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湖帆鑒藏惲南田

中國國家博物館 朱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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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湖帆鑒藏惲南田

中國國家博物館 朱萬章

【內(nèi)容提要】本文以吳湖帆鑒藏惲南南田為例揭示其書畫鑒藏，并非局限于簡單的欣賞、把玩與擁有，而是融鑒定、品評及研究、臨摹、創(chuàng)作于一體，藉此達(dá)到鑒與藏的真正目的。

【關(guān)鍵詞】吳湖帆 惲南田 品評 臨摹 鑒藏

清·惲壽平《古木寒煙圖》。上海博物館藏

吳湖帆（1894—1968）為20世紀(jì)著名的書畫鑒藏家與畫家。他一生鑒藏名家書畫無數(shù)，單就其現(xiàn)存于世的、經(jīng)其鑒藏題跋的書畫就有近千件。和大多數(shù)收藏家迥異的是，他對前人書畫的鑒藏，并非局限于簡單的欣賞把玩與擁有，而是融鑒定、品評及研究、臨摹、創(chuàng)作于一體，藉此達(dá)到鑒與藏的真正目的。這與今人所追逐的鑒藏即投資的理念大異其趣。從其對惲南田書畫的鑒藏活動便可見其一斑。

吳湖帆對惲南田作品可謂情有獨鐘。他視惲氏“書畫落筆無塵埃氣”，深得文人畫旨趣。在“清初六家”中，他認(rèn)為“煙客（王時敏）以柔，南田（惲壽平）寓巧，麓臺（王原祁）存拙，漁山（吳歷）取生，石谷（王翚）存熟，獨湘碧老人（王鑒）剛?cè)岵保▍呛}《王圓照山水冊》）；“石谷能實處實做，麓臺能虛處虛做，……漁山能于虛處實做，南田能于實處虛做。即漁山之能虛，南田之能實也……”（吳湖帆題《王翚唐宋人詞意圖》冊），將惲南田置于“清初六家”的大環(huán)境中品評，指出其異同，深味其奧旨，可謂得個中三昧。

在吳湖帆日記中，記錄過眼的惲氏書畫不計其數(shù)。就傳世書畫而論，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經(jīng)其鑒藏、題跋和品評的惲氏書畫大致有二十余件，且多有題跋，并在日記、隨筆中不乏記錄，據(jù)此可看出其對惲氏書畫的鑒藏心得。

吳湖帆對惲畫的鑒定頗為自負(fù)，其心得體會尤勝于鑒藏其他名家。在《日記》中，他曾這樣寫道：“惲畫傳世多纖弱，當(dāng)時謂見石谷甘自退讓，此語竊有疑焉。惲之為何等瀟灑曠達(dá)，豈其畫如弱女子哉？今獲此圖，始信惲畫之真面，其纖弱一種蓋皆贗鼎耳……余自云惲畫所鑒不失，未知世間巨眼肯余言否？”其自得之意，溢于言表。其中所謂的“此圖”，即為備受其推崇的 《茂林石壁圖》。該圖被許為“惲畫第一品”，稱其“筆墨恣放，睥睨一世，洵為奇跡。去年余得于泗州楊氏者，旋為蔣谷孫激賞易去，至今惜之”（1933年2月13日日記）。并在其詩堂題“天下第一惲南田畫”八大字，認(rèn)為“此真南田杰作。就余所見真跡，以山水論，七八軸、四五卷、五六冊，皆不逮之。昔為余物，去年舉以易米，歸谷孫矣”（1933年2月20日日記）。吳氏屢次言及，已超乎尋常做派。不僅如此，在其題《惲壽平王翚山水合璧卷》也不厭其煩地述及：“余所見惲氏畫以此卷及《茂林石壁圖》為甲觀?！睹謭D》余以易董文敏畫，歸密韻樓矣，至今悵然?！眳鞘戏磸?fù)點贊的這件惲氏山水畫，現(xiàn)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然而，據(jù)書畫鑒定家楊臣彬言，吳湖帆弟子徐邦達(dá)（1911—2012）便對此作頗有不同看法，認(rèn)為該畫筆力軟弱，不僅非惲氏精品，甚至可稱為贗品，以故楊氏在選編《惲壽平精品集》時，經(jīng)反復(fù)考量，并未將其納入書中；而徐邦達(dá)在《古書畫過眼要錄（九）》中著錄惲氏繪畫數(shù)件，也獨不見此作。吳湖帆與徐邦達(dá)同為“法眼”、“巨眼”，對同一件作品的鑒定意見卻相左如斯，可見書畫鑒定之難與不可確定性，實非常人所想象。

吳氏鑒藏的惲氏另一件山水為《古木寒煙圖》。（上海博物館藏），他同樣對其推崇備至：“用筆則軟若游絲，勁如屈鐵，外柔內(nèi)剛，是所謂綿里藏針。用墨則披沙煉金，點畫精華，況天賦絕人，是非石谷能及。”就筆者所細(xì)察，此畫確如所言，筆精墨妙；然上述《茂林石壁圖》，則書款與筆墨與他作判若天壤，不乏可疑之處，有學(xué)者揣度吳氏乃何等法眼之人，怎會如此，或因與他人交換董其昌作品，故意將其拔高亦未可知。我們在閱讀前人文字時，斷不可望文生義，忽略其歷史語境。再或者故宮所藏之此圖，或為后人臨摹仿作，并非吳氏所親見之此圖，所謂此圖非彼圖也。因筆者未見此圖原件，不敢妄下結(jié)論，姑妄存此備考。

吳湖帆不僅透析惲南田山水畫之風(fēng)格、真?zhèn)?，更追逐其源流及傳承。他指出惲氏山水“最得馬和之用筆法”，于后世的影響，則主要為“揚州畫派”的華巖（1682—1756）：“新羅則由南田來矣”，華巖“獨山水每不入格，偶摹南田早作尚有韻”。惲南田以花卉著稱，山水鮮有人論及，尤其華巖山水之源流，吳氏可謂先聲之言。

吳湖帆經(jīng)過考察，認(rèn)為“惲南田四十五歲以前多畫山水，偶作花卉，十不得一。晚歲多寫花卉，山水亦十不得一二矣”。這個時間點，是了解惲氏藝術(shù)嬗變過程和藝術(shù)分期的重要依據(jù)。

對于惲氏山水的鑒識，或有不同看法，而對于惲氏花鳥，吳湖帆則是切中肯綮。他曾在惲氏《花卉冊》（上海博物館藏）中題跋道：“余最愛南田翁花卉，蓋其天資豐神，堪稱空前絕后。雖起徐、黃亦未必能過，其后如南沙（蔣廷錫）、新羅亦跳不出其籬籠?！辈粌H說出對惲氏的偏愛，對其于后世的影響，亦言之鑿鑿。冊中諸畫，吳氏或析其源流，或考其技法，或論其品格，或鑒其年份……不一而足，以見其鑒藏之用心。如題《秋葉》，說“此圖乃仿錢舜舉法，觀故宮藏玉潭（錢選）《秋瓜》小卷，可知南田神契處”；而題《翠花紅塘》則云：“畫中紫色最難，而淡紫色入神更難。南田翁賦色之妙，真是千載獨步。圖中二花真有臨風(fēng)縹緲之態(tài)，神乎技矣”；題《繡球花》，言其“此圖在筆力處取勝，大有石田翁（沈周）蒼秀兼具之態(tài)”……等等，言之在理，非深于惲畫者不能至。

清·惲壽平《花卉冊》。上海博物館藏

對惲氏《山茶臘梅圖》（無錫博物院藏），吳湖帆不僅題詩其上：“寫生沒骨晚年期，睥睨徐黃下筆時?；ㄊ職q寒顏色好，先春竟艷雪霜枝”，更寫出其鑒畫心得：“南田翁此圖蓋晚年作，用筆秀美，已臻神境，折枝結(jié)揳，純對花鳥寫照出也”；于《貓撲蝶圖》（又稱《秋花貓蝶圖》），吳湖帆則在其日記中記錄其購藏過程：“昨日下午孫伯淵攜來南田畫《貓撲蝶圖》，紙本，此圖偽本作于絹素者，余曾見二三本，此圖真跡也”，“今日午前，孫伯淵將惲貓取來，以三百廿元成交，妙品也”。此畫入藏梅景書屋后，吳湖帆在其裱邊題跋云：“南田翁寫生花卉熔冶徐、黃，越宋超元，為有清一代冠冕。此圖作于康熙甲子，是年五十二歲，正擯作山水而專事寫生時筆，宜其生動神化，橫絕千秋也”，顯示其對此畫的極度重視與推許。

對惲南田的書法，吳湖帆亦有獨到的探究與體味。他指出，惲南田“早年題字學(xué)鐘太傅（鐘繇），方闊沉著，晚歲參學(xué)褚河南（褚遂良）、《蘭亭》，飛舞流利，人人以為惲?xí)烟幵诖?，余以為反不若早歲為妙”。當(dāng)然，就惲氏書法而言，早期的書法秀麗文靜，頗得文人雅趣，故被吳氏所偏愛，當(dāng)在情理之中；而其晚年的書法則老辣穩(wěn)重，隨意自然，也是別具另一番趣味。

吳氏平生并未像其大弟子張珩（1915—1963）、王己千（1907—2003）、徐邦達(dá)一樣有專著行世，現(xiàn)今刊行之《吳湖帆文稿》也多為其日記和題跋、讀畫隨筆等。他一生對鑒定理論、個案研究均未專門涉及，但正是這些碎片式的記錄有助于我們了解其鑒定精華。他沒有談及時代風(fēng)格、個人風(fēng)格、筆墨氣韻、個性語言等現(xiàn)代書畫鑒定學(xué)的專業(yè)術(shù)語，但其只言片語，無不涵括其中。從其鑒識惲畫即可窺其全豹。據(jù)此稱吳湖帆為現(xiàn)代書畫鑒定學(xué)之奠基者、開拓者，則并不為過。

清·惲壽平《山茶臘梅圖 》，絹本，116×49cm。無錫博物院藏

在品評之外，吳湖帆對惲氏繪畫的鑒定尤有獨到見解。經(jīng)其考訂，惲壽平有一枚朱文方印“壽平”。他認(rèn)為在乙丑（1685年）以后，此“壽平”朱文方印“平”字下直灣處已斷，甲子（1684年）以前“平”則是完整的。這種細(xì)微的考察是其閱畫無數(shù)之后的經(jīng)驗之談，對惲南田作品的證偽起著關(guān)鍵作用。由于惲南田在畫壇影響巨大，在清初便有“莫不家南田而戶正叔”的現(xiàn)象，所以在當(dāng)時就出現(xiàn)代筆和作偽現(xiàn)象。在吳湖帆日記中，他指出其代筆人主要有范廷鎮(zhèn)（字祉安）和馬元馭。他認(rèn)為范氏“畫法花卉，與南田能亂真。各書俱不載，以年代筆法論，當(dāng)是南田弟子”，“其門人范某專學(xué)惲氏晚年書，甚肖，不可不細(xì)察也”。他所言“各書俱不載”，實則在《讀畫輯略》、《畫傳編韻》、《清畫家詩史》中均有記載，謂范廷鎮(zhèn)“能作花卉草蟲，并書法，俱效惲壽平”。雖如此，但“范廷鎮(zhèn)”作為惲畫的代筆人，卻是吳湖帆的重要發(fā)現(xiàn)。就現(xiàn)在所見到的范廷鎮(zhèn)傳世作品而論，其畫風(fēng)與惲南田可謂惟妙惟肖，其藝術(shù)之淵源一目了然；而馬元馭“為南田高弟，世傳惲畫中之極妍麗嫵媚者半出馬氏手”，從馬氏傳世的作品如《葡萄圖》（廣東省博物館藏）、《枇杷圖》（南京博物院藏）和《蔬果圖》（上海博物館藏）等可看出其畫風(fēng)與惲畫如出一轍。

吳湖帆通過鑒賞惲南田書畫，更考訂其字號、別名，認(rèn)為在其常見的字號、別名之外，尚有“西溪過客”、“巢楓客”、“雪谷草衣”等別稱，甚至考證惲南田早年的小名為“升姪”。這些看似簡單的發(fā)現(xiàn)，卻是吳湖帆數(shù)十年閱歷與眼力的結(jié)晶，對于惲南田作品的斷代、考訂無疑起著重要的輔證作用。

和很多鑒藏家不同的是，吳湖帆鑒藏惲畫并從中吸取養(yǎng)分，以滋養(yǎng)自己的創(chuàng)作。他有《臨惲王山水合璧卷》、《臨南田山水花卉冊》、《南田詩意》、《臨茂林石壁圖》、《松風(fēng)澗泉圖》、《云中山頂》等多件作品行世，顯示其對惲畫的一脈相承。他在題《翠石新篁扇面》中說：“取法六如（唐寅）、南田之間”；而題《荷花圖》則說：“用八大畫法，以云溪（惲南田）設(shè)色出之”，都是直接師承惲氏。從吳湖帆的花卉——尤其是荷花來看，明顯受到惲壽平?jīng)]骨花卉的影響，如《香遠(yuǎn)益清圖軸》、《荷香清遠(yuǎn)圖卷》、《并蒂芙蓉》、《紅裳翠蓋》等，無論就沒骨畫法、賦色還是構(gòu)圖、意境諸方面，均得惲氏法乳，傳其衣缽。很顯然，這是與其長期鑒藏惲氏作品并浸淫其中、耳濡目染分不開的。

（責(zé)任編輯：趙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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