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繼風
一
那年春天,俺大跟俺娘對俺們三個反常而特別地疼起來。
俺們三個,按照年齡大小依次是:九歲的三兒,七歲的四兒,五歲的五兒。
俺們蘇北就這規(guī)矩,生個女孩小名通常叫花兒朵兒,生個男孩小名通常就按順序來。
像給什么東西編號呢。
您知道了,俺們三個都是男孩—而且中間一個也沒隔,像碟兒碗兒那樣成套的。
您還知道了,在三兒上面,肯定還有兩個女孩。不過她們究竟叫什么,不清楚。
還是俺來告訴你吧,她倆分別叫米花和面花。
俺還告訴你,在五兒的下面還有一朵花:蔥花。
也就是說,俺們家一共有姐妹兄弟六個孩子。
太多了?不,一點兒也不。要知道,那時候,在俺們小胡莊上,還有人家有七個或者八個孩子呢—最多的一家是九個,而且長得都差不離,最后連親生父母都分不清誰誰誰了,通常是六兒喊餓喂七兒,七兒闖禍揍八兒……
物以稀為貴,人也是。孩子這么多,就不像孩子,像小貓小狗了。再說了,那時候日子太難了,吃了上頓愁下頓,做父母的,還真沒心思也沒辦法去疼自己的孩子呢……
可是,那年春天,所有的一切都變樣了。俺大俺媽對俺們三個—兄弟三個,反常而特別地疼起來了。
疼得讓十三歲的米花、十一歲的面花以及剛剛學會走路不久的三歲的蔥花都有些嫉妒俺們了。
疼得俺們兄弟三個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首先是,他們再也不打俺們了。
俗話說,男孩子到了七八歲,貓狗看了都會厭。俺,也就是四兒,七歲,正是貓狗看了都會厭的年齡。三兒雖然比俺大一點兒,五兒雖然比俺小一點兒,但是他倆一點兒也不比俺好,貓狗看了照樣會知趣地遠遠繞開來—讓這樣的三個孩子在一起,吵嘴當然是家常便飯,打架也自然是三天兩頭。
而俺大俺媽處理俺們之間糾紛的唯一辦法就是打。每當看到俺們吵成一鍋粥或者打成一缸醬的時候,俺大俺媽都會一聲不吭地脫下鞋子,在俺們屁股上一陣乒乒乓乓地揍。
這揍不分青紅皂白,假如非要找出一點兒區(qū)別的話,那就是大的多幾下,小的少幾下……
可是那年春天,俺大俺媽再也不跟俺們來武的了,他們會像扯螃蟹一樣將糾纏在一起的俺們三個先扯開。然后再苦口婆心地講道理:“你們可都是親親、親親的親兄弟啊,都是在一個媽的肚子里孵的啊,都是在一個大的翅膀下長的啊,應該互相照顧互相愛護啊,怎么能說動手就動手呢?”
其次,以往每當俺們三個讓屋瓦片劃了腳或者讓鐮刀割了手的時候,俺大俺媽都會大大咧咧地抓起一把柴草灰撒在上面了事,可是現(xiàn)在您再看?。核麄儗δ切﹤谟质窍窗∮质遣涟。质悄ò∮质侨喟?,然后還會心疼得不得了地一把將俺們攬到他們的懷里面……
即便沒受任何傷,他們也會冷不丁地把俺們攬進懷里面,而且用粗粗的大手在俺們身上摸—摸了頭發(fā)摸耳朵,摸了耳朵摸鼻子,摸了鼻子摸下巴……直摸得俺們都快睡著了。
而且?guī)缀鯊膩砭蜎]親過俺們的俺大,還會拿他那張長滿堅硬胡茬的嘴巴,去扎俺們的小臉蛋……
最后他們干脆讓俺們全爬到他們床上了。
俺們家一共有三張床—不對,應該是兩張地鋪和一張床—米花和面花一張地鋪,三兒和俺一張地鋪。
床上,睡的當然是俺大俺媽跟五兒和蔥花了。
可是現(xiàn)在,蔥花被丟給米花和面花了,俺大俺媽硬是將三兒和俺也拉到了他們的床上去。
睡覺的時候,他們還會緊緊地摟著這個的脖子或者那個的腳,仿佛俺們三個全都是有翅膀的,一不小心就會飛走了……
這時候,俺只知道俺大俺媽對俺們三個非常反常、非常疼,還不知道他們的反常是因為一個人。
一個俺們應該叫他姨舅的人。
直到一天深夜里……
二
那是一個明亮而安靜的夜晚,皎潔的月光從矮土墻上那扇碗口大的窗戶里漏進來,像是誰在床前丟了一塊簇新的白手絹,讓你忍不住想把它撿起來。
當然,這是癡心妄想呢,撿不起來的。所以俺只能可惜地盯著它。
“白手絹”在移動呢,像蝸牛一樣緩慢地移動呢!你看,它先爬過五兒的鞋子,又爬過三兒的鞋子,又爬過俺的鞋子……下一站,應該是俺大那雙大大的鞋子了……
“他大,你睡著了嗎?”就在俺緊盯著那只“大白蝸?!背錾竦臅r候,聽見俺媽在問俺大。
“沒呢?!卑炒笳f。
“小孩子全都睡著了?!卑硧屨f。
是的,小孩子全都睡著了,只要你豎起耳朵仔細聽,還能聽見他們香噴噴的小小的呼嚕聲—不過,俺是例外。
俺一點兒困意也沒有。
因為俺白天感覺頭很疼,太陽剛偏西就爬到床上睡去了,這一睡竟昏昏沉沉地睡到了太陽落山。俺喝了點兒比開水稠不了多少的雜糧粥,接著就到了正式睡覺的時間了—別說俺是個孩子了,就算是一頭豬秧子,恐怕也很難睡得著。
不過俺沒吱聲也沒動—頭疼加上肚子空,沒勁兒也沒精神呢。俺只是在安靜地盯著床前的明月看。
所以,俺媽還以為俺跟三兒、五兒一樣睡著了。
俺不說破—要知道,這樣的誤會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像在跟大人捉迷藏呢。
另外,俺還可以聽大人說悄悄話……
“你想好沒?究竟該讓哪個去?”俺媽問。
“你……到底下定決心了?”俺大也問。
“嗯!這是從糠籮跳到米籮呢,這是從鹵罐子跳到蜜罐子呢……這是讓俺孩去過好日子呢!俺還有什么決心下不了的啊!”
俺大說:“要不,就三兒?”
“三兒?”俺媽先是疑惑了一下,然后非??隙ǖ卣f,“嗯,就三兒……這兄弟仨就數(shù)三兒身子骨弱,長大了要天天像俺們這樣在地里做苦力活,還不把他給累趴下……嗯,讓三兒去城里享福最合適!”
可是,這話剛落音,俺媽跟著就反悔了:“雖說三兒身子骨弱,可三兒性子也懦弱啊,平時你打他他連跑都不知道跑一下……俺們下手能輕一點兒,可人家畢竟不是親生父母啊,他將來要是犯了什么錯,還不讓人家給打死??!”
俺媽這樣說著,一轉身,就摟住了熟睡的三兒,聲音嗚嗚咽咽地說:“三兒……三兒我心里舍不下啊……”
俺一聽眼淚也就流下來了—雖然俺并沒有鬧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過俺的悲傷只持續(xù)了一小會兒,就被另一種不安籠罩了—因為俺聽見俺大說:“要不,就四兒?”
四兒就是俺,俺就是四兒啊!
“四兒?”俺媽像剛才那樣遲疑了一下,然后非??隙ǖ卣f,“就四兒!四兒是最最合適不過的了!”
俺大問:“為啥?”
俺媽帶著責怪的語氣說:“你忘啦?四兒右腳脖子靠外有塊人身(胎記)呢,銅錢那么大……以后俺們要是想四兒想得實在受不了了,就去找……人身永遠也不會掉,四兒也永遠不會丟!”
俺一聽,心里一下子就難過了,竟差一點兒哭出了聲。
可就在這時候,俺媽也像剛才一樣反悔了:“四兒雖說身上有記號,可是四兒是屬驢子屬牛的啊,認死理、脾氣犟啊,平時就是俺這當媽的冤屈了他,他還要跟俺頂嘴論理呢……不是親生的誰能將就他?”
這樣說著,俺媽一轉身就把俺死死抱住了:“四兒……四兒俺也不忍心??!”
俺的淚瞬間就多了。不過俺媽的眼淚更多呢,像雨水一樣朝我的腮幫子上流下來,所以她什么也沒有覺察到……
“要不……就五兒?”過了一會兒,俺大再一次小心地說。
俺大說的和俺猜想的是一樣的—三兒、四兒都排過了,五兒還能漏下嗎?
而且,我還猜想:俺媽一開始肯定會同意的。
果不其然,俺大話音剛落下,就聽見俺媽忙不迭地接過來說:“對,就五兒……這事在俺腦子里轉來轉去轉了好多天了,感覺還是應該送五兒!五兒肚皮最大了,飯量一點兒也不比他兩個哥哥小,烀山芋能吃兩大碗,小秫秫(高粱)煎餅能吃兩大張……誰要是給他兩碗雪白雪白的白米飯,或者兩張暄騰暄騰的面餅子,那他吃得該會有多香啊……”
俺媽這樣說著,竟然忍不住輕輕笑出了聲,仿佛她真看見五兒在吃香噴噴的白米飯和面餅子了……
可是接下來俺媽再一次像俺猜想的那樣反悔了:“雖說五兒飯量大,送出去能吃飽、吃好的,可是五兒最不懂事、最淘啊。在家闖禍俺餓上他一頓無所謂,因為有他姐姐哥哥呢,他姐姐哥哥會偷偷給他送吃的呢,可是到了人家誰送啊……還不把俺五兒給餓死?。俊?/p>
這樣說著,俺媽又一把摟住睡得像土坷垃一樣沉的五兒,泣不成聲地說:“五兒……五兒也是媽的心頭肉啊……”
俺大長長地嘆了口氣,說:“要不,就哪個也不送?”
“不!”俺媽態(tài)度堅決地說,“這是天賜給俺家孩子的福分呢,他姨舅說要領養(yǎng)的夫妻倆都是國營廠里的工人,無論如何也不能耽誤他出去過好日子……也能省下一口來,讓其他幾個多吃點……現(xiàn)在正青黃不接的。”
姨舅,就是俺媽的姨媽、俺姨姥姥的兒子,早年隨別人一起到外面闖世界,后來落戶上海了,成了一名非常光榮的工人老大哥—他是俺所知道的俺們家唯一一個在城市里的親戚。
他也是唯一一個有出息的親戚。
所以,俺媽常常講起他。
俺媽常常講起他,俺們卻從來沒有見過他。
因為他從來就沒來串門過。
但是,姨舅卻時不時地有信來,而且時不時地會在信紙里夾上幾張全國通用的布票,也可能是糧票。有那么幾次,還夾了幾張花票呢。
俺們講的花票就是錢……
俺大說:“這手心手背都是肉……送出去是拿刀割肉呢?!?/p>
“拿刀割肉就割肉,割肉疼的是俺自己?!卑硧屨f。
“割出去的肉也會疼?!?/p>
“疼一陣子就好了,就忘了,畢竟年齡都還小呢……接下來,就是一輩子吃穿不愁的福日子,再也不用跟俺們在這里受苦了。”
“那到底送誰呢?孩子他姨舅還等著回信呢?!?/p>
“等等,再等等,讓俺再好好掂量掂量,行不行……”
三
第二天,當俺大俺媽都到地里去干活之后,俺把昨天夜里聽來的那些沒頭沒腦的話一說出來,大家一下就慌亂了。
“哇—”突然地,五兒用它像麥芒一樣鋒利的哭聲,最先打破了沉默。
然后就是俺,四兒。
然后就是俺哥,三兒。
然后就是二姐面花、大姐米花。
最小的妹妹蔥花才三歲,什么事情也不懂,還需要大姐抱著呢,可是現(xiàn)在看見大家都在哭,也哇地一聲哭開了……
大家像面臨生離死別那樣悲傷地哭了好一陣子,五兒忽然不哭了—五兒抹了抹眼淚說:“俺不要出去過好日子,俺要下田窩俺大俺媽去?!?/p>
“俺也要窩俺大俺媽去?!?/p>
三兒也要窩俺大俺媽去。
可是俺們弟兄三腳還沒邁出屋子的門,就讓大姐米花給喊回來了。
米花說:“窩這個辦法最沒用處了—要是窩他倆能管用,那俺現(xiàn)在早就去學校識字了。”
是的,為了上學識字的事,大姐米花早就窩俺大俺媽了,到現(xiàn)在都窩了幾年了??墒前炒蟀硧尀榱俗尲依锔〉暮⒆佑腥藥?、自己在地里勞動時能放下心,一次又一次地拒絕了她。
所以,從面花一直往下數(shù),一個個全是被米花帶大的—你看,最小的蔥花,可能已經哭累了,現(xiàn)在正在米花的臂彎里睡覺呢……
“還有,假如你們把俺大俺媽窩急了、窩氣了,也許會更快被送出去!”米花充滿憂慮地說。
俺們一下就更害怕了,以至于再一次抽抽搭搭地哭出了聲。
三兒說:“誰來帶,俺也不跟他走!”
“對,不僅不跟他走,還要跟他干一仗呢!”俺在旁邊摩拳擦掌附和道。
可是一直在旁不吭聲、只瞪大眼睛聽的五兒,卻提出了一個非常致命的問題:“要是睡著了呢?要知道,人一睡著了就像水缸、掃帚、磨刀石,想往哪搬往哪搬!”
俺們一下沒轍了……
過了好一會兒,二姐面花突然問:“四兒,你再說一遍,俺大俺媽送三兒為什么,送你為什么,送五兒又是為什么?!?/p>
俺使勁兒地想了一下說:“送三兒是因為三兒身子骨弱,沒力氣,害怕他以后干不動地里的苦力活;送俺是因為俺身上有記號,將來有一天能找到;送五兒是因為五兒飯量大,害怕他將來吃不飽?!?/p>
面花面色興奮地說:“有辦法了!”
面花真不愧是識字的,她的辦法可好了……
四
這天的午飯,像往常一樣,俺們家吃的是雜糧餅。
因為雜糧是有限的,鍋的大小也是有限的,所以,俺們家每頓吃的餅子也是有限的。
俺們家有限的餅子通常這樣分配:大姐米花和二姐面花各吃一個;三兒和俺是男孩,能吃些,一人分別一個半;五兒人小卻骨架子寬,肚皮大,常常要吃兩個;蔥花吃半個;俺大每天要在地里做最重的活,分的餅子也最多—三個。
而一樣要在地里出苦力的那個人,同時也是給俺們分餅子的人,也就是俺媽,只給自己留一個。
可是俺大不愿意,俺大從自己的餅子里面推一個給俺媽。
俺媽又推過去。
俺大又推過來。
俺媽只好掰一半,將另一半再推過去……
可是,那天,俺們家飯桌上的常規(guī)卻突然被打破了:五兒只吃了一個餅子,就拍著肚皮說吃飽了。
俺媽自然不相信,俺媽說:“一個人的肚子怎能說小就小呢?把另外那個餅子揣在口袋里,等一會兒餓了再吃掉?!?/p>
可是俺媽的話音還沒落,五兒省下的那一個餅子,就被米花和面花毫不客氣地抓過去,一人一半瓜分了……
五兒的肚子說小就小了,而三兒的力氣卻恰恰相反—說大就大了!
三兒的力氣是在第二天早上突然大起來的。
第二天早上,米花和面花出門去挑水。按理說,挑水只要一個人,可是跟那兩只裝滿水的沉甸甸的木桶比,無論是米花還是面花,肩膀都還弱得很,只能一人挑一程,互相歇換著挑回來。可是最后將水挑進院子的,卻是三兒!
三兒挑著滿滿的兩桶水!
三兒的臉憋得像一只紅皮子的雞蛋,步子搖晃得像一個喝多了酒的醉漢……不過還好,三兒終于在俺們心驚膽戰(zhàn)的注視下,將水挑到了水缸邊。
俺大俺媽一下又被驚呆了—這是意料之中的事,要知道,三兒從來就沒挑過水。
三兒畢竟才九歲啊,更別說他身子骨細瘦得像根面條了。
三兒只會跟俺們去抬水。
俺媽有些不相信地問:“三兒,你真能挑水了?”
“真能了!”三兒非常自豪地說。
“你是從哪里挑回來的?”
“從井邊!”
從井邊到家有上幾百米呢,俺媽自然不相信。
俺媽問一邊的米花和面花:“真的?你倆真的沒幫他?”
米花、面花一齊說:“真沒,是他自己挑回來的!”
俺媽一下就心疼了。俺媽揉著三兒的肩頭說:“三兒,這樣下去你將來會被壓成矮子的……媽再不許你有下次了!”
可是三兒不同意。
三兒昂起頭,帶著些許哭腔說:“媽,俺有力氣了!俺今后能天天給你挑水了……俺將來還能幫你干好多活—插秧、割麥、刨山芋、翻地、抬土、拉車子。媽,俺不會讓你白養(yǎng)的……”
俺心里很著急,都快急死了。
因為五兒的飯量變小了,三兒的力氣變大了,可獨獨俺右腳脖子靠外那塊人身,卻依舊和從前一樣!
它依舊像銅錢那般大小,也依舊像銅錢那般的顏色!
一絲一毫的變化也沒有!
其實俺跟三兒和五兒一樣,是完全按照二姐面花想出的辦法去做的—俺整天捋著個褲管子,將右腳脖子正對著太陽曬。
“太陽會把你整個腳脖子全曬黑的,”二姐面花這樣說,“只要你整個腳脖子全黑了,那人身自然也就不見了—這樣就像在一盆清水里倒一瓶子墨汁。墨汁把水染黑了,同時也就將原先養(yǎng)在水里的那條黑魚藏起來了?!?/p>
二姐面花說得太好了,事情確實是這樣的—因為每當?shù)搅讼奶?,俺們這些男孩都會光著上身的。在棉衣下捂了整整一個冬天的上身白白的,讓俺們看起來像一條條湖里耀眼的小銀魚。
不過在太陽底下瘋跑上沒幾天,小銀魚就全變成了黑泥鰍……
可是現(xiàn)在,春天的陽光太嫩了,俺所能曬的日子也太短了。所以,俺就像向日葵一樣在天底下追隨著太陽好幾天,俺右腳脖子上面那塊人身還是分明分明的……
三兒力氣變大了,可以不去過好日子;五兒肚皮變小了,也可以不去過好日子了—那能去過好日子的只有俺了!
這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
不過心急如焚的可不單單是俺自己,而是包括除了不懂事的蔥花之外的所有人。
因為沒人愿意讓俺去過好日子。
“要不,就去求求王四娘?”三兒說。
王四娘是俺們小胡莊上一個有些神奇的女人。神奇就神奇在她有一樣拿手絕活:點痣!
四鄰八鄉(xiāng)的小孩子,凡是臉上長了“礙事”的痣—這“礙事”有可能是有礙觀瞻的,也有可能完全是迷信的說法,影響命運—大人們都會領著他們去拜訪王四娘。
王四娘取出一個神秘的小瓶子,再從中蘸出一滴神秘的水(據說那水是用幾種神秘的植物的汁液混合的),往那“礙事”的痣上輕輕一點……也就過個三五天,那痣真的就消失了,只給小孩子留下一個淺淺的小麻子……
“不行!要知道,王四娘只會點痣,從來就不曾給誰點過人身呢?!倍忝婊ǚ磳φf。
“要不,就找一塊瓦片在人身上刮,一直刮到出血?出血之后就結痂了,痂掉了就是疤—疤可都是白色的?!蔽鍍阂贿呥@樣說,一邊伸出他那只不小心剛被鐮刀割破的手。
應該說,這是一個讓人頭皮發(fā)麻的餿主意。別說去干了,就是單純地用腦子想想,都會讓人一陣鉆心的痛。不過,也許只好這樣了,因為俗話說得好:長痛不如短痛。
跟被送去上海過好日子比,俺情愿閉上眼睛咬咬牙,讓哪個下得了狠心的拿瓦片刮。
可是,沒有一個狠心的。
而且二姐面花又反對了:“刮只能刮去皮,刮不去肉,而人身連帶肉都是深色的,就算你刮上一千遍,它照樣還會長出來。”
看來山窮水盡了,俺難逃被送出去過好日子的厄運了……
“你們說,下雪天,什么顏色的兔子不容易被發(fā)現(xiàn)???”—俺正在絕望的深淵里扎猛子呢,卻突然聽見一直沒吱聲的大姐米花這樣文不對題地說。
“當然是白色的啦。怎么啦?”二姐面花回答道。
米花說:“沒怎么……俺是想,既然不能把四兒腳脖子全曬黑,那能不能想辦法讓四兒的人身變白呢?只要人身變白了,跟腳脖子一樣的顏色,那人身自然也就不見了……就像給雪地里的黑兔子穿一件白衣裳……”
五
幾天之后,一個彩霞滿天的傍晚,俺們家低矮的草屋子里,多出來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
“米花、面花,把東西還給云姑姑吧。云姑姑不會怪你的,也不會告訴你大、你媽的,更不會告訴任何人?!闭f話的自然就是這個大姑娘—云姑姑。
云姑姑是距離俺家不遠的鄰居。
云姑姑性子很綿軟,眉眼很好看。
但是,云姑姑的好看有遺憾—云姑姑的臉上有雀斑。
雀斑一點一點的,像晴朗的天空里閃爍著一片黑星星。
可是,最近一段時間,云姑姑臉上的雀斑卻像一群受驚的麻雀那樣起飛了!
飛得連一只都不剩了!
同時,云姑姑一下變香了,香得讓俺們這些孩子忍不住跟在她身后頭使勁兒地嗅……
后來俺才知道,那些突然消失的雀斑和突然出現(xiàn)的香,都是因為一樣好東西—雪花膏。
云姑姑大了,媒婆開始上門了,云姑姑知道遮丑了……
“米花、面花,雪花膏要云姑姑在地里干上半個月農活才能掙來呢,把它還給云姑姑吧……等你倆將來長大了,該要好了,云姑姑再買一瓶送你們?!痹乒霉玫男宰佑肋h是那么好。
而米花和面花的嘴巴像鴨子嘴巴一樣硬:“沒拿!”
“可是俺妹妹荷花說今天只有你倆去找她玩了,還進了俺睡覺的屋子呢,還擺弄過那只瓶子呢—要知道,俺睡覺的屋子,平時可從來就沒有外人進去過啊?!痹乒霉靡琅f不溫不火的。
米花和面花頑抗到底:“就沒拿!”
米花和面花有些欺負好人呢!
云姑姑一下就沒轍了……
就在這時候,俺大、俺媽從地里收工回來了。
云姑姑就出去了,在院子里跟俺媽嘀嘀咕咕了好陣。
然后云姑姑就走了,俺媽就進屋了。
俺媽先是皺著鼻子使勁兒聞了聞,然后猛地從腳上脫下鞋子,朝著驚恐萬分的米花、面花就沖過來了!
她一邊打還一邊罵:“打、打死你這兩個偷偷摸摸的賊東西……打、打死你這兩個不挑水的懶東西……打、打死你這兩個越來越貪吃的饞東西……”
看著瑟縮的像暴風雨中兩片葉子一樣的米花和面花,俺再也控制不住了。
俺發(fā)瘋一樣沖過去,一把抱住了俺媽拿鞋子的手。
“媽,雪花膏在這兒,在這兒!”俺一邊哭著一邊捋起右腿上的褲管,“她倆是要偷來給俺抹人身的!她倆說只要俺腳脖子上的人身抹白了,不見了,俺就不用出去過好日子了!”
三兒也哭著跑過來了—三兒說:“媽,她倆沒懶!那些水一直都是她倆挑到院子門口的!她倆想讓俺看起來更有力氣!”
五兒也哭著跑了過來—五兒說:“媽,她倆沒饞!她倆分的那些餅子一口都沒有吃,只是偷偷藏了起來,等你跟俺大下田之后全還給了俺……”
俺媽愣了好長好長一大會兒。
然后她的眼淚就下來了。
俺媽慢慢蹲下身,將俺們像小雞一樣全攬在她懷里,很平靜地說:“金飯碗,銀飯碗,不如自家的泥飯碗—正好,媽正愁沒個主見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