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林
1
冬日的細雨綿長得像一場沒完沒了的抽泣,雨絲中夾雜著冰冷的惆悵。頭發(fā)蓬亂的黃松穿著肥碩而陳舊的棉衣,從檢票口逆流而上。盡管他客氣地對每一個人說“請讓一讓,謝謝”,但還是沒人讓他半分。擁擠的過道里,男男女女都一臉疲憊地往前擠,擔心錯過遠行的列車。用了七八分鐘,黃松才艱難地從人群中逃離。十五年過去,他不知道回家的列車已經改在另一個車站。十三年前,黃松曾經故意放慢腳步,等待回家那趟列車在轟鳴的汽笛聲中遠去。當“您乘坐的列車已經停止檢票”的聲音傳來時,他長出一口氣,在車站廣場兜一圈后又默默離開?,F在,歸心似箭的黃松卻無法從這個車站順利抵達故鄉(xiāng)。
九年前,這個城市修了一個新車站。
黃松從車站廣場一路小跑來到街上,手里的車票被捏得皺皺巴巴。一輛出租車疾馳而來,他使勁地揮舞著手臂,生怕司機看不見。跳上車后,他對那個絡腮胡司機說,師傅請開快點,否則我就趕不上回家的火車了。司機看都沒看黃松,對著對講機吼了一句:“看樣子這天是要下雪咯?!秉S松扭頭看了看窗外,覺得這不像是要下雪的天。不過,他也不知道城里下雪到底是什么樣子。關于雪的記憶,黃松記得的還是站在故鄉(xiāng)的山頂眺望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出租車的速度不慢,但黃松總覺得還可以更快。離家十五年來,現在的黃松比任何時刻都想到回到故鄉(xiāng)的老屋。這種情緒來自于前幾天獲知的消息。一個星期前,社區(qū)民警在登記外來人口時發(fā)現黃松沒有身份證,便敦促身份證丟失已經半年的他補辦。黃松不想回到在記憶中空缺十五年的故鄉(xiāng),但他又與那個凋敝的村莊切斷了所有聯(lián)系。他想把資料寄回老家找人補辦,卻苦于找不到一個熟悉的人。后來,在民警的幫助下,他終于查到村支部書記的辦公電話。這個電話讓黃松剎那間被悲傷和絕望籠罩,也讓他馬上想要回到曾經生活了十七年的山村。村支書還記得黃松,電話一接通他便急吼吼地問:“你還活著呀?”
黃松“嗯”了一聲。
“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呢?!?/p>
黃松沒吱聲。
“你爸十年前就被你氣死啦?!?/p>
黃松差點哭出來:“你說什么?”
“你媽三年前也被你氣得癱在床上啦?!?/p>
黃松一愣,嚎啕大哭。
“全村人都以為你死了,沒想到你真的還活著!”
村支書還想說什么,但被黃松魯莽地掛斷。在寒風凜冽的街頭,他不顧周圍往來的人群,肆無忌憚地仰天長嘯。半晌,他突然收住哭聲,然后是一長串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整個城市都停止了呼吸。那天接下來的時間,黃松在漂泊十五年的城市茫然地行走。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村支書的話不斷地在耳邊回響。當天晚上,黃松買了一張回家的車票。
二十五分鐘后,出租車順利地到達另一個車站。拉開車門后,黃松捂著胸口一路狂奔,最后一個沖過檢票口,風一般跳上即將關門的火車。上車后,他還沒有找到自己的位置,火車便在汽笛聲中緩緩前行。用了好幾分鐘,黃松才疲倦地在第八排第六號坐下來,爭分奪秒帶來的緊張情緒慢慢平靜。
車廂里人頭攢動,各種聲音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而密閉的噪音儲藏室。黃松旁邊坐著一對中年夫婦,看樣子與對面的兩女一男認識。他們嘰嘰喳喳地聊著天,好像在說老家村子里的一樁見不得人的風流韻事。聽了半天,黃松才明白他們說的是某家女孩未婚先孕,舉辦婚禮當天因為挺著大肚皮不好意思見人,其父便讓兒媳婦代替女兒完成儀式,結果兒媳婦與未來女婿情投意合假戲真做,一樁喜事變成一場鬧劇。在五個人嘎嘎的笑聲中,黃松成了一座孤島,木然地坐著。他覺得這個故事似曾相識,好像就發(fā)生在十五年前自己生活的那個村子里。
火車已經駛離市區(qū),窗外是蕭瑟的田野、干枯的樹木、剛從褐色泥土中冒出的麥苗、泛黃的枯草。風一吹過,漫山遍野都飄飄忽忽。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陌生。偶爾有座孤零零的小山一晃而過,引得黃松扭頭矚目,直到它在轟隆隆的車聲中消失。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天空中開始飄舞著雪花。黃松的思緒一下便回到十五年前,想起那個大雪封山的夜晚。那場大雪的記憶讓他終身難忘。埋藏在心底的往事一層層泛起,淚水在黃松的眼眶里慢慢沉積,最終順著臉頰默默滑下來。
2
十五年后,黃松孤獨地坐在回家的列車上,腦子里全是十五年前逃離故土的記憶。那時候他才十七歲,在鎮(zhèn)中學讀高中二年級,成績談不上好但也不差。盡管整個冬季都被陰冷籠罩,但是千禧年即將到來的喜悅依然讓村子里的年輕人歡呼雀躍。從天南海北打工回來的年輕人光鮮靚麗地走家串戶,吸引了眾人的目光。人們談論得最多的是誰家的兒媳婦漂亮,誰家的女孩找了個長得帥氣又有錢的男朋友。孤獨的黃松看著這一切,就像在看冗長而乏味的電視劇。
臘月二十三那天,幾個在外打工的老同學約黃松在鎮(zhèn)上的小酒館里過小年。他本來不想去,但呆在家里又十分無聊。參加聚會的有剛剛輟學打工半年的張曉波、初中二年級就開始跑江湖的陳正濤和在廣州一家電子廠當領班的王科,他們穿著筆挺的西裝和光亮的皮鞋,摟著花枝招展的女朋友在黃松面前談笑風生。剛坐下來,黃松就感到氛圍不對,全身上下不舒服。他們一個勁兒地聊外面的花花世界,不再關心讀書的事,甚至只字不提童年那些令人回味無窮的往事。每隔幾分鐘,他們都會與自己的女朋友旁若無人地做出親昵的動作,讓黃松感到十分尷尬和刺眼。
張曉波、陳正濤和王科口若懸河地吹噓大城市里的美好生活,體面的工作、高額的收入、在KTV唱歌的痛快和刺激。王科剛說到泡妞的事情,他的臉就被身邊的女朋友掐了一把,這個話題便在哄笑中結束,然后舉杯喝酒。聚會的前半段,黃松堅決拒絕喝酒。但是,當同學們的夸夸其談讓他越來越感到煩躁時,不知道在誰的慫恿下悄然地喝起來。后來,當他醉醺醺地往家趕時,才恍惚想起第一口酒下肚的苦澀和灼熱。
參加聚會前,父母對黃松千叮萬囑,不準喝酒抽煙,天黑前一定要回家。但是,他直到晚上九點才醉醺醺地往家走。鄉(xiāng)村的冬夜彌漫著霧氣,零零星星的犬吠從黑咕隆咚的山坳傳來。黃松撥開在冷風中飄繞的迷霧,搖搖晃晃地走著。一個多小時后,他才氣喘吁吁地站在院子門口。熟睡的老狗只哼哼了一聲,便對著黃松歡快地搖著尾巴。他拍了拍它的腦袋,躡手躡腳地鉆進屋子。父母的屋子里還亮著燈,他不敢驚動他們。
躺在床上,黃松全身酸軟頭痛欲裂。
這個夜晚的相聚,給黃松的內心造成了極大的沖擊。這種沖擊不是來自于三位老同學描繪的花花世界和炫耀的西裝、皮鞋和手表,而是他們對讀書的貶損。在杯盤狼藉時,黃松聽見王科說:“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我們車間有五六個大學生,都被我管得服服帖帖。”
已經成為裝修公司項目經理的陳正濤接話說:“我初中都沒讀完,依然能當上項目經理。”然后,他又對張曉波說,“你千萬別以為自己是輟學的打工仔,外面的世界不認這一套,只要努力就有大把機會?!?/p>
張曉波囁嚅道:“這幾年大城市里的確是天地廣路子寬,只要努力干都會出人頭地?!?/p>
黃松沒說話,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一股強烈的灼燒感從喉嚨蔓延到胃里,嗆得他咳嗽咳得后脖根子上青筋爆裂。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靜,仿佛整個村子只有黃松一個人。雖然他雙眼緊閉,但是翻來覆去都睡不著,腦子里全是幾個小時前在小鎮(zhèn)酒館里的場景。他努力抑制自己的大腦,不去臆想大城市的美好生活和困頓的前途。在昏昏沉沉中,他開始無聊地對比三個老同學的女朋友,她們的頭發(fā)、眉毛、眼睛、鼻子、嘴唇,以及各種各樣的表情,像照片那樣一張張閃過。最終,黃松還是覺得王科的女朋友最漂亮,不僅臉蛋好看,性感的身材也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但是,當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又開始糾結人生選擇的難題。
三個老同學關于讀書無用的言論在黃松心里形成的影響越來越強烈,如一顆石頭砸進平靜的湖面,讓他不得不直面山村的凋敝和家庭的困境。這個偏遠的村子,教育十分落后,幾十年沒有出一個大學生。當黃松考上高中后,羨慕的聲音中不乏冷嘲熱諷,大部分人認為沒有必要讀高中,因為終歸考不上大學。雖然黃松的父母為兒子的成績感到驕傲,但是他們心中有數,兒子上大學的機會十分渺茫。從高一下學期開始,周末回家后,黃松偶爾能聽到爸爸媽媽悄然地談起家庭窘迫的經濟狀況。黃松明白,自己讀書給家庭帶來了經濟壓力。這些年來,靠賣豬肉、花生、小麥和大米獲得的微薄收入,僅僅能維持一家人的生活和黃松的學費。當那些孩子沒有讀書的家庭靠著兒女在外掙錢修建起二層樓房時,黃松一家人還住在低矮的土坯房里。以前,黃松對于這些僅僅是看在眼里,昨天晚上聚會回來后便堵塞在心底。他開始思考是否真的有必要通過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或許外出闖蕩也是一條出路。
這個念頭就像潮濕而凜冽的空氣那般纏繞著黃松,使得他骨髓里都滲著焦躁的寒意。氣溫越來越低,山風如刀般削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天空似乎在醞釀一場大雪,小小的村子完全被陰沉套住。迷茫的黃松完全沒有心思學習,每天在荒蕪的田野上走來走去。羊腸小路縱橫交錯,彎彎曲曲地交織著,勾勒出一種奇怪的圖形。他埋著頭,仿佛在循著地圖的指引尋找某種改變命運的寶藏。
第三天,黃松打定主意放棄讀書;第七天,他決定悄然出逃,不告訴任何人。
大年三十,蓄謀已久的雪終于落下。早上起床后,雪花便在空中恣意飛揚,安靜地落在黃色的泥土和干枯的樹枝上。這場雪來得看似情理之中,但又有點令人措手不及。吃過午飯,整個村子就完全被積雪覆蓋,四顧之下一片刺眼的白色。從下午一兩點開始,家家戶戶都開始準備年夜飯,被積雪包圍的煙囪里冒著縷縷炊煙。父母忙著準備飯菜、打理清潔,黃松心不在焉地坐在屋子里,腦子里想著什么時候離家以及到底去哪里。他就像一只關在籠子里的鳥兒,每天都想飛出牢籠,但是真正把門打開后,廣闊的天空又讓他不知何去何從。
暮色慢慢降下,鞭炮聲零零星星地響起。黃松從遐思中回到現實,仿佛聽見有人扯著嗓子眼說“瑞雪兆豐年,明年掙大錢”。他打了一個冰冷而疲倦的哈欠,確定剛才那個大嗓門就是住在村子東頭的王科。他磨磨蹭蹭地來到堂屋,桌子上擺滿了好吃的飯菜。爺爺奶奶和二伯一家都已坐在桌子上,他們熱情洋溢地招呼著黃松,叮囑他過年就不要學習了,一年之中總要休息幾天。黃松木訥地笑了笑,呆呆地坐著。父親在院子里擺弄鞭炮。一連串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后,全家人開始了這頓年年歲歲都雷同的年夜飯。每個人都感到歡欣,說了很多笨拙而真誠的祝福,唯獨黃松沉默著扒拉飯菜。
吃過晚飯,屋子又安靜下來。爸爸媽媽盯著那臺陳舊的電視機,看著淡如白水的聯(lián)歡晚會。黃松沉悶地坐在臥室里,外面此起彼伏的鞭炮聲敲打著窗戶,攪擾得他心神不寧。突然,他想出去走走。
大年三十晚上,白雪封山,夜色如水。黃松推門而出,沿著院子外的小路緩緩走著,腳下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積雪很厚,一腳踩不到底。自由延展的鄉(xiāng)村小道,牽引著這個迷茫的小伙子走向不知名的方向。黃松邊走邊想,自己到底應該去哪里才能闖出一番天地,像張曉波、陳正濤和王科那樣成為大家羨慕的對象?
半個小時后,黃松不知不覺地爬上村子的后山。這是村子里最高的山,仿佛一座沉靜的人物雕像,寬厚的肩膀上聳著一顆碩大的腦袋。村里人喜歡把那顆腦袋形容為凳子,閑暇時喜歡爬上這個巨大的凳子眺望遠方。這個白雪皚皚的夜晚,黃松踏著鞭炮聲來到凳子上。放眼望去一片蒼茫。不過,混沌之中黃松的心里卻是一片清朗。他終于明白自己將要去往何方,北京成為最好的選擇。
村子里的年輕人,大多數都在工廠密集的南方打工,從未聽說有人在北京。黃松不想去南方,他不想重復別人的道路,不想在陌生的城市遇見熟悉的人。所以,他希望到北京闖蕩,到經常在電視上看見的大城市追逐自己的夢想。然后,他張開雙臂緊握拳頭,朝著朦朧的遠方大聲呼喊:北京,我來啦!
聲音穿越蒼茫夜色,一縷縷飄向遠方。
從山頂回到家后,黃松還沒來得及關好門窗,便聽見了密集的鞭炮聲。他知道現在時間是十二點,新的一年已經來到。每年春節(jié),十二點時村子里就會沸騰起來,鞭炮聲仿佛要將蓋在村子上面的天空炸開。黃松站在窗前,透過銹跡斑斑的鐵欄桿看著天空中閃爍的火花,心里蕩漾起一股暖流。
3
火車像一頭眼神渾濁的老黃牛那樣不知疲倦地奔跑,累得大口大口喘白氣。黃松趴在桌子上睡了一覺,醒來時外面的雪花早已不見蹤影,但依然是一片冬日的蕭瑟。他問了旁邊那個神色倦怠的男人,才知道火車剛過南陽。黃松半天都沒估算出南陽到家還有多少公里,但他明白現在只走了一半路程。
回家路很漫長,就像當初離家的路一樣。
千禧年第一天,黃松在凌晨離開了萬籟俱寂的山村,一步步走向遠方。他背著簡單的行囊,摸了摸安睡在院子里的老黃狗,頭也不回地走了。黃松沒有向任何人告別,因為他無法忍受分離帶來的哭泣和淚水。但他不知道雪地里深深的腳印會給含辛茹苦的父母留下多少傷痛。來到小鎮(zhèn)車站后才凌晨兩點半,唯一一趟開往縣城的汽車六點才出發(fā)。雪已經停了,但風吹在臉上好像可以刮去一層皮。黃松安靜地蹲在路邊,心里一直在規(guī)劃自己的未來。三個半小時里,他給自己制定了嚴苛的計劃,如果混不出名堂,這輩子堅決不回家。在黃松的眼里,出人頭地的標準就是像王科那樣在工廠里當個小領導,或者像陳正濤那樣當個包工頭,回家過年時穿著時髦的衣服、帶著漂亮的老婆。
從小鎮(zhèn)到縣城,然后轉車到市里,第二天傍晚時分黃松才買到前往北京的火車票。正月初四那天,他終于筋疲力盡地來到夢寐以求的北京。不過,從雙腳落在偌大的城市那一刻起,彷徨便圍繞在黃松身上。他分不清東南西北,找不到地鐵出口在哪里。沒有像樣的學歷,沒有謀生的手藝,黃松像只迷路的螞蟻在高樓大廈之間徘徊。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但明白開弓沒有回頭箭,即便頭破血流也只有一路向前。
兩個星期之后,當身上僅有的幾百元錢差不多快用完時,走投無路的黃松只得選擇在一家餐館打雜。這家藏身在小巷子里的餐館不大,吃飯的人基本上是漂泊在北京的外來務工者。雖然那條幽長的巷子總是遍地垃圾,但是餐館的內部環(huán)境還不錯。老板是河南人,五年來一直靠著餐館養(yǎng)家糊口。他對機靈、勤快的黃松很滿意,發(fā)工資時總是背著其他員工悄悄多給兩百元。
安定下來后,黃松曾想過給爸爸媽媽打個電話。不過,思來想去后還是無奈地放棄。他能猜到電話打通后對話的內容和結果,他們無非是苦口婆心地勸自己回家讀書,然后因為意見不統(tǒng)一而爭吵。黃松不想聽見父親的咆哮和母親的哭泣,因為自己內心早已斷了繼續(xù)讀書的念想,一心只想混出個樣子來。接下來的幾個月里,他多次拿起電話又放下,矛盾一直持續(xù)到春節(jié)。
春節(jié)前兩個星期左右,餐館的生意便冷淡下來。臘月二十六那天,老板帶著妻兒回老家后,餐館便正式停止營業(yè)。發(fā)過年錢時,老板特意多給黃松發(fā)了八百元,叮囑他給父母買點禮物。接過錢,黃松默默地點了點頭,沒有告訴老板今年過年回不回家。他覺得自己的工作不如王科那樣體面,收入也沒有陳正濤那樣多。是否回家過年成為黃松年前最痛苦的思考,最終還是決定明年再回。
2001年的春節(jié)黃松過得孤寂與落寞,獨自一人窩在出租屋里看電視,看到腰酸背痛眼冒金星后就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擁堵與嘈雜的城市,似乎一夜之間變得空蕩蕩的。一路走過去,車稀人少,店鋪大多關門歇業(yè)。這讓忙碌了一整年的黃松極不習慣。在一條幽深的巷子里,黃松看見一條黃狗夾著尾巴慢悠悠地走著,驀然想起一年前離家時那條喂養(yǎng)了九年的老狗溫順地看著自己,淚水情不自禁地落下來。
整整二十天假期,黃松在郁郁寡歡中度過。他想念家鄉(xiāng),卻不想回去;他牽掛父母,卻沒有勇氣給他們打個電話。
開年不久,黃松便著手尋找第二份工作。他要找個更體面的工作,他要選擇更能掙錢的職業(yè)。兩個月后,黃松到一家電器公司做銷售。在黃松看來,這次應聘有些僥幸,他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做這份工作,但那個肥頭大耳的營銷部經理居然同意自己入職?;氐匠鲎馕莺螅d奮得手舞足蹈??粗巴庖淮贝甭柫⒌拇髽?,他神情嚴肅地發(fā)誓要干出成績來。但是,事與愿違,三個月試用期結束后,他失去了這份工作。雖然黃松有些失落,但是他對公司的決定并無怨言。離開公司那天,找他談話的還是那個越來越胖的經理。他聳聳肩膀說:“如果我不辭掉你,我就會被老板辭掉?!?/p>
黃松顫巍巍地說:“明白。”
三個月時間,黃松的業(yè)績在團隊里最差,盡管他想盡了辦法踏破了客戶的大門,但是依然沒有簽下一筆單子。灰溜溜地離開公司后,他倒在床上蒙頭大睡??墒?,起床后內心的沮喪并未消散。而且,這種打擊帶來的消極情緒持續(xù)了大半年。
九月中旬,連續(xù)在幾家公司經歷了應聘、試用和辭退之后,黃松終于在一家地板銷售公司找到一份工作,主要是為客戶提供售后服務。與銷售相比,維護客戶關系要輕松得多,至少沒有經濟指標的考核壓力。憑著吃苦耐勞的精神,黃松把工作做得卓有成效,幾乎沒有客戶能挑出他的毛病。
黃松現在的月收入比以前略高,年終獎也比在餐館打雜時領得多,但是這一年因為好幾個月都在飄蕩,整體收入還不如第一年。這讓黃松回家過年的愿望成為泡影。年初時,他計劃帶著一筆不錯的收入,回家給父母一個驚喜。遺憾的是,囊中羞澀的黃松只得像去年那樣,獨自呆在陌生的城市回味著童年的年味。小時候,他每年都會穿著新衣服,在爸爸媽媽的帶領下到親戚家拜年。
唯一的安慰來自于幻想,黃松認為明年應該可以體面地回家。按照現在的月收入,加上一筆不錯的年終獎,明年可能是他來北京打工后收入最多的一年。不過,春節(jié)后剛上班沒幾天,殘酷的現實便擊碎了黃松美好的幻想。老板覺得地板銷售利潤太薄,準備改行開餐館。聽到老板要開餐館,黃松的情緒十分低落,他不喜歡餐館的工作。不過老板也沒給黃松選擇機會,直接辭退了他。
再次失去工作的黃松比以前平靜很多,他已經不再懼怕尋找新的工作。短短兩年時間,他前后在七八個公司工作過,發(fā)現每個公司的人員流動性都很大,對失業(yè)已經見怪不驚。黃松逐漸認識到現實的殘酷,也愿意接受命運的挑戰(zhàn)。接下來的十三年里,他在不同行業(yè)和各個單位兜兜轉轉,艱難而又順利地生存了下來。橫在黃松面前真正的障礙,是十五年來從未回過故鄉(xiāng)。在那個貧瘠的村子里,他成為莫名消失的人。整整十五年不見人影,所有人都認定他已經死了。
4
黃昏時分,火車已經來到安康站,停留三分鐘后又馬不停蹄地飛馳起來。黃松知道,三四個小時后他便能回到闊別十五年的故鄉(xiāng),看見那座孤獨而又驕傲的山。他已記不清十五年前到北京時是否走過這條路線,但此刻的心情與當年完全相同。有些忐忑,有些不安,有些期盼火車長出翅膀直接飛到終點站。黃松歪著腦袋望著窗外,陌生的鄉(xiāng)野不斷進入眼簾又瞬間消失,干枯的樹葉和光禿禿的遠山與故鄉(xiāng)的景象重疊在一起,牽扯著他的神經。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電話,黃松會一直沉溺于對故鄉(xiāng)的回味與幻想。
黃松覺得電話號碼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到底是誰的。他正琢磨電話是誰打的時,一聲哭泣和呼喚便如一顆炸彈炸得他支離破碎。一個老人在電話里說:“松兒呀?”
“媽……”黃松的淚水決堤而下。
“松兒,你還活著嗎?”
“媽,我還活著,我在和你說話呀!”
“松兒呀,你啥時候回來?”
“媽,我在回來的路上了?!?/p>
“松兒呀,還有多久能到家呀?”
“媽,我馬上就到家了。”
黃松無法抑制巨大的悲傷,仰頭嚎啕大哭。十五年后,黃松與媽媽剛說幾句話便泣不成聲無法言語。他不知道,電話那端的母親把頭深深地埋在被窩里,淚水嘩啦啦地流淌。片刻后,電話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黃松聽出來了,是村支書。他嚷嚷著:“你別哭啦,快點回來吧!知道你還活著,所有人都高興著呢?!?/p>
黃松掛斷電話,哭泣慢慢停下來。突然,他想起支書剛才的話,心里一陣莫名的慌亂。黃松的腦海里出現一幅畫面,當自己出現在院子里時,全村老老小小都前來圍觀,院子里擠得滿滿當當的,大家爭相對自己品頭論足。他非常清楚,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來打聽自己賺了多少錢或者是否結婚生子的。這樣的情形曾經多次出現,當某個年輕人打工幾年回家后,人們都會集中起來七嘴八舌地議論。只要穿得時髦并且?guī)€女朋友,一定會贏得羨慕的眼光。
火車的速度似乎越來越快,窗外的一切一晃而過,無法在黃松的腦海里留下印象。
黃松問剛好從過道經過的列車員還有多長時間到終點站,那個聲音甜美的女孩說:“最多半個小時?!秉S松說了聲謝謝,默默地望著窗外。他盤算著,下火車后坐一個小時大巴車便能到達小鎮(zhèn),然后走大半個小時的鄉(xiāng)村小道就能回到家中。那么,兩個小時后,黃松就將接受村里人的檢閱。這讓黃松感到惶恐。在外漂泊這么多年,他沒有多少積蓄,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而且三十多歲了還孤身一人。離家越近,黃松越覺得自己可能是全村活得最糟糕的人。此刻,他想起十五年前那個滿地積雪的凌晨,混不好就不回來的誓言還在心底回蕩。
十五年來,黃松一直沒有回到故鄉(xiāng),的確是覺得自己混得不好。這種誓言如一座孤傲、冷酷和荒蕪的大山。黃松無法翻越,也沒有能力將它推倒。他只能沉默地站在山的一邊,想象著山那邊的風景。
離開家鄉(xiāng)的第三年,黃松重新在餐館找到熟悉的工作。但是,一年下來沒有存多少錢,依然不敢回家過年;第四年,他在一個工地當監(jiān)工,收入還不錯,但過年時又不想回家;第八年,他在一家房地產銷售公司賣房子,剛剛入行沒有經驗,缺錢的他又選擇在城里孤獨地過年;第十三年,他進入房屋中介公司,但隨著市場的萎靡工作越來越難開展,他又沒有心情回家過年;第十四年,他從普通業(yè)務員做到片區(qū)經理,收入和職位都有所改觀,當新年的腳步越來越近時,他已經忘記了還需要回家過年。
十四年來,每個大年三十的晚上,無論黃松在什么地方、抽什么煙、穿什么衣服和吃什么飯菜,他都會在十二點來臨之前想起離家出走的那個夜晚。那一聲堅定而悠長的呼喊,透過泛黃的歲月從記憶深處穿越而來,在心底卷起巨大的回響。這種回響與現實的窘迫交織在一起,引發(fā)的共振把回家的念想震成飄在異鄉(xiāng)天空的粉末。
第十五年,時間不是春節(jié),也沒有任何人敦促,黃松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回家的路。父親去世留下的遺憾、母親病倒在床帶來的焦急,如一根巨大的繩索緊緊地勒住他的脖子,使勁地把他往千里之外的小山村拉。
兩個小時后,黃松從那輛污跡斑斑的大巴車里鉆出來,站在十五年前離家時的車站。舊日的景象不復存在。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狹窄的街道兩邊聳立起了樓房。冬日的黃昏暮色沉沉,小鎮(zhèn)的街道冷冷清清,如果不是幾絲寒光從樓房里射出來,黃松感覺不到這里真的有人居住。
夜色仿佛一瞬間從天空傾倒而下,天說黑就黑了。黃松一聲長嘆,邁著蹣跚的步子朝回家的路走去。
5
這條路很熟悉,他曾經多次往返;這條路很陌生,他已十五年沒有踏足。
原來的泥土路已經變成水泥路,路兩邊的地里種滿了各種樹木。手臂一般粗細的樹木掉光了葉子,突兀地站立在夜色里。漆黑之中,他叫不出那些樹的名字,只能回憶著曾經麥苗蔥蘢的景象。兩天一夜的奔波讓黃松極度疲乏,但藏在鞋子里的兩只腳卻充滿力量。它們匆忙地交替著,把黃松沉重的肉身帶向生命出發(fā)的地方。
走過一個山村,翻過一個小山坡,黃松終于回到自己所在的村子。站在天鵝絨般的夜色里,他遠遠地望著那座孤獨的高山,再次想起那個雪花飄飛的大年夜。十五年前的呼喊再度在心底回響,但此刻他已毫無顧慮,急切地想回到母親的身旁。山腳下就是黃松的家,低矮的土房被夜色淹沒。天空散發(fā)出寒冷的星光,依稀看見家里的燈光十分昏暗,若隱若現。黃松的眼淚奪眶而出,他明白那是母親在等待消失十五年的兒子。
一股熱血在黃松渾身上下涌動,他的腳步越來越快。不知不覺,他居然跑了起來,行囊在背上左右搖晃。從水泥路分岔后,黃松已經很難在黑黢黢的夜晚看清荒草叢生的小路,只能望著遠處微弱的燈光憑著模糊的記憶往家跑。轉過一個小彎便是一條長長的下坡路,慌亂之中黃松一腳踩在路邊的野草上,整個人頓時向前傾斜墜入深不見底的漆黑中。他緊緊地抓住背包,毫無反抗地一路滾下去,直到掉進約有三米深的坑里。
半晌,黃松才緩過神來,臉上火辣辣的,好像被什么東西刮傷了。從泥坑里爬出來后,黃松放慢了腳步,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小路上。
距離越近,燈光越亮。燈光越亮,黃松的心情就越激動。當他站在院子里時,聽見屋子里有人在說話。他不想猜測與母親說話的人到底是誰,一邊敲門一邊說:“媽,我是小松。我回來了,你快開門呀!”他忘了支書的話,母親三年前就已癱倒在床,根本無法走出來為他開門。
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后,門吱呀一聲開了,蒼老的二娘出現在門口。她說你是小松嗎?黃松說是我。二娘又說,你總算回來了!說著,她低垂著頭悄悄抹淚。黃松說二娘別哭,我回來了。然后,他徑直往里屋鉆。當他看見母親斜靠在床頭淚水長流時,咚的一聲跪在地上。黃松說:“媽,我回來了!從此以后,我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陪著你!”
“回來就好……”喜極而泣的母親已經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十五年的悲傷和期盼突然轉換成巨大的幸福,她感覺這像是在做夢。她說,“我做夢都沒想到你還會回來?!彼斐龈煽莸氖窒胍獡崦鹤拥哪橗?。黃松站起來靠近母親,伏在她身上哇哇大哭,聲音如一條老狗被打斷雙腿后的嚎叫。
這個夜晚,黃松不顧旅途的勞頓,站在母親的床前看著她幸福地進入夢鄉(xiāng)。
黃松決定不再去北京,外面任何地方都不去,就在凋敝而寧靜的村子里陪母親終老。從第二天起,他開始收拾家務,給母親做最好吃的飯菜;他開始翻耕荒蕪的田地,補種農作物,希望來年能夠豐收。有太陽的日子,他就把母親抱出來坐在院子里曬太陽,說那些以前覺得枯燥無聊的家長里短。
從媽媽的口中黃松得知了這個村子十五年來的變化。外出打工的人越來越多,村子里還剩下不到二十個人,幾乎都是沒有勞動能力的老人和殘疾人。即便老人,平常都在鎮(zhèn)上陪孫子孫女上學,周末和寒暑假才回來。村里的小學早已因為生源少無法正常開課,孩子們都集中到鎮(zhèn)里的學校讀書,留下來照看孩子的人都在鎮(zhèn)上租房子陪讀。
母親的牙已掉光,說起話來口齒不清。她慢慢地說,他耐心地聽。黃松看著雜草叢生樹木蔥蘢的村子,張曉波、陳正濤和王科三個人家的房子幾乎難以看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后問道:“張曉波現在怎么樣?他有幾個孩子?”
“上次聽說在湖北打工,具體也不是很清楚。周末他媽要回來,你去問問吧?!蹦赣H說,“波娃有三個娃兒。前面兩個是女兒,后來又生了個兒子?!?/p>
“最大的娃娃應該都讀高中了吧?”
“他結婚晚,大女兒才上六年級,二女兒上三年級。那個兒子,他帶到外面去了。”
“王科去年過年回來了嗎?”
“王科的父母都死了,他好像有幾年沒有回來咯。”
冬日的暖陽金燦燦的,母親瞇著眼睛看著黃松,突然話鋒一轉:“你都三十二歲了,怎么還沒有成家?”
黃松沒吱聲。
“有沒有女朋友?”
“本來有一個,后來又分了?!秉S松想了半天才這樣回答,其實他從未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女朋友。這些年來,他交往過幾個女孩,但都沒有進入戀愛階段便無疾而終。
“過幾天,我托媒給你介紹。”
“媽,不急嘛?!?/p>
“三十二歲了,你不急我都為你著急呢?!苯又?,她又嘆息地說,“不過,現在的人都在外面打工,村子里好像都沒有年輕女子了?!?/p>
“陳正濤呢?”半晌,黃松突然問道,“這段時間你從來沒有說起他?!?/p>
“他死了好多年咯。”
“死了?怎么死的呀?”
“我聽他媽說,在外面包工程虧了,欠了一屁股賬,被討債的人砍死了?!蓖nD片刻,她接著說,“他死后第二年,老婆丟下兩歲的女兒嫁給莫家村的李海林了,聽說又生了一兒一女?!?/p>
黃松看著太陽下荒蕪的田野,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他很想大哭一場,但悲傷的情緒始終像淤泥那樣堆積在心底,激發(fā)不出一聲哭泣和一滴眼淚。
沒事的時候,黃松經常獨自一人來到父親的墳前,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不說話也不哭泣,就那么沉默地看著被青苔和荒草纏繞的墳墓,眼前總會浮現出父親那張樸素而又嚴肅的臉。每次,黃松從父親的墳前離開后,都會順著彎曲的山路爬上村里那座最高的山。站在巨大的石頭凳子上,他神情凝重地眺望著遠方,十五年前的呼喊像潔白的云朵,從記憶深處翻越群山飄過來,巨大的回響將他緊緊地包圍。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