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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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善
□ 王秀云
網(wǎng)上都在說一山里人家,至今人豬同住。人們很難相信,現(xiàn)在還有這么窮這么苦的農民。忍不住想說幾句話。我想起那天看一位作家的訪談,他說了這樣一件事:家里裝修,師傅正好是他當年下鄉(xiāng)地方的人,于是說自己當年很苦。師傅聽了,說:你知道我們比你們還苦嗎?這位作家說:你們的苦是一直呆在黑屋子里,我們的苦是從光明的地方一下跌到黑屋子里,那種苦更深刻。這兩個人的對話讓我想為那個農民師傅點贊,這么多年,終于有農民在這個問題上發(fā)言了。
這些年,知青下鄉(xiāng)這段歷史給中國知識界帶來了鋪天蓋地的文本,傾向性基本一致,就是知青們遭遇了不公正的待遇,知青們受苦了,知青們是新中國受苦受難的一代。的確是,知青們都是城里人,他們的青春理所當然該在飯館里小飲,在圖書館里閱讀,在林蔭道上漫步,他們的生活中理所當然該享受音樂、美食、愛情和一切文明的、進步的、美好的城里人該享有的生活。但下鄉(xiāng),一下子剝奪了他們的幸福,甚至一些人為此失去了生命。這的確是殘酷的不公正待遇。他們的確該抱怨,該控訴,該為自己申辯。他們做得非常符合人性,沒有什么指責的。
但是,如果要求再高一些,我是說如果,僅僅是如果,對這些讀了書、能寫文章、拍電影、演話劇、會講演的下鄉(xiāng)知青們有高一些的要求,我真的希望他們在強調自己不幸遭遇的時候,不要忘記他們親眼見證過的,比他們更不幸的人。他們下鄉(xiāng)的地方那些老鄉(xiāng),那些和他們一樣黃皮膚、黑眼睛的鄉(xiāng)下人。知青們走了,但老鄉(xiāng)們還在繼續(xù)從前的生活,那是知青們深惡痛絕的生活,不堪回首的生活,知青們終于逃離了,而那些農民,繼續(xù)過著那樣的生活。
當然,一定有不少知青在這段經歷中受到當?shù)貍€別農民的欺凌,壞人哪都有,農民群體也一樣,一定有害群之馬,一定有不善之人,但我們不能因為少數(shù)人的惡意而忽略大多數(shù)人本分正常的人性。
知青下鄉(xiāng),也算是歷史對廣大農村農民的一次絕無僅有的垂青。成千上萬的知青們來到農村,有幾十萬人啊,按說都是熱血青年,一腔正義。這些人來自全國各地的各種家庭,受過教育,見過世面,其中不乏高官后代,名流之子,尤其是多年之后,這些人成了中國的中流砥柱。他們親眼經歷了農民之苦,見證了農民之悲,以為他們?yōu)樽约荷贽q的同時,會為農民說上一兩句話,但是,沒有。知青們筆下都是自己在農村受苦受難,他們都在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傷痕”,反思時代對他們的虧負,而農民的苦難,農民遍布全身的傷口,比他們再深也少有人提起。
農民自己沒辦法提起,至今辦法也不多。農民們沒有文化,一直在“黑屋子”里,出不去,只能對著一堵墻說,這墻太高太厚了,農民的聲音如此微弱,甚至放棄發(fā)聲。再說了,農民們以為自己天生就是這樣的命,就像其他群體人認為的一樣,覺得農民命該如此。
先是路遙,他耗盡心血寫了《平凡的世界》,寫下了中國農民的群體性苦難。以孫少安的能力、人品和志向,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有所成就,但他在農村,就只能一再失敗,過“爛包”的日子。當我聽到他說出那句“什么也干不成”時,真是忍不住心酸,別人干不成事是因為能力不夠,唯有孫少安,和千千萬萬孫少安這樣的農民,一個農民身份,剝奪了他們的起點公平,杜絕了他們的過程公平,他們在最底層,承受命運的太多不公。
后來農民的兒子李昌平站出來了,他當了一個地方官,其實農民的兒子能到這一步相當不容易,但他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終于孤注一擲,給總理寫了一封信,痛心疾首地喊出:“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yè)真危險?!彼f了真話,農民幫不了他,他為此丟了官,只好專心研究三農問題。我在微博上經常看他的發(fā)言,至今他初衷不改,讓我敬重。
再就是秦暉先生了,我讀他的書,知道他也是下鄉(xiāng)知青。他一定也經歷大部分知青必然經歷的一切,但和別人不一樣,他越過自身的苦難看到了農民的苦,他回城之后選擇研究農民問題,著書立說一再強調農民應該享受同樣的國民待遇。這才是真正有良知和正義感的知識分子。他不是僅僅為自己和自己所在階層申辯。他不是。
(摘自《雜文月刊(下)》2015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