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新談》的亞里士多德“詩人特質(zhì)”摭譚

張賀婷

摘 要：吳宓先生的《紅樓夢新談》中，是吳宓將他對《紅樓夢》的看法架構(gòu)在西方文學理論上，從比較文學的視角審視的了《紅樓夢》這一不朽名著。其中，他利用亞里士多德的悲劇觀，總結(jié)出悲劇名著中主人公往往具有“詩人特質(zhì)”。本文結(jié)合吳宓從亞里士多德悲劇觀中的這一總結(jié)，分析《紅樓夢》主人公林黛玉的“詩人特質(zhì)”，探討“詩人特質(zhì)”這一觀點的藝術價值，從而更深刻地了解《紅樓夢》的悲劇之美。

關鍵詞：亞里士多德；悲劇觀；紅樓夢；詩人特質(zhì)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1-0-02

一、亞里士多德悲劇觀與“詩人特質(zhì)”

在《紅樓夢新談》中，吳宓從世界文學的視角，將紅樓夢架構(gòu)于西方文學理論之上，與西方文學作品進行多重對比，并對《紅樓夢》作出了高度評價。其中，結(jié)合亞里士多德的悲劇觀，他將悲劇主角的特征概括為“詩人特質(zhì)”。

亞里士多德在他的詩學主張中，將悲劇定義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它的媒介是語言，具有各種悅耳之音，分別在劇的各部分使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動作來表達，而不是采用敘述法；借引起憐憫與恐懼來使這種情感得到陶冶?！眮喞锸慷嗟抡J為，成功的悲劇主人公，主角往往出生于富貴之家，家資甚巨，且大多才華卓越，德行高尚，但是往往他們遭遇不幸，并非由于自身罪行，而大多處于自己的疏忽，或者本身天性中的不足

在這一討論中，吳宓將悲劇觀的主人公的特點抽象地總結(jié)為“詩人特質(zhì)”，并以賈寶玉為例，進行了闡釋。他認為，“凡詩人率皆（一）富于想象力（imagination），（二）感情深摯，（三）而其察人閱世，以美術上之道理為準則。凡具此者，皆寶玉也?！?/p>

吳宓指出，“詩人特質(zhì)”首先的一個特征是富于想象力，“眼前實在之境界，終無滿意之時，故常神游象外，造成種種幻境，浮泳其中以自適。”人活在現(xiàn)實世界中，其胸中丘壑往往不能得到滿足，這時，主人公往往會依憑其豐富的想象力，在夢境中得到滿足。賈寶玉出身，詩禮簪纓之族，鐘鳴鼎食之家，極得寵愛，“栩栩于群芳之中，而終不快樂。在現(xiàn)實中看似生活悠游自在的他，在心靈上始終飽受著各種禁錮，難得自由，最終轉(zhuǎn)而追尋夢境，以求心靈追求的滿足。寶玉所游歷太虛幻境，即是其想象力之佐證之一。

同時，具備“詩人特質(zhì)”的人，往往具有豐富的感情。在脂硯齋的批語中，賈寶玉不僅位列情榜之首，更以“情不情”所稱，不僅對有情人有情，對無情人也有情。寶玉自身的感情常常不自主流露，他的感情不僅體現(xiàn)在對林黛玉的“兩心相照”，更體現(xiàn)在對周遭紅樓女兒的呵護和尊重，甚至大觀園的一草一木，他也要傾注自己的感情。

再次，“詩人特質(zhì)”之人常以“藝術”為處世原則?！吧w哲學家每斤斤于真?zhèn)沃妫赖录覄t力別善惡，至美術家，惟以妍媸美丑為上下去取之權(quán)衡。眾所周知的賈寶玉“女兒觀”中，他厭惡男子，認為男子乃“須眉濁物”，認為女兒才是“極清凈”的富于靈氣的所在。他對美有著很高的鑒賞水平，他的處世也往往以“美”為準則。在寧府中，他見《燃藜圖》，“心中便有些不快?！眲e人提起“仕途經(jīng)濟”，便要發(fā)火。這些都是他頗具詩人特征的體現(xiàn)。

二、黛玉“詩人特質(zhì)”的表征

《新談》第二講的第一句，就提到了”寶黛深情。黛玉亦一詩人?！眳清嫡J為黛玉“與寶玉性情根本契合，應為匹配，而黛玉卒不得為寶玉婦。可見林黛玉也同樣具備了“詩人特質(zhì)”。而黛玉“詩人特質(zhì)”主要可以總結(jié)為如下幾個方面：

1.清貴之家，名門之女

根據(jù)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的觀點，大部分悲劇的主人公角“必生貴家，席豐履厚”。林黛玉父親林如海，為姑蘇探花巡鹽的御史，不僅是前科探花，今已升至蘭臺寺大夫，更是欽點的巡鹽御史，集文職與實權(quán)于一身。而且，黛玉的家族并不是新興的貴族，而是有著世襲傳承的真正的名門世家。林家祖上襲列侯，至黛玉父親已經(jīng)五代。母親賈敏是史老太君的獨生女。她“通身的氣派”首先就符合了亞里士多德悲劇主角的潛在條件，為她的“詩人特質(zhì)”奠定了一定的基礎。

2.姿容絕世，標致人物

“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對林黛玉形貌的這一段表述，廣為人知，傳誦不衰。賈寶玉初見黛玉，稱之為“一個神仙似的妹妹。”賈寶玉杜撰的“香玉”的故事，稱黛玉“最標致美貌的一位小姐”。鳳姐驚嘆“天下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也不是一味的奉承客氣之語。二十五回薛蟠“忽一眼瞥見了林黛玉風流婉轉(zhuǎn)，已酥倒在那里。可見林黛玉的美貌，不僅“雅俗共賞”，更是賈府上下之所共見。第二十六回，作者側(cè)面描寫了黛玉的美貌，稱之為“秉絕代姿容，具稀世俊美?！币豢拗?，連花花草草，宿鳥棲鴉也心驚難過。文中末了還附詩稱黛玉“顰兒才貌世應希。”可見在作者筆下，黛玉絕對可以算作“絕美”。

3.掃眉之才，富于想象

想象力上，作者毫不吝惜地在全書的開頭部分就點明了黛玉有“詠絮之才”，瀟湘妃子的才華和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元妃省親，寶玉寫詩乏術，黛玉在一旁替寶玉著急，“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應變神速，所寫的《杏簾在望》讓寶玉覺得“高過自己十倍。

她博覽群書，從《四書》到詩詞典故，作詩作詞，聯(lián)句謎語，無一不通，無一不會。第三十七回中，眾人寫菊花詩，眾人皆悄然思索，“獨黛玉或撫梧桐，或看秋色，或又和丫鬟們嘲笑?！钡鹊奖娙硕紝懲辏煊?“提筆一揮而就，擲與眾人?！卑季ю^中黛湘聯(lián)詩，她和湘云的“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彪m凄清冷寂，但卻是千古傳唱的名聯(lián)。

4.感情豐富，細膩深摯

吳宓評價黛玉“與寶玉性情根本契合，”黛玉本身是一個心思細膩，情感世界非常豐富的少女形象。她對寶玉，至情至性?！薄讹L雨夕悶制風雨詞》中，寶玉來看望黛玉，離開時外邊下雨，寶玉不愿拿燈，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黛玉對寶玉的關心，并不是一味地使小性子，拌嘴吵架，更多的時候，卻是發(fā)自肺腑的溫暖的感情流露，連寶玉摔跤這樣的潛在危險，她也要念及。

寶玉挨打，眾人皆哭。但各有不同。王夫人哭兒子不肖，襲人哭主子“不爭氣”，眾人都散去了，唯獨黛玉哭成淚人，只說了一句“你從今后都改了吧！”可見她的情感往往是全心全意地投入，在表現(xiàn)方式上也往往熱情而直接。

5.察人閱世，藝術為綱

薛寶釵為人端莊持重，對于女子的才華往往抱著矛盾的態(tài)度，一方面，她自己覺得無才是德，一方面，她輕易不會展露才華。但黛玉縱橫才氣，將文學視為精神伴侶。第四十八回，指導香菱學寫詩，指出寫詩應當“不以詞害意”，在奉行“女子無才”的社會，她卻追求生活的藝術，創(chuàng)造的藝術，主動教香菱寫詩。對待傳統(tǒng)封建女德的束縛，她卻有著自己的個性追求。

亞里士多德看來，擁有“詩人特質(zhì)”的主人公，“即便是物，也會被悲劇詩人感覺為造成苦難的合謀者。她的以藝術為追求行事，從她對待自然中的一景一物，也有所體現(xiàn)?！堵裣阙ｏw燕泣殘紅》里，她惦記燕子不能順利歸巢，讓紫鵑等燕子回來再放簾子，“看到桃花敗落，她也拿起花鋤，將花埋葬?！?/p>

三、悲劇主角“詩人特質(zhì)”的多重意義

“詩人特質(zhì)”是吳宓對亞里士多德悲劇觀的一種高度概括，是在亞里士多德悲劇觀的理念上的進行的一種升華。把握了悲劇主人公的“詩人特質(zhì)”，對理解悲劇作品和作家創(chuàng)作思想有著重要的意義。

1. 引發(fā)獨特的精神感受

悲劇主角的“詩人特質(zhì)”是悲劇精神之最集中體現(xiàn)，主角往往凝聚了人類的負面情感。根據(jù)《詩學》的觀點“悲劇通過引起憐憫和恐懼來使這種感情得到凈化。這一點在中西方名著中有普遍體現(xiàn)?！恫杌ㄅ分械闹魅斯敻覃愄?，美貌驚人，純潔善良，她雖淪落風塵，但卻文雅端莊，保持著心靈的高貴純潔和人格的獨立完整，對自由的生活和平等純真的愛情有著不懈的追求和真摯的向往。然而，最終她卻不斷遭到打擊和屈辱，對生活的美好理想全部被打碎，香消玉殞，走向毀滅?！栋屠枋ツ冈骸分械膼鬯姑防_，《德伯家中的苔絲》里的苔絲，也都是這一類具有“詩人特質(zhì)” 的悲劇主人公。她們美好高尚的品質(zhì)和他們痛苦流離的遭遇，集中引發(fā)了讀者的對主人公的憐憫和丟對人生無常的恐懼，悲劇的力量激發(fā)閱讀受眾主體宣泄自身的負面情感，引發(fā)強烈共鳴，對全書的悲劇精神有了深刻理解。

從期待視野上來看，人們在閱讀悲劇的時候，一般會抱著品味“失去和否定”的情緒，而不是期待從中獲取愉悅和滿足，“詩人特質(zhì)”主人公悲劇的經(jīng)歷，給讀者帶來的是一種“缺憾性”的快感。因為生命的無常之感并不是每個人一生中經(jīng)常能遭遇的體驗，而得不到的東西或者珍貴事物的遺失，能使人對它產(chǎn)生更深更長久的眷念。

同時，悲劇主人公“詩人特質(zhì)”加強了閱讀主體對主人公的喜愛和期待，因此當悲劇的重要情節(jié)發(fā)生時，悲劇便具有了喜劇通常不具備的啟示作用。相當美好的事物，出其不意地遭遇不幸，坎坷悲痛，這種強烈的反差非常具有表現(xiàn)力地闡釋了現(xiàn)實生活存在的不可避免也不可預料的不幸。比如人生的困頓、對命運的疑惑、失敗的無奈感，偶然事件的不可抗性，人生種種，會直接引發(fā)接受主體悲從中來，思緒萬千。使讀者感受到強烈的情感共鳴，受眾群體有了豐富的閱讀體驗，產(chǎn)生了深刻思想感悟。

2.具有獨特的美學價值

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看，“藝術品具有被不同社會、不同歷史時期的讀者不斷接受的歷史性。一千個人眼中有一千個林黛玉，而“詩人特質(zhì)”的主人公在讀者的閱讀接受過程中，所具有的美學價值也是多重而獨特的。

正如利普斯曾說，“我已喪失者，我不僅目前依然能享受，并似乎更熱烈地在享受。它業(yè)已喪失，它的價值尤其令我感動；這一點能加強悲痛，不過也能加強喜悅。假設失物仍然為我所有，也許我就很少甚或不會看重它。被打碎和毀滅的美麗，在絕望和缺憾中更能引發(fā)讀者欣賞和對其美學價值的長久思索。《紅樓夢》中，賈寶玉一生都無法與自己真正喜歡的人結(jié)合，不斷被命運和家族支配，黛玉淚盡而逝，寶玉“弱水三千，再無一瓢可飲。永遠的失去所愛與他看上去擁有一切的“富貴豪奢生活”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哀傷的美感給讀者帶來的震撼可以說是巨大的?！对词衔镎Z》中的“光華公子”光源氏，拈花惹草無數(shù)，但他的至愛紫姬死去后，靈魂與肉欲在掙扎中激烈沖突，最終棄家出走，面壁向佛。美好與繁華最終歸于冷寂，在審美上給了讀者“鮮花著錦”與“青燈古佛”的兩種境界穿插之感。人生的青春之美、愛情之美、肉體之美，與思維的空寂之美，人生的凋零之美，死亡之美，最終都融合在“詩人特質(zhì)”中，散發(fā)出不朽的魅力。

因此，“詩人特質(zhì)”不僅是吳宓對亞里士多德悲劇觀的一種高度概括，更是對世界文學中悲劇主人公的特質(zhì)進行的一種總結(jié)。研究悲劇主人公的“詩人特質(zhì)”，對鑒賞悲劇名作、感受悲劇內(nèi)在的精神力量，汲取悲劇的美學精華，都有著深遠的指導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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