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小說中的“中國夢”

摘要：中國夢是在中國近代史上形成的一個概念，晚清小說中反映的晚清中國人的共同夢想是：擺脫外國列強的侵略和奴役，將中國建設(shè)成為獨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強、安樂的國度。中國人民經(jīng)過了一百多年的共同努力后，時至今日中國夢已經(jīng)基本實現(xiàn)了。但是晚清小說中的中國夢，與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中國夢”在領(lǐng)導(dǎo)階級、具體內(nèi)容、實現(xiàn)途徑和方法上是大不同的。這里，從晚清小說的角度考察中國夢，有助于我們加強對中國夢的理解和感受。

關(guān)鍵詞：中國夢；中國近代史；晚清小說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

自習近平同志提出“中國夢”這個概念以來，“中國夢”很快成為社會上的流行詞語。雖然這個詞才剛剛流行起來，但實際上這個概念早在一百多年以前的晚清時代就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以歷史的眼光看，中國夢是在中國近代史上形成的，它代表了最近一百多年以來全體中國人的共同愿望和理想，即民族獨立自由，國家文明富強，人民幸福安樂，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fù)興。

眾所周知，中國是舉世聞名的文明古國，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燦爛的文化，在古代歷史上曾經(jīng)執(zhí)世界之牛耳，更是東方世界當仁不讓的領(lǐng)袖。然而，近代以來，隨著工業(yè)革命的興起，西方勢力迅速壯大，而中國卻停滯不前，故步自封，被西方世界遠遠地甩在了后頭。隨著西方資本主義和殖民勢力的擴張，中國閉關(guān)鎖國的大門被打開，中國逐步墜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悲慘境地，整個國家貧窮衰弱，腐敗落后，任人宰割，中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但中華民族是優(yōu)秀的民族，決不甘心被人任意欺凌、奴役，于是奮起反抗，維護國家主權(quán)和領(lǐng)土完整，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急起直追，學習西方先進的文化和技術(shù)，努力趕上世界發(fā)展的潮流，爭取恢復(fù)昔日的輝煌和光榮。這就是近代以來全體中國人共同的理想和愿望，這就是中國夢。中國近代史上，洋務(wù)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乃至1949年新中國建立以后的許多重大事件，都是中國人民為了實現(xiàn)中國夢而留下的歷史足跡。因此，從近代史的角度來看，中國夢這個概念對中國人而言具有異常重要的意義。

在中國近代史上，中國夢這個概念不僅出現(xiàn)在各種政治文獻中，在晚清小說史上，也有不少作品繪制、記錄了中國夢。

在中國近代史上，梁啟超在政治界、文學界、學術(shù)界和思想輿論界都具有廣泛影響，是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在中國近代小說史上，梁啟超同樣具有重要影響。1902年，他創(chuàng)辦《新小說》雜志，提倡新小說創(chuàng)作，在很大程度上催生了中國近代小說的繁榮。

《新中國未來記》是梁啟超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小說，也可以說是中國近代小說史的開山之作。《新中國未來記》發(fā)表于1902年至1903年間，未完。在這部小說里，作者穿越到了未來世界，站在未來中國的角度展開敘述。小說里所說的未來，是指公元2062年，而作者所處的時代則是20世紀初，二者相差100多年。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是寫愛國志士在建立新中國的過程中所經(jīng)歷的種種艱辛、所取得的豐功偉績。小說只有5回，第1回寫新中國繁榮昌盛、國泰民安的新面貌新氣象，第2回以后則是敘述新中國建立的過程，全書結(jié)構(gòu)清晰而簡單。

小說第1回重點描繪了作者心目中未來新中國的全貌，也就是梁啟超心中的中國夢。

當時的中國政府正在南京主持召開世界太平會議，會議取得了很大成功，各國代表“已經(jīng)將太平條約畫押?！边@時恰好又是中國實行維新變法50周年的紀念日，各個友好國家紛紛特派兵艦參加慶典，英國、日本的皇帝、皇后以及俄國、菲律賓、匈牙利等國的總統(tǒng)及夫人都親臨慶典表示祝賀。其余各國則派遣代表參加慶典。大家齊集南京，“好不匆忙，好不熱鬧?！蓖瑫r，中國政府又在上海舉辦萬國博覽會。這個博覽會不是一般的博覽會，它不僅展示各種精美的工藝品，而且世界各國學術(shù)界、宗教界也在博覽會上召開聯(lián)合大會，所以，“各國專門名家、大博士來集者，不下數(shù)千人。各國大學生來集者，不下數(shù)萬人。處處有演說壇，日日開講論會，竟把偌大一個上海，連江北，連吳淞口，連崇明縣，都變作博覽會場了?！边@一系列重大事件在中國上演，由此可見中國之富強，國際影響力之大，簡直是舉世無雙，無與倫比！

眾所周知，梁啟超在政治上主張君主立憲。這部小說也正是站在君主立憲的立場上創(chuàng)作的，在藝術(shù)上并不成熟。但它在晚清小說史上卻有著重要影響。此后不少人受他的影響，步他的后塵，在小說創(chuàng)作里繪制中國夢，激發(fā)中國人民為實現(xiàn)中華民族的偉大復(fù)興而努力奮斗的熱情和斗志。

旅生的《癡人說夢記》，30回，1904年至1905年發(fā)表于《繡像小說》。

小說以晚清社會為背景，敘述了一群愛國志士為了救國而奔走奮斗的故事。書中的重要人物皆有原型：寧孫謀、魏淡然映射康有為和梁啟超，這從他們的姓名、籍貫和事跡上很容易看得出來。主人公賈希仙的身上有孫中山的影子，但與孫中山又有不同，應(yīng)當是作者本人的化身。

賈希仙與寧孫謀、魏淡然本是同窗好友。他們志向遠大，立志救國救民。寧孫謀、魏淡然是映射康有為、梁啟超的，所以他們的政治主張是君主立憲主義。在中國近代史上，康有為、梁啟超所領(lǐng)導(dǎo)的君主立憲運動最終沒有取得成功。因此，小說里寧孫謀、魏淡然的政治活動最終也是失敗的。

賈希仙與寧孫謀、魏淡然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但社會黑暗，政治腐敗，使得賈希仙屢遭挫折和打擊，于是憤而與政府作對，試圖舉行革命暴動。暴動失敗后，他放棄在中國內(nèi)地搞革命，與一伙同志到海外開拓殖民地。他認為，“我輩出洋，就是西國所說的殖民政策。中國本嫌人滿，能殖民外洋，是大利中國的事。”（第27回）賈希仙等人來到人跡罕至的仙人島，先是在島上開設(shè)學堂，以科學知識和文明思想來教育島民；然后大力發(fā)展近代工商業(yè)，又將島上的土地平均分配給島民來發(fā)展農(nóng)業(yè)，讓他們過上了富裕的物質(zhì)生活。最后領(lǐng)導(dǎo)島民建立起西式的代議制民主制度，讓島民享受自由、民主、平等的權(quán)利。經(jīng)過一番努力，賈希仙等人終于將仙人島建設(shè)成為一個自由、民主、平等、富強、安樂的美好家園，實現(xiàn)了他們的最初理想。

賈希仙的理想自然就是作者的理想。從小說來看，作者旅生對當時腐敗貧弱、愚昧落后的中國似乎已經(jīng)失去信心。如第17回，賈希仙作了個惡夢，由此惡夢，他得出結(jié)論：中國已經(jīng)不可救藥了，因為一般中國人太愚昧太自私：

如今時勢，還要去想興什么中華，豈不是背時嗎？所以和愚人談起，他鼻子里都是笑；和聰明人談起，它雖然附和，還是將信將疑的。眼前同志，算起來只有黎浪夫是個真知己。他東奔西走，依然沒得一些頭緒。據(jù)我看來，足算做得到，也只同夢境一般。不如息了這個念頭，依著仲亮的話，到仙人島去做些事業(yè)為是。

但其實作者是很矛盾的。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他覺得祖國還是有希望的，中國終將被建設(shè)成為一個獨立、自由、富強、文明、幸福的國度。這一點可以從稽老古和賈守拙這兩個人物身上看得出來。在小說的結(jié)尾，稽老古也做了個夢，夢見中國完全變了，變得與現(xiàn)實中的中國完全兩樣。醒來后，他興致勃勃地向賈守拙訴說他的夢：

我夢見坐了一只安平輪船駛回中國。到上海登岸，只見上海那些外國字的洋房都換了中國字，那街上站的紅頭巡捕不見了，都是中國的巡警兵。這還不算奇，最奇的是鐵路造得那般快，據(jù)人說中國十八省統(tǒng)通把鐵路造成了，各處可以去得。我記掛的是家鄉(xiāng)，就從上海搭火車前往漢口。上了火車，不見一個洋人，我又覺得詫異，私下問人道：“從前我在漢口，見車站上有洋人不少，如今怎么不見了？”一個拿旗子的人答道：“原來你是從外國來的，不知道本國如今大好了。各處設(shè)了專門學堂，造就出無數(shù)人才。輪船駕駛、鐵路工程都是中國人管理；況且從前是借人家款子辦的，如今債都還清了，統(tǒng)歸自辦。搭客價錢是劃一的，上落都有人照料，不比從前那般雜亂了?！蔽乙虿粫缘脧那拌F路上的弊病，也沒和他多談。只見車子開起來，天旋地轉(zhuǎn)，果然風快，據(jù)說一點鐘工夫，好走一百多里路哩！那消兩日，已到漢口，自有人來接我們進客寓，一會兒又有小輪船載我到了愚村。只見村中添設(shè)了無數(shù)學堂，那東鄰西舍的小孩子都拿著書包上學，果然相貌也清秀了許多。最奇的還有那阿三老呆。這些人賣菜回來，手里都拿了一張《申報》在那里看。我不合多嘴問他懂得嗎？他道：“你如何看輕我到這步田地？我們村里的人，若大若小，那一個不識字看報？我雖賣菜為生，要不識字，也被人家笑死了?！蔽掖藭r覺得天大的本事也不敢看不起人?！倚纳戏讲呸D(zhuǎn)念，要到京城里去逛逛。誰知我已上了火車，不上兩日，已到京城。只見京城里都是極干凈的馬路，……那馬車、電氣車滿街都是。……又聽得人說：“皇上出來了！”那知皇上出來，也沒多余護從，倒像個隨常一般，亦不坐甚么輦，是坐了車子，一直望城外拉去。人又說是皇上要到東京去察訪政治哩！我也不知道東京在那里。忽又轉(zhuǎn)念：現(xiàn)在那些做官的如何樣子？就見許多白胡子的老頭兒聚在一處，有些紅頂花翎的，大帽架在帽筒上，一個個愁顏不展，嘆道：“如今新進后生掌了朝權(quán)，做出一樁樁破天荒的事來?；噬掀犓麄儯梦覀円痪湓捯舱f不進，一件事也做不成，只好掛冠回去的了。我們子弟倒要送他到學堂里去，多用幾年功，以便將來有個出身。”我因他們這幾句話，又想起一般教讀先生。果然，又見好些秀才、舉人，鶉衣百結(jié)，聚在文廟前，向著太陽捉虱子。見我去了，只當是同志，拉我同坐。我問他們道：“諸位先生何不在家教讀，卻窮到這步田地？”一位老先生嘆道：“老兄，你難道不知，故意說笑我們則甚？”我發(fā)急道：“實在不知?！蹦秦暽溃骸叭缃窦壹易拥芏嫉綄W堂去，學什么新學，通天下一十八省沒一個開門授徒的了。我們呆守了舊法，沒人肯請去當教員，所以窮到這步田地?！蔽衣犓@話說得悲切，正是物傷其類，不由得落下幾點淚來。轉(zhuǎn)念一想：我如今幸在島中，這種苦頭是吃不著的了。如此一轉(zhuǎn)念，就覺身在島中，見島主和各國君主大會，有人說是弭兵會。我們仙人島的兵船不下數(shù)百號，一齊掛了龍旗，還要升炮，炮聲一響，就把我嚇醒了。

賈守拙聽后，興奮地說道：“這就是我們中國將來的結(jié)局！”賈守拙、稽老古是賈希仙最親近的人，他們都是作者的化身，因此，他們的理想和愿望都代表了作者的理想和愿望。

春（馬風）的《未來世界》，1907年至1908年間發(fā)表于《月月小說》，共26回。小說所寫的對象不是作者所處的晚清中國，而是未來時代的中國。那時中國已經(jīng)實行君主立憲多年，“漸漸的民智開通，民權(quán)發(fā)達，居然成了個帝國的規(guī)模，復(fù)了那自由的幸福。但是全國二十二行省，四萬萬人民，畢竟閉塞的人占據(jù)了十分的五六，那開通的不過十之二三，不免還有那程度不全的缺點?！保ǖ?回）換言之，中國雖然實行了立憲，但國民的文明程度還是參差不齊，中國人還是有種種缺點和不足，立憲的規(guī)模還不完備。正如小說里陳國柱在演說里所講的：“諸君諸君，可喜現(xiàn)在的中國竟成了個立憲的國度了，……但是如今的時代，憲法還沒有十分完備，民智還沒有十分開通，……這個憲法為什么還沒有十分完備？這就是國民的資格沒有完全的緣故，并不是憲法有什么缺陷的地方?！瓏竦馁Y格不完，憲法的規(guī)模不備，這就是我們中國立憲時代的現(xiàn)狀了?！保ǖ?回）

小說敘述了幾個小故事，涉及家庭教育、婚姻自由等問題，以證明在立憲不完備的時代中國人依然有著野蠻腐敗的思想和行為。作者認為，中國的立憲之所以不完備，國民的資格之所以不完全，主要原因是國民教育還沒有普及。在第18回，作者這樣寫道：

為什么憲法的規(guī)模還沒有十分完備？由于這些國民的教育不完。這所以然的道理，一則沒有家庭教育，二則沒有社會的贊成。你想那一班三四五歲的小孩子，正是那知識初開的時候。只要他家庭之間有了好好的教育，將來長大起來，那見識也自然漸漸的擴充，學問也自然漸漸的精粹。到了那個時候，不愁他不成個完全立憲的國民。再說起那社會上的人情風俗來，更是個立憲自治基礎(chǔ)。第一要緊的就是那男女的婚姻。只要全國的同胞一個個都有了這般的學問，自然的男女結(jié)起婚來，沒有那高低錯配的事情，良莠不齊的毛病。到了那般的時代，那家庭教育不知不覺的也就完備起來。人人都有自治的精神，家家俱有國民的思想，這還不成了個完全立憲的中國嗎？

方粹存是個賢能的官員，是作者筆下的正面人物。他認為，“欲求教育之普及，必先要人人識字讀書。”中國的文字太難，不利于普及教育。因此，要普及教育，必先簡化漢字，提倡白話文。再加上強迫教育（即義務(wù)教育），與這省文教育相輔而行，幾年之間就可達到普及教育的目的。（第23回）方粹存的建議得到政府采納，全國通行，于是“那些窮苦的百姓、不識字的愚民，也不敢不奉行法令，一律都是六個月卒業(yè)，居然一個個都有了知識，曉得中國現(xiàn)在的情形非完全立憲不可。要求完全立憲，非全國國民都曉得立憲的好處不可。……不到兩三年的時候，竟是上下一心，君民一體，把一個老大衰疲的支那，登時變了個地球上惟一無二的強國?！保ǖ?4回）“那一班從前訕笑中國，欺凌黃種的外人，到了現(xiàn)在，也一個個都是刮目相看，不敢存一毫輕侮的意思。”（第25回）

由此可見，教育普及，憲法完備，國家富強，人民文明、自由，是作者的中國夢。

吳趼人，晚清著名小說家。他的思想明顯受到他的同鄉(xiāng)梁啟超的影響，在政治上主張君主立憲，在文化道德上主張保存國粹。他的《新石頭記》是一部優(yōu)秀的科幻小說，其中展示了他的中國夢，顯示了他對中國美好未來的信心。

《新石頭記》40回，1908年10月出版。小說的主人公是賈寶玉，也就是作者吳趼人的化身。賈寶玉本來生活于18世紀以前，但在吳趼人的筆下，他卻穿越到了20世紀初年，從古代世界一下子穿越到了近代社會。小說前半部分，作者借助賈寶玉的游歷，一方面對近代中國的新生事物進行了展示，另一方面，又對20世紀初中國社會的黑暗、腐敗和齷齪進行了暴露和諷刺。從第22回起，賈寶玉進入文明境界，在老少年的陪伴下，開始了他在文明境界的游歷。這個文明境界自然是吳趼人虛構(gòu)出來的，是吳趼人心中的中國夢，是中國的未來。

文明境界與現(xiàn)實中國（即晚清中國）正相反對?，F(xiàn)實中國的種種弊端，文明境界里通通沒有?，F(xiàn)實中的中國人愚昧野蠻，老少年說：“此時世人性質(zhì)，多半是野蠻透頂，不能改良的，雖有善法，亦無如之何，只有待其自死?！保ǖ?2回）現(xiàn)實里的中國，科技落后，經(jīng)濟蕭條，政治黑暗，社會腐敗，國弱民窮，備受外國列強的侵害、奴役、欺凌。而文明境界則是科學昌明，經(jīng)濟發(fā)達，國力強大，政治清明，百姓安樂，道德高尚。

政治上，文明境界實行文明專制。老少年對賈寶玉說：“現(xiàn)在我們的意思，倒看著共和是最野蠻的辦法，其中分了無限的黨派，互相沖突?！褪橇椪w，也不免有黨派，……終非長久太平之局。不信，你放長眼睛去看，他們總有分崩離析的一天?！薄耙靶U專制有百害沒有一利，文明專制有百利沒有一害?！保ǖ?6回）晚清時期，梁啟超提倡開明專制。吳趼人的文明專制論顯然是受到了梁啟超思想的影響。

既然號稱文明境界，文明境界的文明程度自然是很高的。老少年對賈寶玉說：“敝境近五十年來，民康物阜，夜不閉戶，路不拾遺，早就裁免了兩件事：一件是取文明字典，把‘盜賊、‘奸尻、‘偷竊等字刪去。一件是從京中刑部衙門起，及各區(qū)的刑政官、警察官，一齊刪除了，衙門都改了倉庫?！保ǖ?6回）

為什么文明境界的文明程度那么高呢？老少年解釋說：

要問敝境奉的是甚么教？那只得說是奉孔子教了。敝境的人，從小時家庭教育，做娘的就教他那倫常日用的道理；入了學堂，第一課先課的是修身。所以，無論貴賤老少，沒有一個不是循理的人。那孝悌忠信、禮義廉恥，人人爛熟胸中。這才敢把‘文明兩個字做了地名。你不看見那牌坊上‘孔道兩個字么？那就是文明境界之內(nèi)都是孔子之道的意思。（第28回）

尊奉儒學正符合吳趼人要求恢復(fù)舊道德的思想主張。在吳趼人看來，只要切實尊奉儒家思想，真正實行儒家的政治主張，中國必將成為文明強國。但時至今日，這種思想主張在我們21世紀的人看來顯然是不合時宜的。

文明境界的科技水平很高，大大超過了西方列強。文明境界的人不僅將飲食、服裝、房屋、交通等各方面大大改良，而且能夠制造飛車、地鐵、潛艇，甚至能夠制造自然界的天氣、人的智力，甚至能讓人不吃不死，簡直成了神仙。小說用了很多篇幅介紹文明境界里各種各樣神奇的科學成果。這些科學成果大多是作者虛構(gòu)出來的，寄托了作者的科學夢。

文明境界的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據(jù)老少年說，文明境界里“沒有叫化子，”“無論男女都能自食其力的了。”（28回）文明境界的軍事實力極其強大，真可以傲視全球。用文明境界陸軍都督西門子掌的話說：“我們政府要發(fā)下個號令來吞并各國，不是我說句大話，不消幾時，都可以平定了。”（第38回）

社會風俗是判斷文明程度高低的一項重要指標。文明境界里，不論男女，人人都接受文明教育，人人都講求公理和道德。老少年說：“敝境的風俗，不識字，不明公理，不修私德，都是人生第一恥辱的事。”（第36回）文明境界里沒有優(yōu)伶，更沒有娼妓。老少年說，文明境界里，“不要說沒有這種人，沒有這種事，就是字典上‘娼‘妓‘嫖三個字都是沒有的。”“我們字典上也沒有個‘伶字，誰肯厚著臉皮去扮這個！有的是幾套詞曲，不過借此紀念古人。幾位詞曲家高興時，便會同唱唱，也不過是陶情適性的意思，從沒有拿這個賣錢的?！保ǖ?6回）

總之，在吳趼人的筆下，文明境界簡直是完美無瑕、幸?？鞓返臉O樂世界！這就是吳趼人的中國夢。但這個夢太完美太神奇，無法取信于人，似乎吳趼人自己也感到有點虛無縹緲了。所以他讓賈寶玉在文明境界里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上海。好友吳伯惠告訴他：日俄戰(zhàn)爭后，朝廷宣布立憲，“果然立憲的功效非常神速，不到幾時，中國就全國改觀了?！薄爸瓮夥?quán)也收回來了，上海城也拆了，城里及南市都開了商場，一直通到制造局旁邊。吳淞的商場也熱鬧起來了，浦東開了會場，此刻正在那里開萬國博覽大會。我請你來，第一件是為這個。這萬國博覽大會是極難遇著的，不可不看看。第二件是看萬國和平會。此刻和平會被各國共議到中國來辦，舉中國皇帝做會長?！保ǖ?0回）于是二人去看博覽會，會場十分熱鬧，展品異常豐盛。吳伯惠又告訴寶玉說：“此刻從吳淞起，一直到漢口，兩岸全是中國廠家，接連不斷的了?！保ǖ?0回）轉(zhuǎn)眼之間，二人又來到北京萬國和平會議會場，看到中國皇帝正在大會上發(fā)表演講：“此和平會當為全球人類求和平，而各國政府當擔負其保護和平之責任。如紅色種、黑色種、棕色種，各種人均當平等相待，不得凌虐其政府及其國民?！薄肮首源舜伍_會之后，當消滅強權(quán)主義，實行和平主義！”（第40回）

賈寶玉的夢自然也是吳趼人的夢，是吳趼人的第二個中國夢。與文明境界相比，賈寶玉的夢要可靠得多。但賈寶玉的中國夢在積貧積弱的晚清中國也是不可能實現(xiàn)的。一百多年后，賈寶玉的夢終于成為現(xiàn)實：2010年，中國政府在上海舉辦世界博覽會。吳趼人雖然看不見了，但后人總算實現(xiàn)了他的愿望，也可以告慰于他的在天之靈了。小說里所寫的萬國和平會極像二戰(zhàn)后建立起來的聯(lián)合國，而中國則是聯(lián)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因此，吳趼人的這個夢想也在他去世30多年以后得到了實現(xiàn)。

陸士諤的《新中國》出版于1910年，共12回。從書名和內(nèi)容上看，這部小說明顯受到梁啟超《新中國未來記》和吳趼人《新石頭記》的影響。

小說主人公“我”，即是作者的化身。“我”的女友李友琴，就是作者陸士諤的妻子的化身。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是寫“我”在新中國的游歷，但其實“我”的游歷只是一場美夢而已。在這個夢里，“我”是個舊中國（即積貧積弱的晚清中國）人，而李友琴則是個新中國人。在她的引導(dǎo)下，“我”見證了一個全新的中國，一個自由、獨立、富強而文明的中國。這種寫法明顯受到吳趼人《新石頭記》的影響。在《新石頭記》里，賈寶玉和吳伯惠兩個人是一新一舊；賈寶玉和老少年同樣是一新一舊。在舊人的引導(dǎo)下，新人在理想世界里游歷一番，從而寄托了作者對中國美好前途的向往。

在小說第1回，主人公酣然入夢。在夢里他發(fā)現(xiàn)上海以及整個中國完全變了樣子，不覺大吃一驚，莫名其妙。原來他已經(jīng)從1910年，即宣統(tǒng)2年，一下子穿越到了1951年，即宣統(tǒng)43年。但他的記憶還停留在宣統(tǒng)2年，所以他對周圍的一切變化既感到吃驚，又將信將疑。

他的好友李友琴女士對他說：“現(xiàn)在治外法權(quán)已經(jīng)收回，外國人僑寓在吾國的一例遵守吾國的法律，聽從吾國官吏的約束。凡有華洋交涉案件，都由吾國官吏審問，按照大清新法律辦理，外國領(lǐng)事從不來開半句口呢！那租界的名目也早消除長久了。凡警政路政悉由地方市政廳主持?！保ǖ?回）也就是說，中國的主權(quán)得到了恢復(fù)。

李女士又告訴他：宣統(tǒng)2年以來，中國人團結(jié)一致，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很快使中國成為富裕國家。宣統(tǒng)8年，皇上順應(yīng)民意，下旨實行立憲，于是中國成為立憲國家，“全國的人，上自君主，下至小民，無男無女，無老無少，無貴無賤，沒一個不在憲法范圍之內(nèi)?！迸c此同時，這時的中國“科學昌明，人才極盛，”所以中國的海軍、陸軍實力都異常強大，“為全球第一?！保ǖ?回）因此，中國政府輕輕松松就將租界和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完全收回了。

不但如此，中國人還發(fā)明了兩種驚人的學問，震驚世界：“一種是醫(yī)心藥，一種是催醒術(shù)。那醫(yī)心藥專治心疾的：心邪的人，能夠治之使歸正；心死的人，能夠治之使復(fù)活；心黑的人，能夠治之使變赤；并能使無良心者變成有良心，壞良心者變成好良心，疑心變成決心，怯心變成勇心，刻毒心變成仁厚心，嫉妒心變成好勝心?！保ǖ?回）

自從這兩種學問發(fā)明之后，中國人“與從前相比，竟像換了個樣子，”（第5回）整個中國完全改觀：政治、經(jīng)濟、教育、學術(shù)、軍事都是世界第一。文化教育方面，外國人來中國留學的每年總有三千多人。現(xiàn)在全世界文字，勢力最大的就是中國文字，“漢文漢語差不多竟成了世界的公文公語，全球萬國沒一處不通行?！保ǖ?回）經(jīng)濟上，中國成為世界工廠，“此刻全世界無論那一國，所用各東西幾乎沒一樣不是中國貨。”（第4回）軍事上，中國的軍力“就是混一全球，也容易的很。但是我國人最喜平和的，只要保住自己疆土，不再有什么奢望了?！保ǖ?回）政治上，由于“教育是已經(jīng)普及了，生計是已經(jīng)寬裕了，人心的壞處已經(jīng)被蘇漢民先生的醫(yī)心藥醫(yī)治好了，人人都循規(guī)蹈矩，守法奉公，”（第10回）中國簡直成了太平盛世，所以警察幾乎沒有什么用處了，即將被裁撤。

總而言之，此時的中國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最文明最強大的國家，人民安居樂業(yè)，幸?？鞓?！這就是作者陸士諤的中國夢。

近代著名學者、教育家蔡元培的《新年夢》也是一篇記夢小說。這篇小說發(fā)表于1904年2月《俄事警聞》報上，是一部短篇小說。

上文所論各小說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它們的作者均主張君主立憲，認為只有實行君主立憲政體才能夠振興中國。蔡元培在晚清中過進士，舊學功底很深，但他的思想?yún)s很激進，是個著名的革命派，主張推翻滿清統(tǒng)治，建立民主共和，甚至更進一步，主張取消一切政府、家庭、私有財產(chǎn)，實行無政府主義?！缎履陦簟匪磉_的就是他的無政府主義理想。

小說的主人公自號“中國一民”，是個愛國志士。他認為，人類的力量還無法戰(zhàn)勝自然，因為人類分成一個一個的國，一個一個的家，大家都只顧自己的國，自己的家，各自為了私利而爭斗，結(jié)果人類的力量被浪費掉了。尤其是中國人，自己的國家?guī)缀蹩焱隽?，但中國人還是那樣自私自利，渾渾噩噩。這讓中國一民很難過，很氣憤！

在新年里，中國一民作了個夢，夢見很多中國人聚在一起開會，商量救國的辦法，中國一民也加入其中。會議結(jié)束后，大家根據(jù)決議分頭去做，“不到一年，竟做到全國一心，一切辦事都是水到渠成，瓜熟蒂落，”“滿洲也收回了?！钡鈬袕姴辉赋啡プ饨绾蛣萘Ψ秶?，于是就聯(lián)合起來進攻中國，卻被中國打得大敗，不得已，只好與中國講和。中國提議召開國際弭兵會，設(shè)立萬國公法裁判所和世界軍。各國國內(nèi)除了警察，不得有軍隊。國際上兩國不和，皆由裁判所公斷，有不服的，就用世界軍打它。國內(nèi)如有百姓與政府不和的，也可到裁判所控訴。各國懼怕中國的力量，所以照辦?！皬拇烁鲊箾]有戰(zhàn)事，民間漸漸兒康樂起來，那中國人的康樂自然更高幾倍了?！薄拔拿鞯氖聵I(yè)達到極頂?！薄澳菚r候沒有什么姓名，都用號數(shù)編的。沒有君臣的名目，辦事倒很有條理，沒有推諉的、摩糊的。沒有父子的名目，小的統(tǒng)統(tǒng)有人教他，老的統(tǒng)統(tǒng)有人養(yǎng)他，病的統(tǒng)統(tǒng)有人醫(yī)他。沒有夫婦的名目，兩個人合意了，光明正大的在公園里訂定，應(yīng)著時候到配偶室去。”再后來，人類的文明程度更高了，語言文字統(tǒng)一了，于是把裁判所、世界軍也撤去了，各個國家也取消了。人類既然不再互相爭斗，于是大家設(shè)立一個勝自然會，以便齊心協(xié)力與自然界斗爭，以便戰(zhàn)勝自然，利用自然。

由上可見，蔡元培的夢不僅是中國夢，而且是世界夢，他最向往的是世界大同。這是一個自古以來人類就熱切期盼的偉大理想。

綜上所論，可見晚清中國人的共同夢想是：擺脫外國列強的侵略和奴役，將中國建設(shè)成為獨立、自由、民主、平等、富強、安樂的國度。幸運的是，在中國人民經(jīng)過了一百多年的共同努力后，時至今日，中國夢已經(jīng)基本上實現(xiàn)了。如果地下有知，晚清中國人定當感到欣慰！然而，晚清小說中的中國夢，與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夢”在領(lǐng)導(dǎo)階級、具體內(nèi)容、實現(xiàn)途徑諸方面還是有很大不同的。我們從晚清小說角度考察中國夢，有助于我們對“中國夢”的理解和感受。

作者簡介：魏文哲（1969-），男，博士，江蘇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研究方向為明清與近代小說。

（責任編輯：李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