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亮
摘要:戰(zhàn)后,鄭振鐸延續(xù)了對于文學研究的一貫熱情,適時推出《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專號通過反思早期學者建構(gòu)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過程中的得與失,搜集眾多當時一流學者在各自研究領域的厚重之作和大量俗文學批評理論,以及將中西比較研究提升到中國文學批評領域中的方法論的高度,為戰(zhàn)后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發(fā)展與壯大作出了重要貢獻。
關鍵詞:鄭振鐸;《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中國文學批評史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
作為20世紀的一門顯學,中國文學批評史在上世紀前半期即經(jīng)歷了早期崛起、之后的突飛猛進、1930—1940年代獨立成科的過程。為梳理這段歷史,不少學者均在這一工作中作出了重要貢獻,其中以陳鐘凡、朱東潤、郭紹虞、羅根澤、方孝岳等五位學者的成就最為顯著。1927年陳鐘凡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出版,標志著中國文學批評史獨立成科的正式起步。1931年,朱東潤在武漢大學開設《中國文學批評史》課程,1943年其課程講稿以《中國文學批評史大綱》之名正式出版。期間,方孝岳于1934年出版《中國文學批評》,郭紹虞分別于1934年和1947年出版《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冊和下冊,羅根澤于1943年出版完《中國文學批評史》。與陳中凡相比,后四者明顯在材料選擇、體例編排、研究目的和論述等方面有了長足的進步。至此,中國文學批評史作為一門獨立學科正式建立。
與上述五位通過著書立說的方式來完成學科創(chuàng)立使命的奠基者不同,幾乎在同一時間從事文學批評的鄭振鐸,因為既無專著,且其與此相關的成果基本上也是散見于《文學大綱》、《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國俗文學史》、《中國文學研究》等其它文學史著作中,所以,他在中國文學批評史這門學科建立過程中的作用常常被忽視。其實不僅如此,與一般從事文學批評的專業(yè)學者不同,鄭振鐸還特別注意利用自己作為一名文學編輯的身份和特長,先后通過主編《小說月報》、《文學》和《文藝復興》上的“中國文學研究號”,與上述學者一道,共同參與、推動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建立與發(fā)展。因此,本文試圖以鄭振鐸在戰(zhàn)后主編的《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為考察對象,來全面梳理、總結(jié)、評價其對戰(zhàn)后中國文學批評的貢獻。
一
從文學創(chuàng)作和創(chuàng)辦社團開始其文學活動的鄭振鐸,早在起步階段就表現(xiàn)出了對于文學研究的濃厚興趣。1920年底,他參與發(fā)起組織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第一個重要的文學社團——文學研究會。在言及社團成立的動機時,他就曾明確指出:“一九二○年十二月間,有本會的幾個發(fā)起人,相信文學的重要,想發(fā)起出版一個文學雜志;以灌述文學常識,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并發(fā)表個人的創(chuàng)作。”[1]顯然,包括“灌輸文學常識、介紹世界文學、整理中國舊文學”等方面在內(nèi)的文學研究工作,在此時的鄭振鐸心目中,即擺在了創(chuàng)作之前。當然,我們不能據(jù)此就認為從創(chuàng)辦文學研究會那時起,鄭振鐸就開始了與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建立的有關工作。但是,從他接手后來成為文學研究會機關刊物的《小說月報》后刊物上出現(xiàn)的變化,就可以發(fā)現(xiàn),從20世紀20年代開始,鄭振鐸利用自己創(chuàng)辦多種刊物的便利條件,為建設新文學所進行的一系列工作,客觀上也為后面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建立,不僅進行了可行性道路的摸索,同時也提供了一定的材料儲備。
作為戰(zhàn)后“文藝復興”系統(tǒng)工程中的一部分,3卷《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的緩慢刊出,與鄭振鐸策劃的前兩次“中國文學研究專號”相比,在當時經(jīng)濟形勢異常嚴峻的情況下,未嘗不是應付時局的無奈之舉。但是正如鄭振鐸以《編余》形式發(fā)布的征稿啟事中所言,“在第四卷里,我們想出版一個《中國文學研究》專號。這許多年來,有許多專家們,對于中國文學作了不少很深湛的研究,而沒有機會發(fā)表他們的文章。我們想給一期乃至兩期的篇幅,專門的載這些文章。來稿盼望能夠不遲于九月底以前交到。”[2]其創(chuàng)辦3卷專號的初衷,更多的還是出于總結(jié)當時近十幾年來中國文學研究成果的目的。自1930年代的《文學》之后,在全民抗戰(zhàn)的氛圍中,為了配合時代的主旋律,除了從事與之相關教學工作的高校教師,大部分學者都不可能靜下心來進行專門的中國文學的研究工作,文學創(chuàng)作才是當時文壇的主流。因此,《文學》之后的1930、1940年代“純文學”刊物里,基本上都是文學創(chuàng)作占主導。即使是《文藝復興》的前20期常規(guī)雜志,從前文的分析就可以看出,與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開創(chuàng)的精彩紛呈、大家迭出的局面相比,刊物在理論建構(gòu)這個環(huán)節(jié)上則顯得黯淡得多。無論在數(shù)量或者質(zhì)量上,都與文學創(chuàng)作有相當?shù)木嚯x。這一點從刊物僅有的、由鄭振鐸親自撰寫的理論文章《發(fā)刊詞》和《迎文藝節(jié)》即可看出。顯然,這樣的外在環(huán)境對于作為新興事物的中國文學批評來說是極為不利的。那么,隨著抗戰(zhàn)的勝利,各項文學事業(yè)百廢待興,剛剛?cè)〉锚毩⒌匚坏闹袊膶W批評史學科同樣需要抓住這一契機,求得新的發(fā)展出路。所以,鄭振鐸于此時推出的《中國文學研究號》,無疑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在戰(zhàn)后的壯大、發(fā)展做了一定的鋪路工作。
自19世紀中葉西方列強叩開古老中國的大門之后,各種以理性見長的西方文論紛至沓來。尤其是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以后,許多學者直接參照西方文論,并以之全面質(zhì)疑否定以詩性見長的中國古代文論,甚至有以西代中的趨勢。20世紀前期由郭紹虞、羅根澤、朱東潤等中國文學批評史的奠基者掀起的古代文論研究高潮,雖然為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獨立成科作出了重要貢獻,但是他們研究的重點是中國文學批評發(fā)展演進的歷史,主要側(cè)重于史的宏觀把握。其既沒有對中國傳統(tǒng)文學批評方法進行全面反思,又沒有對處于各種西方文論包圍中的中國文學批評理論到底該何去何從進行深入的思考或者提出一些可行性的建議,甚至都沒有來得及系統(tǒng)整理中國文學批評史從孕育到獨立成科近四十年發(fā)展過程中的得與失。因此,在戰(zhàn)后文化復員工作迅速展開的熱潮中,當中國古代文論的現(xiàn)代轉(zhuǎn)換再次成為其中熱門話題時,去總結(jié)處于風云變幻的20世紀前期的學者們在建構(gòu)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過程中的得與失無疑具有重要意義。對此,鄭振鐸雖無專文進行論述,但是,從他專為《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撰寫的《題辭》中就可以看出,他已經(jīng)有意識地開始著手此項工作。
二
在《題辭》中,鄭振鐸在回顧完《小說月報》和《文學》中的“中國文學研究專號”的成績之后,隨即分地區(qū)地對近十余年的文學研究的經(jīng)驗與不足進行了總體評述。首先,他對抗戰(zhàn)期間淪陷區(qū)在文學研究工作上的漠然態(tài)度提出了委婉的批評。“偉大的抗戰(zhàn),占據(jù)了十之八的這個時間。中國分成了兩個部分,自由區(qū)和淪陷區(qū)。在淪陷區(qū)里,除了極少部分的學者們在杜門不出,默默地從事于‘藏之名山,傳之其人的工作之外,其他公開的在敵偽所主持的機關刊物上發(fā)表文章的‘人,只是留戀過去,談談不關痛癢的古典東西??梢哉f是一點創(chuàng)見、一點成績也沒有。沒有靈魂的人如何能夠?qū)懙贸鲇徐`魂的文章來呢?這里可以不必費辭地去述及他們。只有開明書店出版的《學林》和《文學集林》,比較有幾篇結(jié)實的文章?!盵3]接著,又對自由區(qū)取得的成績給予了充分肯定?!暗谧杂蓞^(qū)里,情形便不同了。雖然書籍的缺乏,成了普遍的現(xiàn)狀,而在物質(zhì)條件萬分困難之下,卻有了很好的成績。郭沫若先生的關于屈原的研究和聞一多先生的《詩經(jīng)新義》,《離騷解詁》,《天問釋天》等篇,都有很大的影響。聞一多先生的關于唐代詩人的研究,像《杜少陵年譜會箋》、《岑嘉州系年考證》等尤有新的研究的方法,開辟了一條從前沒有人走過的道路。陳寅恪先生的關于《東城老父傳》等幾篇考證文字,也極有力量。還有很多的學者,也都在流亡與轟炸中成就了不少研究的業(yè)績?!盵3]那么,鄭振鐸進行上述近十年來文學研究得與失的總結(jié)的意義何在呢?
其一,雖然鄭振鐸并沒有徹底擺脫時代局限性和較明顯的功利主義色彩,對國統(tǒng)區(qū)文學研究中表現(xiàn)出來的熱衷于中國傳統(tǒng)文論和不與時局密切結(jié)合的傾向,進行了徹底的否定,而對與之相對應的自由區(qū)文學的研究情況卻予以絕對的肯定。這種“一邊倒”的評價方式,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喪失了學者應有的客觀冷靜的基本素養(yǎng)。但是,他還是基本上切中了當時文學研究中的弊病和成績。如,他嚴厲批評了一些學者在民族危難之際,仍然不問世事,徹底放棄“發(fā)聲”的權(quán)利的做法,與此相反,他熱情地贊揚了聞一多在艱難的物質(zhì)條件下,仍然勇于探索,在唐代詩人研究上終于取得突破的事跡。而在1940年代后期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剛剛獨立出來亟待夯實基礎的關鍵時刻,只有正視其過去發(fā)展過程中的不足,才能更好地利用戰(zhàn)后可能出現(xiàn)的文學“空場”,進一步完善,從而迅速地發(fā)展、壯大。
其二,鄭振鐸上述分地區(qū)的總結(jié)性評述,雖然從表面上看言辭犀利,特別是對國統(tǒng)區(qū)的文學研究弊病作出了嚴厲的批評,但對于自由區(qū)的評價,其似乎更有舍之而就他之感。然而事實上,這些評價從客觀上來說就是對1930—1940年代中國文學批評發(fā)展過程中的得與失的梳理和總結(jié),是對本民族文論何去何從的另一種思索,從有助于學科成長的角度來說,這本身就是一大貢獻。無論是批評或是肯定,在此后的學科建設過程中,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因此,在這個層面上來說,鄭振鐸在《題辭》中的上述評價對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發(fā)展是大有裨益的。
20世紀前期以陳、朱、郭、羅、方為代表的學科奠基者,由于更注重中國文學批評史作為一種專門學科的獨立意識,所以早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側(cè)重于史的宏觀把握和面上的廣度,而對于具體每個點上的深度通常挖掘不夠。以開創(chuàng)國內(nèi)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先河的陳鐘凡為例,1927年由他撰寫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出版,標志著中國文學批評史在獨立成科的道路上邁出了第一步。該著作第一章和第二章分別對“文學”和“文學批評”予以概念上的界定;第三章講述了我國文學批評的源起,指出其始于《典論》、《文賦》、《文章流別論》和《翰林論》;第四章至第十二章,以時間為順序,將我國的文學批評史的發(fā)展脈絡大致分為九大時期。這部著作自成體系,既有總體發(fā)展規(guī)模的概述,又有各個階段的分述,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雛形由此開始顯現(xiàn)。但是,這部著作的缺陷也是顯而易見的,其在后面九章的分段敘述中,只是為讀者提供了一個關于我國古代文學批評概況的初步輪廓,并沒有在任何一點上展開深入研究,而且其在選材上也沒有堅持科學客觀的尺度,唐代之前的內(nèi)容占三分之二,宋代以后的僅占三分之一,顯得較為主觀隨意。從學科自身的健康發(fā)展的意義來講,早期奠基者們在專著中體現(xiàn)出來的錯誤傾向亟待修正。
反觀鄭振鐸主編的3卷《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從其所收集的文章內(nèi)容及其所及的時間來看,既有上溯到神話傳說中伏羲女媧時代的聞一多的《伏羲與葫蘆》,也有對22位已故新文學作家的作品進行研究的唐弢的《新文藝的腳印》;從文章所涉內(nèi)容來看,既有以語言文字為研究對象的朱自清的《“好”與“妙”》、高名凱的《音質(zhì)與詩詞》,又有純粹的文學現(xiàn)象研究,如王瑤的《魏晉時代的擬古與作偽》、余冠英的《談吳聲歌曲里的男女贈答》;即使在文學研究內(nèi)部,也有比較具體的文體區(qū)分。如戲劇類的有嚴敦易的《元劇斟疑》、徐調(diào)孚的《現(xiàn)存元人雜劇目錄》等;詩詞類的有李嘉言的《詞之起源與唐代政治》、黃賢俊的《二隱及其詞》等;散文類的有《柳宗元黔之驢取材來源考》等;小說類的有汪浚的《吳承恩與西游記》等。另外還有一些對于通俗文學、民間文學的研究,和有關中外文學比較與交流的文章。
上述文章不僅所涉及的范圍廣且豐,而且其作者大多都是當時一流的學者,而且從大部分文章的內(nèi)容來看,其研究結(jié)論一般都建立在具體的事實材料基礎之上,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專號文章精湛厚重的保證。因此可以說,當大部分文學資料在連年戰(zhàn)火中損失殆盡時,鄭振鐸費盡心思搜集的這些“這許多年來,有許多專家們,對于中國文學作了不少很深湛的研究”[2]的批評理論文章,無疑為當時亟待加強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提供了大量的原始資料。不僅如此,這些評論文章由于本身所及的時間跨度大,內(nèi)容涵蓋面豐富,所以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早期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缺陷的修正和彌補。
三
中國是詩與文的國度,小說、戲曲向來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技”。與小說、戲曲的文學史地位相對應,小說、戲曲的批評同樣不為人所重。而小說、戲曲的批評理論大多散見于序、跋、引、題詞、評點等零散的文體形式中,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其研究的難度。因此,早期的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者大多以詩論、文論的研究為主。比如在陳鐘凡、羅根澤的研究體系中,小說、戲曲批評是被徹底擯棄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考察范圍之外的。朱東潤、郭紹虞、方孝岳雖然偶爾涉及,但也僅限于金圣嘆的小說評點和李漁的戲曲批評理論,且因為是出于敘述的需要不得不提,所以常常是一筆帶過。與上述學者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鄭振鐸自始至終對于中國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懷有由衷的激情與熱愛。
早在1938年,經(jīng)過多年的積累鉆研,鄭振鐸撰寫的《中國俗文學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該著作延續(xù)了五四新文學對于民間俗文學和貴族正統(tǒng)文學的基本認知,在高度肯定前者的基礎上對后者予以嚴厲貶斥,并將兩者對立起來。同時,在寫法上也體現(xiàn)了鮮明的鄭氏特色,主要以對中國古代民間俗文學重要資料作大規(guī)模分門別類的鋪陳展示為主,學術(shù)性的分析和論斷則相對較少。盡管如此,這部不以理論思辨見長的著作,它的歷史貢獻仍不容低估。它在文學史的著述中將小說、戲曲等文體與正統(tǒng)詩、文比肩而立,從而將前者納入了高貴的文學殿堂。而且經(jīng)過鄭振鐸的整理,大量散亂無序的寶貴資料形成了一個體系和框架,這在一定程度上也為后面學者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資料基礎。
戰(zhàn)后,鄭振鐸依然延續(xù)了對于俗文學研究的熱情。在為《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撰寫的《題辭》中,他特別提到戰(zhàn)后成立的“中國俗文學研究會”,雖然寥寥數(shù)語,絲毫不吝贊美之詞。“勝利以后俗文學的研究也有了一個組織——中國俗文學研究會——并且在報紙上刊印了兩三種的‘俗文學副刊,那努力是很可佩服的。”[3]而在3卷專號中,同樣包括了大量不為人知的俗文學批評理論。比如小說批評理論類的閻德棟的《〈降魔變文〉與〈目連緣起〉》、汪浚的《吳承恩與西游記》等,戲曲批評理論類的嚴敦易的《元劇斟疑》和《續(xù)元劇斟疑》、董每戡的《說傀儡》、李效廠的《論〈妓女告狀〉》等。不僅如此,在小說批評理論領域,專號中的文章也打破了單純的以小說文本作為評論對象的模式,在評論內(nèi)容方面進行了多方面的拓展。比如在專號里我們看到了考證有關材料真?zhèn)蔚募玖w林的《柳宗元黔之驢取材來源考》、嚴敦易的《元劇斟疑》和《續(xù)元劇斟疑》、董每戡的《傀儡戲考原》等文章。上述學者對于各自研究領域內(nèi)的文獻資料的考辨是否符合事實,我們暫且不作評述,但是作為文學研究的前提與基礎,文獻資料的真?zhèn)慰急娴闹匾允俏阌怪靡傻?,而且這種考辨也為進一步的考證提供了一種思路,因此是值得肯定的??傊?,專號中大量俗文學批評理論的收錄,既體現(xiàn)了鄭振鐸在戰(zhàn)后依舊極力為俗文學張目的努力,客觀上也為剛剛獨立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為其贏得了更為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四
20世紀初,隨著西方文學思潮的大量涌入,不少學者開始嘗試援引西方文學批評理論解讀中國文學批評。如陳鐘凡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中,就大膽采用了“以遠西學說,持較諸夏”[4]的方法。他以西方文學批評的“指正”、“贊美”、“判斷”、“比較”、“分類”、“鑒賞”等五種理論為藍本,據(jù)此將我國的文學批評細分為十二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建設初期,這種以西釋中的做法對于開闊學者的理論視野無疑是有幫助的。但是這些學者大多只是在研究實踐中偶爾為之,在比較的過程中通常也是點到即止。
作為國內(nèi)較早采用中西比較法進行中國文學批評研究的學者,鄭振鐸無疑在這條中西比較的道路上走得更遠。他不僅借用“為人生的藝術(shù)”、“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等西方文學批評話語來分別解釋白居易和溫庭筠、李商隱的文學主張。而且為了突出中西文學批評的異同,鄭振鐸還直接將兩者進行比較。如他曾經(jīng)對比中國與希臘、印度在文學批評發(fā)端時間上的早晚,指出中國文學批評自覺期相對于西方國家來說略晚的特點?!拔乃嚺u在希臘很早便已有了,阿里士多德的《詩學》已是集大成的一部著作,在印度也很早便已有了,當古典時代的開端便已有了很周密的文學論。但在中國,則文藝批評的自覺,似乎發(fā)生得最晚?!盵5]更重要的是,鄭振鐸將中西文學批評比較研究提升到了方法論的高度。他在《整理中國文學的提議》一文中,將“文學統(tǒng)一的觀察”視為文學研究的第一種方法,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對于這種方法的重視。對于這種方法,他是這么定義的:“以文學為一個整體,為一個獨立的研究的對象,同時與地與人與種類一以貫之,而作徹底的全部的研究。”[6]簡言之,這個方法就是強調(diào)將各民族文論置于世界民族文論之林中,互相比較,互相學習,打破民族文論的界限。鄭振鐸提出的這種方法,實際上就是主張將中西文論進行比較研究。所以,鄭振鐸在《題辭》中特別提到的北京大學和幾位學者在梵文研究上的成績,“關于梵文學和中國文學的血脈相同之處,新近的研究呈現(xiàn)了空前的輝煌。北京大學成立了東方語文學系,季羨林先生和金克木先生幾位都是對梵文學有深刻的研究的?!盵3]以及一些外國學者研究中國文學的業(yè)績,和中國文學被介紹到外國去的情況,“于外國的學者們研究中國文學的業(yè)績,我們也想著做些介紹和批評的工作。外國的學者們的研究,有時很粗率、浮夸,但也是有深湛而獨到的意見,可以給我們做參考。又我國文學作品曾被介紹到世界文壇里去的很不少;對于世界文學也相當?shù)陌l(fā)生了影響?!盵3]實際上就是總結(jié)1930—1940年代文學批評研究過程中,一些學者實踐“文學統(tǒng)一的觀察”的方法所取得的成績。
不僅如此,在專號編輯過程中,鄭振鐸也有意識地選入了季羨林的《中國文學在德國》和王統(tǒng)照的《清中葉中鮮文藝的交流》這兩篇與中外文學比較和交流有關的文章。這在一定程度上,也再現(xiàn)了作者希望在戰(zhàn)后中國文學批評史的研究過程中延續(xù)這種“文學統(tǒng)一的觀察”的方法的努力。平心而論,上述兩篇文章在當時和對后世均沒有產(chǎn)生太大影響。季文以較大篇幅回顧了從18世紀末葉至1940年代后期,中國文學作品在德國的譯介和流傳情況。認為“事實上中國文學對德國文學的影響也不太大。”[7]但是文末,作者的一席話頗值得回味:“……有些人發(fā)現(xiàn),他們自己的文化里或者真正有什么缺點,不然為什么總是在苦難里輾轉(zhuǎn)呢?他們于是又把眼光轉(zhuǎn)向東方,想從那里獲得點什么去補救自己的文化,我并不贊成這辦法;但他們的心情我卻非常能了解……。”[7]如果僅從字面上來理解,這段話似乎暗含中國文化也應該從異域文化中汲取營養(yǎng)的意思。后者通過對清代詩人吳蘭雪與朝鮮詩人金山泉一家的函札往復、唱酬投贈,來證明當時中朝文化交流的密切。但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兩篇文章無論是立意或是論述,均無太多可圈可點之處。在具體的寫作上,主要通過大量史實的堆砌來證明觀點,并無先進的理論支撐和獨到深入的分析。但是,在戰(zhàn)后文藝復興的系統(tǒng)工程中,作為其理論建構(gòu)的重要環(huán)節(jié),在中國文學批評領域,鄭振鐸繼續(xù)倡導中西比較研究,不僅開啟了一種新的思路和視角,而且擴大了其研究視野,在客觀上也有利于中國文學批評由封閉性的解讀向開放性的中西比較的轉(zhuǎn)變,而這一點對于剛剛走出異族侵略陰影的中國文學來說顯得尤為重要。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最好的文學編輯之一,同時又是一個頗具開拓性的文學研究家,上述兩種身份在鄭振鐸身上得到了完美的統(tǒng)一。從1920年代開始,鄭振鐸先后通過創(chuàng)辦《小說月報》、《文學》的“中國文學研究專號”,延續(xù)了其對于文學研究的興趣和一貫的文學關懷的同時,也和陳鐘凡、朱東潤、郭紹虞、羅根澤、方孝岳等學者一道,共同參與并推動了中國文學批評史作為一門獨立學科的建立和發(fā)展??箲?zhàn)勝利后,鄭振鐸抓住各項文學事業(yè)百廢待興的時機,適時推出《文藝復興·中國文學研究號》。專號通過反思早期學者們建構(gòu)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過程中的得與失,不僅有利于我們在正視過去發(fā)展過程中不足的同時使其得到進一步的完善與發(fā)展,同時也體現(xiàn)了主編者對本民族文論何去何從的另一種思索。專號搜集了眾多一流學者在各自研究領域的厚重之作,不僅為當時的文學批評提供了大量的原始資料,而且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對早期中國文學批評的缺陷的修正和彌補。專號上大量俗文學批評理論的收錄,既體現(xiàn)了鄭振鐸在戰(zhàn)后依舊為俗文學張目的努力,客觀上也為剛剛獨立的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為其贏得了更為廣大的發(fā)展空間。鄭振鐸在專號中將中西文學批評比較研究提升到了方法論的高度,開啟了中國文學批評的新思路與新視角,客觀上也有利于其由封閉性向開放性的轉(zhuǎn)變。因此,鄭振鐸對戰(zhàn)后“文學批評”的貢獻不容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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