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溪之上（十一首）

程蔚東

西溪之上

水霧飄渺

我心之間

風(fēng)輕云淡

——題記

我的西溪

白鷺振翅馱來銀色晨光

桑樹枝頭萌發(fā)鵝黃

棧道在水霧間蜿蜒

竹林里筍尖小心翼翼探望

我的足音。開始叩問

春天以及春天的過客

于是。西溪在一層層顫動

我的體認(rèn)是血液的流淌

在溫?zé)嵩诩∧w上匍匐穿行

我愿意，做一個春的居民

聽見骨骼里的聲音

竟是一聲聲

鳥鳴，許是體悟閑云野鶴

那么樹上的華蓋

也是為了鳥兒的棲息

水岸旁的石頭是風(fēng)的朋友

或急或緩的低語

全部是旅行心得

灌木叢已經(jīng)枝枝杈杈

藤蔓還要綠在其間

大樹的低眉是日常姿態(tài)

小草的仰望是畢生作業(yè)

這樣的相安無事

方有了綠的渲染

讓我的身影

清晰如記憶中的

深刻。晴空里的西溪

沒有輕捻輕挑的一絲揚(yáng)塵

我站起來的時候

總是能夠巧遇曾經(jīng)

和偶爾也會迷路的命運(yùn)

朝霞從左手移到右手

風(fēng)景。紋絲不動

與其說我的西溪

還不如說西溪中的我

春天中的角色走到位置

細(xì)微的響聲都進(jìn)入和弦

這時候，一只蝴蝶

悄悄飛遠(yuǎn)

臘梅不是蠟燭

那株臘梅。疏離了空間

春有淡綠夏有墨綠秋有黃綠之衣衫

獨獨在冬之嚴(yán)寒中，姍姍褪去

留一身鐵骨

讓花朵如一顆顆珠蠟

散盡了暗香，散盡了光暈

然后。一顆顆滾落

這是何等地豪情萬丈

這讓我想起塵世間的蠟燭

因為沒有骨頭

以流淚的速度消失自己

那株臘梅站著一身鐵骨

依然。召回屬于他的春夏秋冬

百年柿樹

那株柿樹。虬枝蒼勁扎住了時間

一百多年了，依然枝繁葉茂

才叫一顆顆小鮮肉

成了西溪紅柿成了穿過百里之外的品牌

我知道時間不是問題

時間總在空間里凝結(jié)過什么

那株柿樹或挺拔或彎曲的

身體，是一種凝結(jié)

香甜的小柿子也是一種凝結(jié)

盤虬而上和盤虬而下的滄桑

據(jù)說，艱辛地伸向同一種膽魄

多年以后的

傳說。紅紅地在

在枝上釋放

湖水之重

那池湖水。從來沒有估算過重量

且總是穩(wěn)穩(wěn)地移動著波紋

于是，重量成了題中要義

況且還要托住湖上的光陰

水的清澈讓我撫摸湖底

重量的問題，何曾難倒過土地

那池湖水原來才有如此重的謙遜

淺淺的笑容竟如此安詳

湖水，向深處生長

偶爾的漫溢

是很真實很豐滿的心血來潮

我在湖邊拂過輕輕的水云

像一遍遍拂過

拂過自己的人生

冬日獨釣

湖對岸的樹枝掛起紗帳

暈染了落日

在那里。遠(yuǎn)遠(yuǎn)地羞澀

靜靜如我和我手中的魚竿

魚鉤鉤起所有的發(fā)現(xiàn)

也無外乎靜靜的傍晚

有時，身后會蹲著一只黑貓

我和它也只是相視而笑

把我釣起的小魚叼走

不留下，一絲絲足音

卻留下了安靜

有時，會有風(fēng)來陪伴

浮標(biāo)上的風(fēng)和浮標(biāo)下的動作

我已經(jīng)有了區(qū)別的能力

自然也就有疏疏密密的水痕

遮掩了一些魚跡

風(fēng)兒吹不走水下的欲望

有了浮標(biāo)就有了觀察

現(xiàn)在，暮云四合

有時，遠(yuǎn)處會有一聲清亮的鴿哨

或是倦歸的鳥鳴

我往往釣起了最后一片日光

和薄暮時分的寒冷

和湖對岸清清幽幽的紗帳告別

我走了

其實，沒有帶走一點點安靜

湖上小舟

我喜歡雨絲中的小舟

木制的身體與水上的小路自有親密之處

我隨意地，在小舟上晃晃蕩蕩

晃晃蕩蕩著一種舒適

這種舒適是小舟上的靈魂

我即使在岸上看到了小舟也看到了舒適

晃晃蕩蕩地

卻有著不留一點痕跡的平靜

雨絲霧化著小舟的晃晃蕩蕩

讓我忍不住跳上去

跳上去，我的晃晃蕩蕩

恍若威尼斯巷河上的晃晃蕩蕩

恍若亞馬遜叢林間的晃晃蕩蕩

恍若大運(yùn)河上的晃晃蕩蕩

恍若西湖斷橋下的晃晃蕩蕩

那時候晃晃蕩蕩之間

穿過大半個地球

從來沒有過舒適與舒適的傾訴

不知道我那時候怎么了

現(xiàn)在我跳上小舟

跳上62年的日子和雨絲牽牽連連

漾開來，歲月的晃晃蕩蕩

所有的舒適

如浪潮般襲來

蘆花即景

西溪的蘆葦?shù)搅孙w花時節(jié)

便揮灑自己的蒼老姿態(tài)

一朵朵白色小花

飛揚(yáng)眷戀和生命的暮年

述說曾經(jīng)的青蔥歲月

和現(xiàn)在一點一點的純潔

有過一寸一寸的拔節(jié)

有過綠葉披撒的瘋狂

雨潑過風(fēng)搖過陽光曬過

此刻一朵輕輕的飛花

把明晃晃的道理閃亮給世界

有一旁清清的河水

有根下默默的泥土

蘆花飛白

飛著從容和瀟灑

于是。飛花挑著沉重的一生

讓所有的輕盈有了分量

我的額前落下一朵白絮的時候

挺拔瘦弱的身影

也使得這個世界無比生動

讀洪升

西溪的書生蹈河而去

在不遠(yuǎn)的烏鎮(zhèn)和不遠(yuǎn)的康熙之夜

到《長生殿》里長生

回到西溪的洪升紀(jì)念館

與我1+1或者面對面

直至永遠(yuǎn)

據(jù)說。交游宴集白眼踞坐指古摘今

然后，好古稱癖逢今也噴

為衣食奔波形容枯槁遇重合伶?zhèn)?/p>

照樣狂態(tài)復(fù)萌解衣箕踞縱飲如故

于是成舟上狂魚

跳進(jìn)烏鎮(zhèn)的水里游回西溪

就說。那個曹寅家的孩子

讀洪升遺稿讀成了曹雪芹

好像知道洪升娶了自己的表妹

好像知道洪升清秋煙月下棠村

不覺紅樓一夢。迎來許許多多釋夢的人

反正紅樓建在長生殿之后

反正洪升也在紅樓妙舞漫影

都說?？蓱z一夜《長生殿》斷送功名到白頭

都不知道西溪的水把洪升送到各到各處

楊玉環(huán)別了李隆基以后

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掊土是斷腸墓穴

再無人過荒涼野噯莽天涯

誰吊梨花榭

可憐那抱悲怨的孤魂伴著嗚咽咽的鵑聲啼月

洪升唱亡人唱得如此地驚心動魄

殊不料，有洪升如此活潑潑的

長生。于是漏夜篝燈

惟逍遙自樂果然永恒定格

今日個知音喜遇知音在

洪升的最后一嘆

在我的西溪小舟上

聲震雷霆

西溪且留下

宋朝皇上一聲喟嘆

西溪留下那么留下了什么

留下家園留在了皇城以外

留下狩林留在了馬蹄以外

留下構(gòu)思留在了詩篇以外

留下風(fēng)流留在了國難以外

一聲喟嘆卻留到今天

想著皇上在西溪留下的東西

也留在西溪以外

柿樹的老根絆不住的腳步

行走在祖宗的視線

林中的靜水安不下的小舟

航行在歲月的顛簸

夢境中的慰藉

許是西溪的風(fēng)度翩翩

所有前朝的皇上都已經(jīng)走遠(yuǎn)

留下的人生也已經(jīng)離西溪很遠(yuǎn)

獨獨西溪姿影卓然

且留下的興許都留下了

那個宋朝的皇上

很可能來不及說了

西溪且留下是留下什么呢

村莊的廢墟

撤走時的喧嘩沒有留下一絲雜音

枯黃的幾片草葉

晃亂了村莊的地址

水葫蘆老去的殘梗堵塞了水塘

黑色的小鳥

尖嘴兒點著富余的時間

我在墻基上蹣跚移步

拾掇著荒蕪的昨天

關(guān)于一座村莊凋零的故事

很多敘說者都有不一樣的版本

好在斜落一旁的木窗

插銷銹跡斑斑

已經(jīng)關(guān)不住前朝真相

廢墟默無言語不等于沒有言語

陳述著，永無止境

我在這里拾起時光

一片躺著的柵欄

和一只破碎的調(diào)羹

然后。所有的故事轟然而起

擰著我所有的神經(jīng)

讓腳步輕點兒再輕一點兒

微風(fēng)

拂過了我在廢墟上的黃昏

看不見水面的河塘

水芹菜仍在瘋長

許許多多叫不出名的野花

面朝藍(lán)天

花開靜好

窗前的西溪

推窗時我悄無聲息

然后。西溪蜂擁而至

不是沒有秩序

且秩序井然一切按部就班

我輕輕地一聲呼吸

是此刻的唯一存在

這是我與西溪的對話

唯有呼吸方知我的存在

西溪用得是袒露

我呢。身上有太多的遮遮掩掩

西溪用的是色彩

我呢。有太多的灰暗躲躲藏藏

西溪用得是靜謐

我呢。總是有一絲雜音東投西竄

西溪用的是和諧

我呢。還有一些紛亂不時襲來

西溪蜂擁而至

秩序井然且按部就班

站在窗前我悄無聲息

西溪的一切進(jìn)入我的心間

我的呼吸進(jìn)入西溪了

進(jìn)入進(jìn)入，成為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