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的屈子情結(jié)

巢湘平

毛澤東乃湖湘子弟，湖湘文化在毛澤東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而屈原對毛澤東愛國情懷、詩人氣質(zhì)、斗爭精神的影響尤為巨大。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是其不變的湖湘精神。楚雖三戶，亡秦必楚。沒有斗爭精神，就不會有楚人的倔犟和勇毅。湖湘文化是太陽底下最陽剛的文化。湖湘二百年，輝煌遮半天。英雄滾滾去，激勵人向前。

上自王船山、左宗棠，再到譚嗣同，又到陳天華、蔡鍔、宋教仁、黃興等等，而后毛澤東一大批仁人志士，哪一個沒有受到屈原愛國主義、民生主義、上下求索、獨立不遷的思想浸染和熏陶？誰不是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

毛澤東掀天揭地的志向從何來？13歲那年，毛澤東和弟弟毛澤民及另一個親戚家的孩子給祖父拜年，堂叔問道：“你們?nèi)齻€讀書的伢子，長大后都想做什么啊？”親戚家的那個孩子首先答道：“我要做有錢的人。”毛澤民想了想說：“我要做不受欺負的人。”最后輪到毛澤東，只見他不慌不忙地說：“我要做掀天揭地的人。”在座的人聽了無不驚訝。

掀天揭地的原始思想，究竟從何而來？一兩句話也說不明白。我們只知道，在韶山?jīng)_，有一位姓毛的少年，他生活在湖湘大地，每年端午節(jié)吃包子、粽子，他感受過汨羅江的屈子情懷。韶山文化積淀深厚，詩風(fēng)頗濃，毛氏宗祠墻壁上畫有舜的二妃娥皇、女英事跡的圖像。毛澤東從小耳濡目染，當(dāng)碰到《楚辭》有關(guān)描寫時，自然不會感到神秘莫測，而是親切有趣。這也促使他從很早就愛讀屈原的作品。

是誰讓毛澤東成為詩人？國恥銘心，讓毛澤東成為詩人；屈原愛國情懷的熏染，讓毛澤東成為詩人。

毛澤東22歲那年，即1915年初，日本向中國政府提出了二十一條，目的是要獨霸中國。到5月7日，日本政府向中國提出最后通牒，限48小時答復(fù)。到5月9日就全部答應(yīng)了。消息傳出，輿論嘩然，舉國憤慨。于是，定5月7日為國恥日。正在湖南一師讀書的毛澤東寫道：“5月7日，民國奇恥。何以報仇？在我學(xué)子?！边@其實也是一首慷慨激昂的四言詩。原來，愛國情懷到了無以復(fù)加的時候，就是詩人誕生的時候。

同時他又在一首五言詩中表述了同樣的明恥銘志的思想：”我懷郁如焚，放歌倚列嶂。列嶂青且茜，愿言試長劍。東海有島夷，北山盡仇怨。滌蕩誰氏子？安得辭浮賤！

毛澤東25歲那年，寫詩送羅章龍東行，詩中有這樣兩句：“年少崢嶸屈賈才，山川奇氣曾鐘此?！痹瓉?，毛澤東青少年時期，就是以屈原、賈誼為他的崇拜偶像。這也就是他之所以成為詩人的密碼所在。

毛澤東為何要問蒼茫大地？32歲時，毛澤東離開韶山去廣州主持農(nóng)民運動講習(xí)所，途經(jīng)長沙，重游橘子洲，心潮澎湃，感慨萬千，即興填詞一首《沁園春·長沙》：“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慈f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悵寥廓，問蒼茫大地，誰主沉??？”

當(dāng)時，革命形勢高漲，群眾運動風(fēng)起云涌。作者意氣風(fēng)發(fā)，心情既沉重又樂觀。屈原問天，他問地。在這軍閥統(tǒng)治下的中國啊，到底應(yīng)該由誰來主宰國家興衰呢？誰能掀天揭地？誰能救民出水火？誰能拯民于倒懸？

屈原在《天問》中，一口氣向蒼天問了173個問題？毛澤東在這首詩中只問了一個問題。他們問的問題雖然個數(shù)不同，但都是為了同一情懷而發(fā)問，這種情懷就是“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毛澤東成為了像屈原一樣的詩人，又像屈原一樣向天地發(fā)問，他究竟了解屈原多少？他骨子縫里有屈原的精神嗎？

20歲時，毛澤東在湖南一師讀書時，在自己的《講堂錄》中，用工整的小楷抄錄了《離騷》、《九歌》全文，在《離騷》正文的開頭上，寫有各節(jié)的提要。他抄錄的《離騷》、《九歌》全文原件還在。

22歲時，毛澤東通過《征友啟事》結(jié)識了羅章龍，第一次會見就對他們共同喜歡的《離騷》進行了討論，以后互贈的詩詞皆有屈原語義，如“騷懷楚屈平“、“年少崢嶸屈賈才”等。

27歲時，根據(jù)羅章龍的回憶，毛澤東與羅章龍等同學(xué)到過淚羅玉笥山屈子祠。羅章龍在《毛澤東同志的青少年時代和初期革命活動》中回憶道：“對于湖南歷史上的先進人物的遺跡，我們常去訪問。如：楚國屈原的故居（玉笥山）......以及王夫之的家鄉(xiāng)等地，我們都去過”。

56歲時，毛澤東與一位外國朋友的談話基本詮釋了掀天揭地的問題。1949年12月，毛澤東在訪蘇旅途中，與蘇聯(lián)翻譯、漢學(xué)家費德林交談。費德林就中國文學(xué)的若干問題向毛澤東請教，毛澤東也就此侃侃而談。費德林將這些談話作了記錄。毛澤東說：“我們是這位天才詩人的后代，我們對他的感情特別深?！薄斑B年戰(zhàn)亂使國家凋敝，民不聊生，楚國滅亡了，這是事情的一個方面。”“是的，這些都發(fā)生在我的故鄉(xiāng)湖南，發(fā)生在屈原殉難的地方——長沙。因為這緣故，屈原的名字對我們更為神圣。他不僅是古代的天才歌手，而且是一名偉大的愛國者，無私無畏，勇敢高尚，他的形象保留在每個中國人的腦海里。無論在國內(nèi)國外，屈原都是一個不朽的形象。我們就是他生命長存的見證。”

57歲時，1950年3月10日，毛澤東在勤政殿接受羅馬尼亞首任駐華大使遞交國書，我國有關(guān)駐外人員陪同。當(dāng)毛澤東走到黃鎮(zhèn)面前時，問道：“黃鎮(zhèn)，你原來那個名字黃士元不是很好嗎，改它做什么？”黃鎮(zhèn)答道：“我的脾氣不好，需要提醒自己‘鎮(zhèn)靜?！泵珴蓶|說：“黃鎮(zhèn)這個名字也不錯，《楚辭》中說，白玉兮為鎮(zhèn)。玉寧碎而不致其白，竹寧黃而不可毀其節(jié)。派你出去，是要完璧歸趙嘍。你也做個藺相如吧?！薄鞍子褓鉃殒?zhèn)”是屈原的《九歌·湘夫人》中的一句。

58歲時，即1951年7月7日，毛澤東邀請周世釗、蔣竹如在中南海劃船時，曾說：“《楚辭》雖是古董，但都是歷史，有一讀的價值?！泵珴蓶|還多次在政治外交場合提到屈原，并且數(shù)次向國外元首推崇、介紹屈原。

61歲時，1954年10月26日，毛澤東在會見訪華的印度總理尼赫魯時說：“屈原是中國一個偉大的詩人，他在兩千多年以前就寫了許多愛國的詩，政府對他不滿，把他放逐了。最后，屈原沒有出路，就投河而死。千百年來，中國人民把他死的這天作為節(jié)日，就是陰歷五月五日端午節(jié)。人們在這天吃粽子，并把它投到河里喂魚，使魚吃飽了不再去傷害屈原?！泵珴蓶|不僅向國外元首介紹了中國人民紀(jì)念屈原的端午習(xí)俗，而且對屈原其人作出了很高評價，稱贊屈原是偉大的愛國詩人。毛澤東在送別訪華的尼赫魯時，又特地引用屈原《九歌·少司命》里“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的詩句，來表達對尼赫魯?shù)挠押弥椤?/p>

64歲時，1957年12月，毛澤東要逄先知請中國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所長何其芳收集了各種版本的《楚辭》，以及有關(guān)《楚辭》和屈原的著作，共50余種，列了一個書目。在這段時間里，毛澤東比較集中地閱讀了這些書，并將屈原精神運用到黨員干部的教育上，激勵人們奮發(fā)有為，積極向上。

1957年，新華社的吳冷西調(diào)到《人民日報》社工作時，毛澤東找他談話：“你到《人民日報》工作，要有充分的思想準(zhǔn)備，要準(zhǔn)備遇到最壞情況，要有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老婆離婚、不怕坐牢、不怕殺頭的五不怕精神。有了這五不怕的準(zhǔn)備，就敢于實事求是，敢于堅持真理了?！泵珴蓶|列舉屈原、司馬遷為例說：“一個共產(chǎn)黨員要經(jīng)得起受到錯誤處分，可能這樣對自己反而有益處。屈原放逐而后有《離騷》，司馬遷受到腐刑乃發(fā)憤著《史記》?！?/p>

65歲時，1958年，是毛澤東讀屈原著作最勤、感受最多的一年。該年1月12日，他在一封信中說：“我今晚又讀了一遍《離騷》，有所領(lǐng)會，心中喜悅?！?月16日，在南寧會議上，他又向與會干部介紹自己的讀書方法：“學(xué)楚辭，先學(xué)離騷，再學(xué)老子?！?月18日凌晨一點多，突然發(fā)現(xiàn)國民黨飛機向南寧方向飛來，全城立即進入防空狀態(tài)。警衛(wèi)人員請毛澤東進防空洞，以保安全。但他卻神情若定，安然處之，揮手說：“我不去，要去你們?nèi)?。”又說：“蔣介石請我去重慶，我去了，怎么樣？我又回來了，他還能怎么樣？現(xiàn)在還不如那時安全嗎？”他讓衛(wèi)士長李銀橋點燃蠟燭，聚精會神地讀起了《楚辭》。

總之，毛澤東通過讀屈原，堅定地認為，一個人的經(jīng)歷、社會地位如何，其處境和命運如何，是否經(jīng)受磨難，是創(chuàng)作成功與否的重要條件。詩人作家一旦以精神貴族自居，便喪失藝術(shù)嗅覺，也沒了詩的靈魂和本色。真正有創(chuàng)造力和才智的人，總是處于逆境中的人。只有那些身處不平、心里有氣的人，才能創(chuàng)作出具有藝術(shù)震撼力的杰作。

68歲時，1961年秋，毛澤東為屈原寫了一首詩，《七絕·屈原》：

屈子當(dāng)年賦楚騷，手中握有殺人刀。

艾蕭太盛椒蘭少，一躍沖向萬里濤。

縱觀毛澤東一生，他生活在楚地，家鄉(xiāng)挨著汨羅江，他拜訪屈子祠，他誦屈原的詩，抄屈原的詩，背屈原的詩，討論屈原的詩，介紹人讀屈原的詩，他寫詩、交談講演時高度贊美屈原，號召人們向屈原學(xué)習(xí)，他自己也一直把屈原當(dāng)做精神楷模?？梢哉f，沒有屈原，就沒有詩性的毛澤東。

還是毛澤東自己總結(jié)的好，他說：“河出潼關(guān)，因有太華抵抗，而水力益增其奔猛。風(fēng)回三峽，因有巫山為隔，而風(fēng)力益增其怒號?！笔谴煺?、磨難，成就了屈原，也成就了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