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麗云
摘 要:隱逸作為一種在社會中獨立的人文沉思,具有一定的審美價值和現(xiàn)代意義。中日兩國在文化上有著極為深刻的淵源關(guān)系,于隱逸文學方面亦是如此。本文試圖以陶淵明和吉田兼好作品中的自然審美意象為例,從人與自然、自然審美意象選擇兩個方面管窺隱逸這一文學母題生發(fā)的隱逸意蘊之美。
關(guān)鍵詞:隱逸;美學意蘊;自然
中圖分類號:I106.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6)02-0151-02
東亞文明以漢文化為紐帶,把中國、朝鮮、日本聯(lián)系在一起,構(gòu)成“文化共同體”。東亞人依賴自然,將人與自然相融,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陶淵明和吉田兼好在自然美意識方面有著很多的重合之處,但依然有著不同的民族和個人印記。“天人合一”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基本精神,主張人與自然要建立親密關(guān)系。老子在《老子·道宥篇》中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1]把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看成是一種有序的體系。日本自古以來就有感嘆自然的文學傳統(tǒng),俳句便是以季語為主調(diào)從而達到與大自然的唱和,具有獨特韻味的主要代表。日本人非常鐘情自然之美,他們對自然界的四季變化觀察得很細致,這在日本古代神話中國家的來源記載上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豆攀掠洝返拈_章就以葦芽的萌生象征神的出現(xiàn),認為大山和草木皆有神性,這表明了日本人的原始自然觀。
一、人與自然
(一)心靈家園
中國道家認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2]。”儒家認為自然與人體自我品格修養(yǎng)相關(guān),呈現(xiàn)濃厚的德化色彩,如《周易·大畜卦》象曰:“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盵3]魏晉文人以山水為題材,追求放達自由的生命情趣,山水意象具有儒家入世的比德色彩和釋、道出世的超然姿態(tài),是隱逸實踐者的詩意之源。陳寅恪在《陶淵明之思想與清談之關(guān)系》一文中認為陶淵明創(chuàng)“新自然說”:“蓋主新自然說不須如主舊自然說之積極抵觸名教也。又新自然說不似舊自然說之養(yǎng)此有形之生命,或別學神仙,惟求融合精神于運化之中,即與大自然為一體?!盵4]說的是陶淵明融合儒道,將自我價值與山水田園的超功利、無目的的審美特質(zhì)完美結(jié)合,使得他安貧樂道、進德修業(yè)為主旨的儒家自然觀充滿了藝術(shù)化氣息。陶淵明吟唱的是勞作其中的田園自然,如《歸田園居》之一中寫道:“……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是農(nóng)村極富人情味的自然,這種自然與人渾然無隔,達到了“天人合一”的藝術(shù)境界。生命的積極意義應(yīng)該表現(xiàn)在生動的生活之中,隱逸生活讓陶淵明找到了存在的真切和踏實,求田問舍的耕讀生活使他的生命不再被官場的種種所束縛變形。他與農(nóng)人共話桑麻,讀書自娛,飲酒為樂。自然對于陶淵明來說不再是單純的客體,更像是心靈的棲息之所。他在自然之美中洗滌心靈,修身養(yǎng)性,反觀生命的存在意義,從而獲得超脫的審美體驗和精神解放。陶淵明把“自然”作為自己的精神故鄉(xiāng)加以欣賞和熱愛,他并不是遠遠地觀賞和眺望自然,而是以自己的身體作為與自然交流的中介,與泥土、莊稼進行切實的接觸和溝通,完全投入了自然的懷抱。
(二)無常神靈
吉田兼好生活的日本列島位于太平洋西岸,四面環(huán)海,在地理上處于相對孤立的位置。加之受“環(huán)太平洋斷裂帶”不穩(wěn)定的影響,自然災害較為頻繁,造就了日本人的無常感和孤獨感。吉田兼好在代表作《徒然草》中也多次表達了這種“無?!钡淖匀挥^。如第155段云:“謂春老之后為夏,夏盡乃秋來者,非也。春之時催夏氣,而自夏既已通于秋,秋轉(zhuǎn)瞬即寒,十月為小春天氣,草亦轉(zhuǎn)青而梅亦含苞。樹葉之落,非葉先落而新芽始發(fā),新芽自下萌發(fā),舊葉不堪而始落也。迎新之氣待于下,待之之中順序推移,其勢甚速也?!闭J為萬物皆在變化之中,具有“無?!敝?。
吉田兼好則是含著感恩和尊敬的眼光仰視和觀感自然的,他和其他日本人一樣,認為散落于日本各地的自然神庇護著信奉自己的人民,他的這種對于自然的敬畏更多地帶有原始宗教的意味。自然雖然是為人民提供生命必需品的搖籃,但對于日本這樣一個特殊的地理位置,使得日本的自然母親顯然沒有中原大地自然母親那么厚實和慈祥,日本的自然變化無常,像是凌駕于渺小人類頭頂之上的神靈一般不可捉摸和親近。多發(fā)的自然災害隨時都有可能奪去它給予人類的一切果實,面對這樣的生存環(huán)境,日本人對于自然而言,更多的感觀是敬畏。而中國古人卻可在恒常的自然懷抱中找到“家園”般的襁褓感,在依賴的溫暖中升華為心靈故鄉(xiāng)加以向往。在這一點上,日本人很難對不得常住的自然產(chǎn)生這種依賴感。
中國魏晉的陶淵明賞于自然,取食于自然,勞作于自然,為自己尋找到了一種最契合自我天性的生活方式,這也是他生命價值和存在意義得以實現(xiàn)的另一種體現(xiàn)。自然對于陶淵明而言,不再是客觀的遠距離的存在,而是來自內(nèi)心呼喚的心靈歸宿。陶淵明已經(jīng)成為自然的審美主體和實踐主體。在陶淵明的心目中,自然形象的形態(tài)是什么樣子形態(tài)如何并不重要,他關(guān)心的是自然形象與內(nèi)心相契的精神追求。自然在陶淵明眼中呈現(xiàn)為完全自足的狀態(tài),是寄托生命感懷的沙漠綠洲所在。日本中世時期的吉田兼好從四季輪回的規(guī)律中感受到了人類生死輪回和自然界律動的內(nèi)在一致性。他擺脫了靜止的寫景模式,以跳躍性思維和動態(tài)的形式來描繪四季風物,在自然與人生之間找到了一種相互轉(zhuǎn)化的辯證關(guān)系,以宗教式的澄明領(lǐng)悟出人和自然界中的萬物具有同樣不得常在的日本式“哀”感。
二、自然審美意象選擇
(一)“樸”
陶淵明對自然意象的大量運用使得他的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美感,審美主體通過對審美客體的“移情”,使得審美客體顯得親切近人,既有“自然的人化”,也有“人化的自然”。他將自然作為主體審美的特定對象,尋找自然的美質(zhì),并與自然合二為一,走向了審美心理結(jié)構(gòu)的完善形態(tài)。先秦儒家雖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古訓,但并未將自然美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陶淵明可以說是首次將自然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入文。陶淵明從對審美客體外形諸多方面如色彩、形狀、線條等形式因素的感官感受升華到審美客體與審美主體直接的精神交流,達到了“得意忘言”的審美境界。他的作品使自然意象超越了具體的實境,走向由實景誘發(fā)和開拓虛境的審美想象空間。在陶淵明看來,自然不僅是物質(zhì)性的,更指向一種自在的生活方式。他擴大了田園詩的境界和審美視野,為后人開辟了一片廣闊而又情味獨特的天地,對中國古典詩歌美學作出了巨大貢獻。
在審美意象的選擇上,陶淵明將自然題材大量引入創(chuàng)作之中,使自然意象的審美素質(zhì)更加完美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對于象的選擇主要集中在山、水、雨、雪、日、月、花、草、鳥等意象上。他隱于鄉(xiāng)村,所以詩作中具有濃厚生活氣息的意象也有不少,如“炊煙”、“牧童”、“鄉(xiāng)里”等,真實反映了小農(nóng)經(jīng)濟生活形態(tài),這些意象多帶有“樸”的審美特質(zhì)。陶淵明一般不對自然意象做純客觀的描寫,他筆下的自然要么是抒發(fā)自己主觀意念的材料,要么是誘發(fā)主觀思想的機緣。自然已經(jīng)融入詩人的生活當中,不再作為供觀賞的客體而存在,而是飽含著作者感情的審美客體與審美主體的合二為一。
(二)“出塵”
日本列島樹木繁茂,森林覆蓋面廣,全國以綠色為主基調(diào),可以說處在山青水秀的環(huán)繞之中。綠色的大背景下,有櫻花的粉、白雪的白、落葉的黃、紅葉的紅……景色美麗多姿。日本人將雪、月、花作為自然美的核心,雪、月、花不僅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要素材,也是日本美意識的傳統(tǒng)。吉田兼好將雪、月、花同文學的抒情性結(jié)合起來,展開《徒然草》中具有魅力的美的世界。吉田兼好對自然意象的選擇主要集中在雪、月、櫻、松等具有清淡出塵之味的自然景物上,他傾心于脫離世俗、清淡幽靜的自然之美,這與他遁世紅塵的宗教信仰與對禪的偏好有著很大的關(guān)系。其作品中出現(xiàn)之物,皆富哲思哲理,引人深思。吉田兼好將自身帶入自然的生命之中,將自然看作是生命的整體,人也包括其中。他的這種自然觀是他審美觀和死亡觀的底流,他在感慨時序變化給人帶來的美感的同時,也滲透著淡淡的“物哀”之情。吉田兼好認為,殘月、落花一樣具有美感,因為這些自然意象中潛藏著令人憐惜的“物哀”之美,更具有余情之美,這種無常的哀感正是日本“物哀美”的精髓。
陶淵明的審美意識開始擺脫純粹的感覺官能性的體驗,對美的感受向精神的領(lǐng)域擴展。吉田兼好也擺脫了耳目感觀,走向了情緒感受自然的審美境界。他對季節(jié)的流轉(zhuǎn)變化十分敏感,對自然的景物變化有著纖細多彩有感受。他認為植物的枯榮表現(xiàn)了強烈的生的意識和優(yōu)雅的生命之美,他以自然的時令推移為底色,反映人間的盛衰榮辱。更以秋月、冬雪來昭示人類生命的脆弱與短暫,使自然與人情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他領(lǐng)悟到廣闊宇宙內(nèi)的一切生物包括高級動物人的命運也同萬物一樣,有著一樣的走向,他筆下的自然與美質(zhì)相連。
吉田兼好將自然與自己的想象力結(jié)合起來開拓自然意象之中蘊含的美感美質(zhì),他很少直接描寫自然本身的形式和外觀,而是側(cè)重于表現(xiàn)與人的感情相通的自然的內(nèi)在美,通過這種自然意象的魅力來漂白人生的苦惱與悲哀。他在《徒然草》中多次寫到櫻花,櫻花的淡雅、安詳、沉靜喚起了他藝術(shù)化的情緒反應(yīng)。他認為櫻花的凋謝和盛開一樣富有情趣,櫻花的花期很短,面對繽紛的櫻花,他涌起感傷和無常的情懷。他書寫自然,為的是將自己的心靈與自然的搏動相合,通過自己對自然意象的感受,誘發(fā)對世間萬物的深深思考。他將日本古代的“哀”與近古的“空寂”加以融合,創(chuàng)造出了獨特的隨筆文學,開拓出了具有兼好風味的自然審美想象空間。
無論中國還是日本,隱逸文化都有著把自然意象作為虛托自我的特點。隱逸主體與自然的親近為自然美深層底蘊意義上的開拓提供了前提。隱逸文人把自然意象作為審美對象,表現(xiàn)了這一群體獨特的審美追求。陶淵明作品中還有“樸”審美特質(zhì)的自然意象使得他的詩作有著本色的美學內(nèi)涵,而吉田兼好作品中帶有出塵意味的自然意象選擇也可使我們看到創(chuàng)作主體“幽玄閑寂”的審美理想。隱逸,向來與自然風物有關(guān),隱者遠離紅塵瑣事,與山河草木對話,在自然界中,尋覓到了自我活潑的生命。自然景物,四時變幻,它所蘊含的美質(zhì)是文藝取之不盡的源泉,這種美質(zhì),不僅可以怡情養(yǎng)性,還可以使隱者從物象羅列走向寄情自我的美學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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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賽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