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狗的命運

王為倫

一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能夠看透命運，我不知道，以前我是否還會總是慶幸，慶幸自己是一只狗。

是的，我是一只狗，一只流浪狗。每天，都會饑腸轆轆地拖著疲憊的身體，在骯臟的垃圾堆里努力翻找可以充饑的食物。那些被人丟棄的剩食殘羹，曾經(jīng)讓我一看到就感到惡心，但現(xiàn)在，我會毫不猶豫地一口吞下。對于它們的味道，我似乎變得已經(jīng)適應(yīng)。因為食物，對我來說，只是成為了活下去的一種本能。

流浪的生活充滿苦難，令我時刻沒有安全感，總擔心自己哪天會橫尸荒野或街頭。我感覺自己卑微如一粒塵埃，隨時都有可能消散在這無望的世界。

不過，我也有自己的幸福，雖然，那幸福短暫而虛幻，但卻給我繼續(xù)活下去的勇氣和動力。

我的幸福，就是在夜幕降臨后，回到那座廢墟里的既臟又冷的家，然后，努力讓自己睡著，去做一個夢。

二

是的，我喜歡做夢。因為在夢里，可以見到日夜思念的主人，可以回到以前的日子。

我的主人對我異常寵愛。以前，他總是喜歡把我抱在懷里，一邊親吻我，一邊嘴里不停地喊著：“寶貝，寶貝……”他說，我是他的女兒。

我很可愛，也很聰明，知道該在什么時候去討主人歡心，也知道該在什么時候獨自安靜地臥在一角。主人說，最喜歡我性情溫順，善解人意。他經(jīng)常在別人面前夸我漂亮，優(yōu)雅，機靈。每次聽到他的夸贊，我都會故意抖抖身上如雪般白凈的毛發(fā)，歡快地搖著尾巴，心里無比自豪。就像我是一個高貴的公主，給主人帶來了榮耀。

主人對我的關(guān)懷無微不至，每天都會喂我喜歡吃的火腿片和牛肉干，周末，還會領(lǐng)我去公園和廣場。他很喜歡和我一起玩賽跑的游戲，雖然每次都是他輸。那個時候我可以盡情撒歡，可以肆無忌憚把頭埋進他的褲襠，或者用嘴撕咬他的褲腳。他絕不生氣，只是開心得哈哈大笑。

平時，主人很喜歡給我撓癢癢，或者撫摸我的頭，我卻喜歡用我的舌頭舔他的手。他經(jīng)常把我抱在懷里，和我一起曬太陽，一起看電視。他曾愛昵地對我說，會一直好好對我，絕不拋棄，一輩子。

生活如此愜意，感情如此美好。那時，我總是想：做一只狗，真好。

三

很長時間里，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只幸福的狗，對于自己擁有的幸福，從沒有產(chǎn)生一絲懷疑。從沒有想過時光流逝，沒有什么能永遠不變。

命運，在悄然間轉(zhuǎn)彎。

記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主人一下忙碌了起來。他不再有太多的時間來陪我玩耍，陪我曬太陽，看電視。每天總是急匆匆就出門去，連給我的食物也只是隨便弄些剩飯剩菜，不再是耐心地一點點喂我牛肉干或者火腿片。甚至，很長時間都忘記給我洗熱水澡。有時，他會帶一些人到家里，一起激烈地討論什么。我試著討好地靠近他，舔他的手，蹭他的腿，卻被他一下子推開。

想必有什么事在煩擾著主人。我于是有些心疼，覺得他不該那樣匆忙、煩亂，應(yīng)該像以前一樣，和我一起悠閑地生活，快樂地玩耍。無憂無慮，才是我們該有的樣子。

一段時間后，主人終于不再那樣煩躁，但卻還是有些不對勁。他整天忙著整理家務(wù)，收拾東西，總是自顧自地哼著歌，很興奮的樣子，依舊全然不顧我的不高興，不在意我使的壞脾氣。我很疑惑，是不是我無意做錯了什么，他在故意冷落我？

四

正如不愿從夢中醒來一樣，我多么不愿再提及那天的情景。

那天，天氣晴朗，在院門口的一輛大卡車前，主人抱起了我。他好久沒有抱我了。

我歡快地搖著尾巴，眼巴巴地看著他，希望可以得到他的一個吻。他卻只是用手輕輕地在我身上撫摸了幾下，眼神游移，不肯與我對視。天空的陽光溫暖明媚，不知為何，我竟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因為在主人嚴峻的臉上，我似乎看到了一種自己無法讀懂的冰涼。

幾天時間，主人都沒有回來。但是，他給我留下了很多香香的牛肉干。一個午后，我正昏昏欲睡時，猛然，一陣地動山搖，房屋劇烈晃動起來。我迅速跑到院里，一轉(zhuǎn)身，只見房屋在一個龐然大物的魔掌下，轟然倒塌，那個鋼鐵怪物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我被嚇得渾身發(fā)抖，只能迅速跑遠。

從此，我再沒有見過主人。從此，我成了無家的孤兒。

這種感覺就像在漆黑的夜里，掉進了一個無底深淵，身體不停地墜往一個不知的未來。這，讓我倍感恐懼。

曾對我百般呵護，視我為親生女兒的主人，他去哪兒了？難道，他真得不再要我了嗎？

五

是的，主人的確不再要我了。他，拋棄了我。

后來的一件事，更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終生都不能抹去。

那天傍晚，饑餓難耐的我正在廢墟里游蕩，忽然，看到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歡歡！

歡歡，是一只很漂亮的京巴狗，它住在另外一條街上，以前我們經(jīng)常一起玩耍。沒想到，如今，它竟和我一樣，也成了一只人見人嫌的臟兮兮的流浪狗。

是歡歡，幫我解開了那個深深困擾著我的疑惑：我，為什么會被拋棄？

歡歡的眼圈倏地發(fā)紅，聲音也開始沙啞，它說，因為鎮(zhèn)子被拆遷開發(fā)，政府賠償給住戶很多很多的錢。人們都去買漂亮干凈的樓房，他們嫌棄我們是個累贅，就都不要我們了，主人拋棄了我們……

那一刻，歡歡的話猶如一道閃電，在我的頭頂劈開，似乎要把我的靈魂，從肉體上生生剝落。我不由呆呆地愣在那里，分明感覺，自己的心頭正在滴血。我張張嘴，卻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

此時，遙遠的天邊，夕陽如血一般。

六

沒有不能同受的苦，只有不能共享的福。我是一只狗，無法理解人類的世界。

正如人們所說，無論我再漂亮，再溫順，再善解人意，但我畢竟只是一個畜生！一個對他們來說可有可無的寵物，或者玩物。

所以我不該再祈求與主人重逢，因為那似乎是在癡人說夢。我也不能期望再被其他人收養(yǎng)，或許，流浪，才是我該有的命運。

我以為，自己說完上面的氣話，就真的可以把以前的日子忘掉。可是后來我才知道，我是多么不懂，有些東西經(jīng)歷了，便是一生。它們頑固地留在我的大腦，侵入我的骨髓，幻化成不可揮去的夢。

七

所以，有時我特別希望，希望后來發(fā)生的事情，它就是一個夢。

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夜，我在燈光迷亂的街上游蕩。經(jīng)過一家面包店時，發(fā)現(xiàn)店門旁的墻根，蹲著一個人。他的身影，似曾相識。他的氣味，多么熟悉。雖然他此時破衣爛衫，蓬頭垢面，可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我的主人！

此時正好有人經(jīng)過他的身旁，發(fā)現(xiàn)他后趕緊躲開，還指手畫腳地小聲議論：就是那個乞丐，幾百萬的拆遷款都給輸光了，還欠下很多外債……

我，終于，又見到了我的主人！思念的潮水瞬間泛濫，使我哽咽。然而隔著遙遠的時光，卻看到他，已經(jīng)變成令我陌生而又無比心痛的模樣。這時，夜空忽然紛紛揚揚飄起了雪，是精靈般可愛的雪花，來接我們回家。

主人，來，讓我們，一起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