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朝宗
普契尼的《瑪儂·萊斯科》(Manon Lescault)的情節(jié)關鍵,是主要人物在做決定前沒有想清楚后果,導致悲慘的下場。大都會歌劇院的新制作,也有著同樣的問題。
在這個歌劇里,還有近似“英雄救美”的情節(jié),這也發(fā)生在這個制作里,不過真實的結果要比故事里的好得多。原來的男女主角,是當今最搶手的——男高音考夫曼(Jonas Kaufman)和新秀女高音歐波蕾(Kristine Opolais)。但考夫曼在離首演不到20天時因病辭演,大都會急需要有另一個明星來拯救這個倍受期待的新制作,正在演《丑角》的阿蘭尼亞(Roberto Alagna)挺身而出,接下這個“救美”的任務。多年前他為了一場音樂會曾學過格里歐的唱段,但后來音樂會取消,所以他從沒唱過這個角色,更不要說是還要演戲的完整制作。他在最短的時間內不僅要學會歌詞和音樂,還學會了舞臺動作,稱他是“英雄”不為過。他的高音有點緊,可能是因為緊張或不熟悉而引起的。但是愈往后他表現(xiàn)愈好,他聲音里的熱情和開朗,正是意大利歌劇所需要的。
然而這也引出一個讓人質疑的問題:為什么會這么晚才決定找阿蘭尼亞代演?考夫曼取消演出的消息的確宣布得晚,但并非無跡可尋:他從去年11月以來已經(jīng)取消了一連串的演出,而且都是同一個理由,大都會不可能不擔心,也沒有理由不提前開始找可以頂替他的歌手,讓所有人都有更充分的時間來準備。
歐波蕾是近年來備受好評的普契尼女高音,但她纖細的聲音,在大都會唱這個角色稍嫌贏弱,有些激昂的樂句免不了被樂團蓋過。好在她有豐富的音色變化,可以傳達這個角色由清純女孩,到穿金戴銀但精神空虛盼“小三”,再到階下囚的個性轉換。
《瑪儂·萊斯科》是普契尼的成名作,讓他在當時一大批年輕作曲家中脫穎而出,一躍成為“威爾第的接班人”。在樂團部分可以聽到瓦格納的影響,尤其是主題音樂的使用,但在人聲部分則充分顯示出旋律優(yōu)美、感情洋溢的意大利色彩。第二幕男女主角的二重唱,尤其是兩者赤裸的性的欲望,也是普契尼作品里少有的。
但普契尼選的故事并不新鮮,馬斯內的《瑪儂》之前在1884年首演且大受歡迎,離他的作品問世不到十年。盡管普契尼有言,“像瑪儂這樣的女子,不限一個男人來愛”,但我們很難想象他不受影響?;蛟S因此,普契尼避開了一些馬斯內用過的情節(jié)——包括瑪儂隨格里歐私奔到巴黎后過不了窮日子而離開,和格里歐的家世背景,因此角色性格比較不完整一男女主角每次見面,都發(fā)生在情節(jié)轉折的關鍵點,凸顯了兩人做決定都很沖動的感覺。
這就引到關于這個制作的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把故事的背景時空搬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納粹占領的法國。據(jù)導演艾爾(RichardEyre)在節(jié)目冊里的訪談中表示,這是因為原著的18世紀的法國,離當代觀眾太遙遠,所有歌手一穿上古裝,就不像真人,很難傳達故事里的激情和欲望。
這似乎是當代導演把歌劇時空大挪移時最常用的理由,但這其實很說不通。因為古裝劇是電視電影里久演不衰的劇種,千禧年以來尤其流行,從創(chuàng)作者到觀眾似乎都能在古人身上找到與今人可以相呼應的情緒,歌劇沒道理不能趕這個熱潮。
但是納粹占領的法國,是觀眾太熟悉的時代,有著明確的政治社會結構,這是忽略不了的。而艾爾的舞臺上幾乎完全沒有指涉這些,甚至還有完全違反歷史的表現(xiàn),叫人難以去單純體會角色的情感。純粹從外表、尤其是服裝來看這個故事,似乎有些呼應瑪儂的個性;但艾爾無法把這個表面現(xiàn)象,轉換成傳達內在對角色或社會的觀察與批判,讓人不得不質疑,他把故事搬到有這么一個特定歷史時代的決定,是不是沒有想清楚。
第一幕的故事發(fā)生在瑪儂抵達的小城的廣場上。羅布·豪厄爾(Rob Howell)的舞臺設計延續(xù)他之前為《卡門》設計時所持的精神,包括貫穿不同幕的視覺主題。在這里有著新古典主義風格和高大的梁柱和拱形的臺階,環(huán)繞著幾張咖啡桌,舞臺另一邊則是瑪儂下榻的旅館的門面。在廣場上夾雜著幾個納粹軍人,但人群似乎沒有懼怕也沒有敵視他們,讓人感覺他們的存在純粹是裝飾性的。場面調度也有不少問題,在一團熱鬧里,格里歐常常消失在人群里,他全劇最著名的詠嘆調“你們中間有位姑娘”(Tra vol,belle)沒有給觀眾明顯的視覺焦點,音樂開始了我們才開始去找歌手在哪里,讓這個著名唱段失去了一些重量。
這個宏偉巨大的場景設計也延續(xù)到第二幕。階梯從臺右移到臺左,階梯頂是一幢充滿浮雕的墻,這讓瑪儂的臥室變得像個教堂,而且人出入要爬一段樓梯,非常奇怪。原來劇本里是私人性質的音樂表演和舞臺教學,在這個制作里變成熱隆特邀請賓客觀賞他與瑪儂的關系的炫耀場合,這點顯示出瑪儂作為“小三”難免有些身不由己的處境。
這個制作最大的問題是從第三幕開始。此時瑪儂已經(jīng)被下獄等待流放,這個制作保留原劇的背景,所以發(fā)生在港口。但這很沒理由:納粹怎么會把人犯流放去美國?怎么會經(jīng)由海路?這個制作源自巴登一巴登(Baden-Baden),讓人不得不懷疑,是不是艾爾害怕把集中營放進來會引起爭議?如果是這樣,他是不是一開始就不該選擇這個時空背景?
第四幕的場景似乎回到瑪儂的臥室,但已是墻傾柱倒的廢墟。如果這是一個寓言,其寓意并不清楚:瑪儂的悲劇是她的性格造成的,并不能像這個場景似乎要暗示的,代表一個文明的衰落或社會的敗壞。另一方面,歐波蕾和阿蘭尼亞身處于一大片倒在地上V字形起伏的石墻上,攀爬起來很吃力,觀眾看著都替他們擔心,實在可惜了他們,因為兩人在這里的表現(xiàn)最好一阿蘭尼亞傳達了格里歐的急迫與絕望,歐波蕾把瑪儂垂死自勺“孤獨,寂寞,被拋棄”(Sola,perduta,abbandonata),唱成一出迷你歌劇,她把“被拋棄”一詞唱得怨毒十足,最后她祈求愛可以讓她戰(zhàn)勝死亡,激昂的聲音里傳達的是內心真正的絕望,因為她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當臺上有著種種不確定的因素時,臺下指揮就更加重要,而法比奧·路易吉(Fabio Luisi)正是這個穩(wěn)健的舵手。樂團在他帶領下,奏出豐滿的音色,弦樂部每每強調出急切的悲劇性格,第三幕開始的間奏曲讓全場觀眾沉浸在華美的管弦樂聲里,博得熱烈的掌聲也不足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