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葦岸
作為心靈產(chǎn)物的詩歌,給生命以“精神的慰藉”幾乎是標志性的答案,但具體而言,卻是有區(qū)別的,因為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在不同背景和場域,以及人際交往中,詩歌之于詩者,作用各不相同,甚至觀念會自相矛盾。郭沫若有“詩歌創(chuàng)造人格”的觀點,這話就理論本身而言,很搶眼,叫人心動,但如拿這論斷對照他在特殊歷史階段的詩歌表現(xiàn),似乎難以服眾。艾青有“詩是心靈的活雕塑”的見地,聽起來耳熱,指向心靈,有共鳴。歌德呢,則定位詩歌是用以使人變得“文雅”,他說:“誰不傾聽詩人的聲音,誰就是野蠻人。”瞧,幾多嚇人。如真這樣,詩人就有微博大 V們“像做皇帝的感覺”了。表面看詩歌能使詩人“文明”,卻不經(jīng)意地暴露了“野蠻”——唯我獨尊不是?
倒是雪萊實在一些,他的感受是:“詩是詩人心靈中最快樂最良善的瞬間記錄。”
看來,詩起碼能給我們帶來“快樂”,不過好像作用有限,只起到“記錄”的作用,還不恒常,“瞬間”哦,多么玄乎的事情。這意思倒與臧棣的觀點吻合,他在《詩歌政治的風車:或曰“古老的敵意”》一文中有這么一段見解——
對詩歌寫作而言,詩歌的本質(zhì)一定和最深的生命的愉悅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說,詩歌寫作在本質(zhì)上必然體現(xiàn)為一種強烈的快樂,語言上的快感,心智上的快樂,想象力上的愉悅。這不是說,詩人沒有痛苦,或是對生人的苦楚缺乏敏感;而是說,只要進入到寫作中,進入到文學的世界,痛苦基本上都會轉(zhuǎn)化為一種創(chuàng)作力的快樂。哪怕這種創(chuàng)作的快樂最終會被用于處理悲劇的主題。
我看重這些文字講了作者個人感悟的詩歌本質(zhì),同時也富有創(chuàng)見地闡釋了精神痛苦與寫作愉悅的問題。比較得體。仔細一想,這點常人不稀罕的愉悅,于詩歌和詩人卻十分寶貴,因為這份精神大禮包是“最高意義的歡樂”。不過,哈羅德·布羅姆在《影響的焦慮》中做出了相異的結(jié)論:“一首詩不是對焦慮的克服,而是那焦慮本身?!彼J為,“詩歌是對影響的焦慮,是誤讀,是被約束的悖理?!边M而設問:“假如影響是一種健康狀態(tài),誰還會寫詩?健康意味著停滯?!?/p>
“焦慮”伴生“痛苦”,“健康”喻示“歡樂”,看來詩歌之于詩人也脫離不了“哈姆雷特怪象”:有因詩求富貴功名的,有因詩得心境高潔的,有因詩而譫妄自大的,有因詩讓命運陡變的,不一而足,各有各的趣味,不是嗎?得隴望蜀者,依就欲壑難平;位卑清貧者,即便吃著酸菜也不忘習慣性地施善行好,即使偶爾發(fā)詩得酬也慷慨而默然地捐助柔弱……詩歌究竟能為我們帶來什么?在萬象的現(xiàn)實,這些“主體”的生動形象或許都可以作為事實依據(jù)奧援言及的話題。
愉悅者,大抵超脫,在意的是“寫出”的狀態(tài),或?qū)@個狀態(tài)的心滿意足的留戀,在乎的是那個“味兒”。比如那些寫了就寫了,不聞身外事和不求萬歲名的,就不會為衍生出纏繞心神的苦惱而煩憂?;蛘呤菍懥司蛪合涞祝姹P進倉,示之于自然狀態(tài),管他娘的點擊率,心態(tài)決定境界,自樂亦是大樂。難道詩歌,真是精神麻醉劑?
痛苦者,為何而痛?按照如今詩歌出品的流程看,一是寫不出自己中意的而苦,二是寫出了又不為人認可而惱。最為心累的是那種本身寫不好,卻想占有更多,于是挖空心思在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諸多利益環(huán)節(jié)使手段,耍心眼兒,搞交易,人的精力畢竟有限,此長彼消,拿什么澆灌詩歌?更有那高深的驕狂之徒喜穿迷彩服處事為詩,可別忘了,即便你裝得再怎么低調(diào),也無濟于事,狐貍尾巴到底是藏不住的。能寄望這樣的詩人“心靈的膏藥,靈魂的制劑”之喻嗎?不可能,在他們眼里和手里,詩歌只是一種“物質(zhì)工具”,達到了目的就棄之如雞肋,“詩人”這頂“桂冠”,不如阿 Q頭上的破氈帽值錢。
“詩歌無法抵擋一輛坦克 !”這是戰(zhàn)爭年代的悲觀,按邏輯推理,現(xiàn)實的消極應該有恃無恐,不過事實的出入似乎很大,因為在文化大繁榮布景的舞臺上,靠詩歌帶來了什么,換取了什么的例子實在太多,也好像來得太容易。這其中,有一類人,前半部分“俗”,為我所用的手段盡過一遍,然后得魚忘筌,后半部分開始翹起二郎腿,被一幫人圍著談經(jīng)布道,儼然不識人間煙火的巫師一般,看似清心寡欲,實則野心更甚。
話說回來,想當將軍未必馬上就不是士兵,受制于現(xiàn)實條件和人的本性,“我們”很多人既然連“詩人”都不是,自然就犯不著去什么道道上費力地彎彎繞,只老老實實待在一畝三分地里,過小戶人家的日子,寫著無為有趣的詩歌,苦得清爽,樂得自在,“芳樹無人花自落,春山一路鳥空啼”,沒什么可在意,何累之有呢?
我一直認為,寫作和釣魚、打球、旅行、跳排舞、打麻將等并無高低貴賤之別,都是人們的愛好方式而已,但是一個民族大面積遠離精神文本,不沉潛于關乎心性的閱讀,而功利地制造著一代又一代拿著高文憑的文盲,無異于靈魂垮塌,這比洪澇、泥石流、地震,甚至戰(zhàn)爭等更為可怕!從這個意義上說,詩歌完全可以稱之為心靈的圣經(jīng)。缺之,人生就缺了支柱。
在這個散發(fā)著銅臭的現(xiàn)實,詩歌不可兌換物質(zhì),它的存在與延續(xù),帶給人類的是靈魂的旗語、信仰的指南與生活的滋味,無論世事怎樣沉浮,但精神,因有詩歌的潤澤,而永遠油光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