年結的婚?”“哦,四川發(fā)生地震那一年?!庇謫枺骸澳隳兀磕哪觌x的?”答說:“也是?!币粋€離,一個結,竟是這般巧合。
又重新找話,都回避,可又都想知道。誰人能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呢?梅香又問:“你和她,可好?”
“好?!?/p>
“好,那就好?!?/p>
又是沉默。蘇墨的眼又灼灼地望來,火苗兒一閃一閃的,讓她有點怕。她的曖昧早已飛到九霄云外,她只想跟他客氣地親近。
靈機一動,打開電視。
電視可真是好東西呀,那凝固的安靜被打碎了,一種表面的熱烈與親切迅速形成。梅香被無形地解圍了。人們大多數(shù)時候所需要的,不就是這樣么?梅香偷偷看到蘇墨眼里令她不安的火焰正一點兒一點兒地黯淡下去,漸漸回復到令她覺得安全的范圍—如果他更暴力一些,她還真不知道怎么拒絕。
同時,電視也幫她找到了話題。她夸張地叫:“你瞧,你瞧,那個人,像誰?像誰?”
“不知道?!?/p>
“像不像張某某?二班的,瘦瘦的,外號竹竿兒的?”
“不知道?!?/p>
“你記得他嗎?發(fā)達了,廣東那邊,開了廠子,生了幾個娃,娶了好幾個老婆,前年回老家……”
“不知道。”是失望夾著不耐煩。
“你怎么啦?都是同學,怎么就不關心?”
“不知道?!?/p>
梅香知道,他在賭氣呢。她知道,他不想聽這個,他想要說點別的,可她不想,她要回避。
他說:“把電視關了?!?/p>
“為什么?”明知故問。
“關了,好些?!?/p>
“不關,好嗎?”聽著是征詢的口氣,可蘇墨知道,這是她多年來一貫的拒絕方式。他開始明白,不管自己身份地位如何變化,她總能輕易地把握他。
終于熬到華燈初上,梅香不管蘇墨樂意不樂意,拉著他走出賓館,走進喧囂的人群里,一定要讓他瞧瞧老家的變化。無非是看一幢一幢的高樓,一張一張的面孔,一閃一閃的燈火,而無疑這是所有城市的共同面—卻可以讓人在恍惚的喧鬧中,讓時間輕易地滑過。
“走,回去,睡覺?!泵废阏f。她仿佛無意間多用了一個謂語,而又有意省略掉主語。是要故意模糊這睡覺的主體么?按常理,他這么山高水長地來,她不可能把他獨自留在賓館里。那么,這睡覺的主體,不可能是“你”或者“我”,應當是“我們”。這么想著,蘇墨便有些隱隱的期待和興奮。
然而,當他們回到賓館時,梅香卻指著兩張床道:“你,這邊;我,這邊。”簡潔得不容反駁。
然后,她幾乎是全副武裝上了床—只脫掉了羽絨服,還穿著厚厚的羊絨衫褲。又打開電視,嘩嘩的聲響足夠掩蓋尷尬了。她開始一聲接一聲地呵欠:“累了,困了,唉,真困,睡了吧……”
蘇墨盯著她,像看一只猴子的表演,半響才蹦出一句:“我去沖個澡?!?/p>
“哦,照我說,不用啦。不過,你自便。反正,我是邋遢慣啦……嗯,真困,真困,我可先睡了,你自便……”又是呵欠,看起來,真是困得要命的樣子。
梅香當真很快睡著了。她當然永遠不會明白,蘇墨走進浴室,脫光衣服,腦子里浮想聯(lián)翩的內(nèi)容。他在想:“一個女人,如果允許一個男子,在一個狹窄的共有空間洗澡,這是否意味著什么呢?等自己洗完澡,熱氣騰騰地走出浴室,她一定會……”蘇墨笑得很得意,一邊洗澡,一邊哼起了小曲兒。
然而當蘇墨連身上的水珠也未擦,便裹上浴巾,急匆匆走出浴室時,眼前的情景,讓蘇墨的幻想猶如泡沫破滅了——梅香睡得那樣安靜,倒仿佛是有人看護的嬰兒,微微翕動的鼻翼,勻速的鼾聲,證明一切都不是偽裝。
事后,梅香想起來,覺得自己似乎有意無意耍了一個小小的伎倆:在這樣陌生的環(huán)境里,她如此心平氣和地在一個陌生男子面前入睡,實則是無聲地告訴他:她對他毫無情欲沖動。
她的計謀果真奏效了,那一晚,蘇墨雖然苦苦折騰了大半夜,卻只是偷偷吻了她一下,并沒有進一步侵犯。
第二日,二人只得作別。蘇墨找不到留下的理由,而梅香,更是無意挽留。她發(fā)現(xiàn)蘇墨眼里的火星熄滅了,只是像兄長一樣親吻了她,便轉(zhuǎn)身離去。
梅香重新縮回她小小的寂靜的臥室,仿佛她片刻也不曾離開,只是做了一個有點真實的夢。
獨自面對內(nèi)心時,梅香突然心生愧疚,覺得自己又欠了蘇墨一筆。她撥通了蘇墨的電話,輕聲問:“昨夜……你為什么……不?”
沉默半晌,蘇墨道:“你……不愿意……我,有什么法……”
“你就不能……膽子……大點兒……”分明是埋怨。
那頭沉默下來。
梅香正要掛電話,那頭又傳來了聲音:“下次……我,不會……這么傻了……”
“唉。還有下次么?我們,都老啦……你昨夜為什么不……這不是多數(shù)男人夢寐的事兒嗎?”
“是嗎?可是,在我們男人看來……得到一個女人的身體很容易,在風月場里,就跟吃快餐一樣簡單……從生理構造講,女人都一樣,我花錢買來任何女人的身體,都等于得到了你,可是,我們男人想要的,并不是這個……”
蘇墨的聲音漸漸消失了,隆隆的車輪聲隱隱傳來。
兩滴淚,順著眼角,慢慢滑下。
梅香突然想起從前那棵樹。站在雪地里,那樣干凈,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