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思維
【摘要】:九十年代以來,先鋒作家群的整體退場與轉向有目共睹,格非的短篇小說產量也減少了許多。這固然與格非轉向小說敘事學的研究與教學有關,同時我們也能從他的作品中發(fā)現(xiàn)他正在嘗試的艱難的轉變。《戒指花》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接下來一一分析。
【關鍵詞】:格非;退場;戒指花
在藝術領域,任何時期有創(chuàng)新精神的、能超越傳統(tǒng)的藝術派別,即被稱為先鋒派,而不是指某一特定時期出現(xiàn)的藝術群落。我國在八十年代與世界性的先鋒派潮流接軌,在八十年代中后期我國的先鋒文學才興起,它對傳統(tǒng)的文學和敘事造成了很大的影響。馬原、余華、格非等幾位代表作家,其行文風格與中國傳統(tǒng)敘事美學背道而馳,而他們之間的創(chuàng)作也并不是為了互相模仿或約定才形成的——若說他們的風格的有什么相同之處的話,那么就是與傳統(tǒng)小說的絕對不同。
格非在2003年發(fā)表了短篇小說《戒指花》。格非在同名短篇小說集《戒指花》的自序中說,“作家既然要說故事,必然有曲折的心跡隱藏其間,必然會對講述方式有所擇取。即使是最極端的現(xiàn)代主義小說,作家也并非故意與讀者過不去,相反,那是出于對讀者智力和文學修養(yǎng)的尊重。[1]”
《戒指花》的故事起因于一條名為“九十六歲的耄耋老者奸殺十八歲的花季少女”的報導。記者丁小曼在追蹤這條聳人聽聞的消息的時候,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是一條假新聞。緊接著丁小曼又在當地報紙上,發(fā)現(xiàn)了另一條更加轟動的消息:“鞏俐自殺身亡”。但其實,那只不過是一個與明星鞏俐同名的農婦,與鄰居爭吵慪氣,懸梁自盡。報紙為了引人注目,在頭版上打出醒目的標題,并注明“詳情請見第八版”來以假亂真,混淆視聽。與此同時,就在被編造出發(fā)生了奸尸兇殺案的小鎮(zhèn)上,一戶平常的人家,妻子患肺癌剛死了兩個月,丈夫又因患肝癌,懸梁自盡,他們丟下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無人問津。當丁小曼懷著深切的同情心,想把這件事寫成新聞時,與她有曖昧關系的主編的態(tài)度竟然是:“傻瓜,這事哪兒都有,每天都在發(fā)生,算不得什么新聞?!?/p>
《戒指花》全文運用了三種字體,這與一般的企圖創(chuàng)造真實幻覺的小說是不同的。那則老人奸殺少女的新聞和網絡評論都用了不同于正文的字體,就連網友發(fā)帖的IP也有,仿佛就是真實引用自某網站。但顯然無論是“假新聞”還是網友的極端評論,都是出自作者之手。這是作者想使情節(jié)更加貼近現(xiàn)實,令人產生共鳴的一種方法。可是與此同時,作者又使用了黑體字標出某些字句,比如:
或曾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
你還沒有告訴我肚臍下面那道疤是怎么回事。
鞏俐自殺身亡(詳情請見第八版)。[2]
這又使文本遠離了讀者,制造出距離感。在這樣的字體使用中,格非所隱藏的“曲折的心跡”卻也不止一個。我們注意到,被用黑體標出的文字中,除了與情節(jié)有關的重要節(jié)點,還有幾段看上去與故事并無關聯(lián)的描寫雨的短句。當我們將其取出,可以組成這樣一段文字: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因為此刻正有細雨落下/”,“或曾經落下。下雨,/無疑是在過去發(fā)生的一件事//”,“誰聽見雨落下來,/誰就回想起/那個時候,幸福的命運向她呈現(xiàn)了/一朵叫玫瑰的花,/和它那奇妙、鮮紅的色彩//”,“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里洗亮/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暮色/帶給我一個聲音,我渴望的聲音,/我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p>
把這四個段落連結在一起,原來這是博爾赫斯的一首完整的詩《雨》。
把博爾赫斯的詩引入自己的小說,這可以看作是一種互文現(xiàn)象,即所謂的“互文性”。最早提出這一概念的是法國學者朱麗婭·克里斯特娃。從整篇文章來看,關于雨的描寫,跟主人公丁小曼的心理轉變是息息相關的。
我們有理由相信,也許是出于對博爾赫斯的偏愛,格非在開始構思這篇小說的時候,就是將小說里和雨有關的特定情境,與博爾赫斯筆下的《雨》連接起來??梢姡穹菍τ谶@首詩歌的再現(xiàn)、吸收和轉換并不是局部的、個別的,而是全局的、整體的。這整體的“再造”和“轉換”,實際上是對原文本的外化和異化。
比如詩中結尾的兩句與故事結尾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我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與失去父親的孩子的遭遇成為對照,詩里的“父親回來了,他沒有死去”,可現(xiàn)實中的這個孩子的父親卻實實在在地死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樣的反差帶來一種話語內部的不穩(wěn)定性,一種悲劇的張力。
再如,丁小曼作為主人公,格非刻意交代了其生命中的“不可能”:“上大學時母親讓她報考植物學,父親讓她報考垃圾處理,為了討好他們兩個人,她就兩個專業(yè)一起報,最后卻被錄取在西班牙語專業(yè)”。世事無法預料無力逆轉,命運不知交由誰來決定。這與格非的個人經歷何其相似。丁小曼就是格非在文本中的投影,他借丁小曼的視角目睹了現(xiàn)代生活的冷漠和倫理道德淪喪,讓傷感情緒伴著《雨》的詩句彌漫在全文當中。
《戒指花》另一個重要的藝術技法是重復,重復在文本中有兩個功能。一是格非在文本中設置的懸念。當丁小曼問小男孩的媽媽時,他回答“在抽屜里”,這句話在文本中出現(xiàn)了三次;“什么東西可以懸在空中”出現(xiàn)了兩次。這兩句話由一個夜不歸宿的四五歲小男孩的天真聲音說出,隱藏著令人傷感和反思的現(xiàn)實悲劇。這種重復所突出的巨大反差震撼了讀者,從而引起讀者強烈的情感波動。二是用來突顯情節(jié)張力。例如名叫“戒指花”的歌,它第一次響起時,丁小曼無動于衷;第二次響起時,“丁小曼的心就像被針突然刺了一下”;第三次響起時,丁小曼那顆被現(xiàn)代生活麻木的心已被完全喚醒,沉浸在為小男孩痛苦的心境中。重復的筆法在一方面,將讀者從那種喧鬧離奇的氛圍推向感傷的悲劇情境中;另一方面,也暗示了社會尋求價值規(guī)范的遲緩與艱難,社會進步帶來的道德淪喪令人踟躕不前、不知所措。
我們從中看到了社會現(xiàn)實的反應并為之驚醒:大眾傳媒為了攫取物質利益隨意編造奸殺新聞,制造轟動,置社會的道德價值觀念于不顧;面對小男孩的家庭悲劇,大眾媒體和蕓蕓眾生卻漠然視之。對面不相識、見錢眼開的人比比皆是。在充滿冷漠、沖突和不信任感的社會氛圍中,人的不安全感也與日俱增??梢钥闯?,格非在本文中的形式實驗沒有停止,所謂形式蓋過內容的詬病也隨著深刻的社會剖析而銷聲匿跡了。
結語
在本雅明看來,故事與小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講故事的人與小說家更不能混為一談。格非的小說雖然也在講“故事”,但己非傳統(tǒng)意義上“故事”的含義。正如博爾赫斯所說,故事并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周而復始的幻覺。格非專注的正是一種幻覺的氛圍,一種感覺。但格非尊重現(xiàn)實的邏輯和生活的常理,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廂情愿地把讀者強行拉出經驗的表層。格非基于感覺與經驗的表現(xiàn)形式是多種多樣的。他執(zhí)著于描寫意識的迷失,暖昧、奇異的感覺氛圍和意象的“重復”。時間中記憶與遺忘互相消解,人性欲望自始至終盤旋在道德邏輯之外。
注釋:
[1]格非,自序,《戒指花》格非著-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7,10,第2頁
[2]格非,《戒指花》,《戒指花》格非著-沈陽:春風文藝出版社,2007,10,第195頁、第201頁
參考文獻:
[1]格非, 小說敘事硏究, 清華大學出版社, 2002,
[2]鄭鵬, 上帝的語法錯誤--讀格非的<褐色鳥群>[J], 理論與創(chuàng)作, 2006 (1): 95-99,
[3]郭大章, 格非小說中的故事處理方式,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08
[4]魏家駿,我們應當怎樣面對苦難與不幸——解讀格非的《 戒指花》,名作欣賞,(2006)5,013,
[5]甘浩,詩意的解構——讀格非的短篇小說《戒指花》,名作欣賞, (2006)8,016,
[6]陳曉明,空缺與重復:格非的敘事策略,當代作家評論,(1992) 5,007,
[7]趙憲章,《形式的誘惑》,山東友誼出版社,2007
[8]吳萊萊,格非小說敘事策略研究[D], 東北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 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