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園田居》（其一）的疑點、盲點和難點

疑點：陶淵明“一去”多少年？

《歸園田居》（其一）前四句為：“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高中語

文教材對“一去三十年”的注釋是：“陶淵明自太元十八年（393）初做江州祭酒，到義熙元年（405）辭去彭澤令歸田，是十三個年頭。這里的‘三十年是夸大的說法。一說當(dāng)作‘十三年。”這條簡短的注釋，反映出學(xué)術(shù)界自古至今的一個爭議點：陶淵明“一去”，是三十年還是十三年？

不管是“十三”，還是“三十”，都是數(shù)字。在同一首詩中，還有其他數(shù)字，如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雖然“十余”和“八九”其實相差不遠(yuǎn)，但陶淵明指向非常明確：方宅是“十余”畝而不是“八九”畝，草屋是“八九”間而不是“十余”間。連相差不遠(yuǎn)的數(shù)字，陶淵明都不會隨意漫筆，如果“一去”是“十三”年，陶淵明會把它寫成相距甚遠(yuǎn)的“三十”嗎？即便是夸大其詞，為什么是恰好是“三十年”？

回到詩句本身，“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課本對“塵網(wǎng)”的注釋是：“塵世的羅網(wǎng)，比喻庸俗污濁的官場?！睆?9歲第一次進(jìn)入官場，到42歲最后一次離開官場，陶淵明“一去”確實是“十三”年。不過，“塵網(wǎng)”是喻體，陶淵明自始至終沒有說明它的本體是“官場”，“官場”絕非“塵網(wǎng)”的唯一解釋。

“塵網(wǎng)”，顧名思義，喻指人在“塵世”間，如魚在網(wǎng)，受到種種束縛?！皦m網(wǎng)”在很多詩文中有運

用，如東方朔《與友人書》中的“不可使塵網(wǎng)名韁拘鎖，怡然長笑，脫去十洲三島”，王維《菩提寺禁口號又示裴迪》中的“安得舍塵網(wǎng)，拂衣辭世喧”，《紅樓夢》中的“我們生來已陷溺在貪、嗔、癡、愛中，猶如污泥一般，怎么能跳出這般塵網(wǎng)？”，可見，即便沒有身處庸俗污濁的官場，只要身受名、利、貪、嗔、癡、愛等物的束縛，身不由己，也可謂身在“塵網(wǎng)”中。

陶淵明寫《歸園田居》時是42歲，“三十年”前應(yīng)該是十來歲，也就是年少時期。陶淵明幼年喪父，家道衰落，少年時代在江州潯陽柴桑讀書，“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經(jīng)”（《飲酒》），“少學(xué)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fēng)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 （《與子儼等疏》），包括本詩所寫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反映出陶淵明本性熱愛自然（“性本愛丘山”），不喜與人交際（“少年罕人事”、“少無適俗韻”），喜好讀書，尤其是儒家經(jīng)典（“游好在六經(jīng)”）——修齊治平、入仕為官、經(jīng)世致用的儒家觀念，就這樣在少年陶淵明的心中，悄悄地植下功名的種子。如陶淵明在《雜詩》所寫，“憶我少壯時， 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 篤翩思遠(yuǎn)靄?！鼻嗄陼r身入污濁的官場是果，少年時心存功名、胸懷大志是因。雖然在讀書時，“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可謂怡然自樂，但在永別官場、歸園田居之際，回想少年讀書的日子，卻只能用一個“誤”字來概括。骯臟不堪的官場固然是“塵網(wǎng)”，開始令自己名韁利鎖的少年讀書生活也是“塵網(wǎng)”。

總之，“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中的“三十年”并不是“十三年”的誤寫，也不是簡單的夸大其詞，而是有著實質(zhì)內(nèi)容的具體所指——從大概三十年前的少年時期開始，陶淵明就誤入“塵網(wǎng)”，一直到了歸園田居的時刻，既永離了污濁官場，也祛除了功名心念，才是真正的離開“塵網(wǎng)”。

盲點：“草屋”為什么是“八”“九”間？

對陶淵明“一去三十年”中的“三十”， 歷來眾說紛紜，但對于同一首詩中的另外數(shù)字（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卻乏人問津，大概覺得一望可知，無需探討。這其實是經(jīng)典課文的解讀盲點，語文教師應(yīng)該開發(fā)這種學(xué)生以為一望即知，實則一知半解的教學(xué)資源，引導(dǎo)學(xué)生一窺語文藝術(shù)之堂奧。

“十余”和“八九”，都在“十”字上下，數(shù)目不大?！胺秸喈€”，最多就是“方宅十九畝”，“草屋八九間”，是八間還是九間，很容易搞清楚，為什么陶淵明在兩個句子里都寫概數(shù)，不寫確數(shù)？

不妨先看魯迅先生《秋夜》開篇的名句——“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按照簡練的語言原則，這句話可以寫成“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棗樹?！钡@樣寫，就失去了原來的況味。魯迅先生先說“可以看見窗外有兩株樹”，這是目光首次停留而捕捉到的內(nèi)容，因為沒有更吸引眼球的其他事物，所以接下來凝視樹木，才看出“一株是棗樹”，不管是作者還是讀者，都對另一株樹有不一樣的期待，結(jié)果目光再移往另一株樹，卻發(fā)現(xiàn)“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在目光的逐一轉(zhuǎn)移中，折射出魯迅先生在蕭瑟的秋夜，心境的孤寂、壓抑、意興索然、百無聊賴。

眼睛是心靈的窗戶，目光能折射出心境。陶淵明《飲酒》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在《昭明文選》本寫為“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兩相比較，“望”不如“見”，原因如蘇軾所言，“采菊之次，偶然見山，初不用意，而境與意會，故可喜也?！薄八妆窘宰魍仙?，則此一篇神氣索然矣。”也就是說，“望”是有目的的注視，“見”是無屬意的看見，“悠然望南山”，陶淵明是在“采菊東籬下”時刻意“望”南山，“悠然”意味蕩然無存，而“悠然見南山”，是陶淵明在“采菊東籬下”時，隨心所至，眼光所到，很偶然地“見”南山，這才契合“悠然”自得的心境。

同理，“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陶淵明的目光所“見”，而非所“望”，只能得到大概的數(shù)字

。“十余”，是“十一”還是“十九”，陶淵明“不求甚解”，如果為此勘察尺量，未免過于刻意，而草屋是八間還是九間，其實連尺量都不用，目測心數(shù)即可，陶淵明都不愿為之——心靈哪怕有了這一絲的較真、拘泥，也是落入“塵網(wǎng)”，也就失去了無拘無束的自在本心。

可見，“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這兩句詩平白如話，但“看似尋常最奇崛”，如蘇軾所評價的，“淵明詩初視若散緩，熟讀有奇趣……大率才高意遠(yuǎn)，則所寓得奇妙，遂能如此，如大匠運斤，無斧鑿痕”。教師引導(dǎo)學(xué)生以這兩句詩為例，從無疑處發(fā)現(xiàn)疑問，從平淡處讀出奇妙，才能真正領(lǐng)悟陶淵明詩歌“質(zhì)而實綺，癯而實腴”（蘇軾語）的藝術(shù)境界。

難點：陶淵明復(fù)返“自然界”？

在初讀《歸園田居》后，學(xué)生一般都把“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里的“自然”理解為“自然界”——它出現(xiàn)在整首詩的最后，和詩首的“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里的“丘山”首尾呼應(yīng)。這種理解，當(dāng)然沒錯，但有點膚淺，它無法完滿地解釋，為什么陶淵明寫的是田園詩而不是山水詩——陶淵明不寫大自然的山山水水，卻羅列了很多非大自然的意象，如“方宅”“草屋”“榆柳”“桃李”“人村”“墟里煙”“狗”“深巷”“雞”“桑樹”等。

作為全詩的收結(jié)點，“自然”一詞，在“自然界”的解釋之外，得有另一個解釋，才能真正地統(tǒng)攝全詩。聯(lián)系之前的“塵網(wǎng)”“羈鳥”“池魚”“樊籠”等比喻意象，提煉出其共同的相似點，就是羈絆、

束縛，令身心不得舒展、自由?！熬迷诜\里，復(fù)得返自然”，“自然”可以理解為“樊籠”之類意象的反面——無拘無束、自由自在、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而這，恰恰是道家思想里的“自然”真意。

《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并非指“自然界”，否則就和前文的“地”“天”同義重復(fù)，實則是“自然而然”的自然，“無狀之狀”的自然。莊子也認(rèn)為，“天道自然無為”，并在《齊物論》中以天籟、地籟、人籟三者做比較：“地籟則眾竅是己，人籟則比竹是己”，“夫天籟者，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天籟是眾竅自鳴而成的、不依賴以任何外力作用的天然之音，勝于用樂器演奏的“人籟”、借助于外力作用的“地籟”。

以這種理解來看待詩中對田園生活的描寫，才會覺得妥當(dāng)熨貼。“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曖曖遠(yuǎn)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碧飯@的種種事物，或遠(yuǎn)或近，或粗或淺，或動或靜，都各處其位，祥和安定，沒有一絲的違和感，呈現(xiàn)出的正是“自然而然”的當(dāng)行本色。至于詩人自身，“性本愛丘山”，這種熱愛即為“自然”，但“誤落塵網(wǎng)中”，成為“羈鳥”“池魚”，久在“樊籠”里，“一去三十年”，一直到了“歸園田”后，才是返回“自然”，能按照

本性，遵循本心，“自然”地生活。

一言以概之，“自然”除了有實像的“自然界”含義外，還扣合抽象的道家觀念。在詩中還有不少類似的寫法：

“守拙歸園田”：“拙”，出現(xiàn)于《老子》第四十五章：“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辨若訥?！薄肚f子》里有“不才之木”的寓言：櫟樹“以為舟則沉，以為棺槨則速腐，以為器則速毀，以為門戶則液樠，以為柱則蠹”，“是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壽”。在道家思想里，“巧”不如“拙”。在陶淵明看來，在官場里的拍馬溜須、阿諛奉承、投其所好、勾心斗角，是“巧”，回歸田園，返璞歸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拙”，去“巧”而守“拙”，才符合生活的真義。

“虛室有余閑”：“虛”，在《莊子》有闡釋：“虛者，心齋也?！薄皬刂局?，解心之謬，去德之累，達(dá)道之塞。貴富顯嚴(yán)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動色理氣意六者，謬心也;惡欲喜怒哀樂六者，累德也;去就取與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蕩胸中則正，正則靜，靜則明，明則虛，虛則無為而無不為也?！边@二十四種因素充斥心靈時，會侵蝕人的本性——“勃志”、“謬心”、“累德”、“塞道”。只有清空這些事物，讓心“虛”下來，才能回復(fù)虛靜無為的本性。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這兩句詩乍看是脫胎自漢樂府《雞鳴》“雞鳴高樹顛，狗吠深宮中”，但聯(lián)系陶淵明的其他詩文，未必如此簡單——“阡陌交通，雞犬相聞”（《桃花源記》），“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桃花源詩》），為什么陶淵明如此喜歡寫雞和犬？從思想淵源處追溯，這和《老子》里對理想社會的描寫有關(guān)：“雞犬之聲相聞，民老死不相往來”?！半u犬之聲相聞”，寄托著道家烏托邦的想象，因此陶淵明在設(shè)計桃花源時，寫到了“雞犬相聞”，在聽到“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后，才會有夙愿得償?shù)挠芍孕老病?/p>

雖然《歸園田居》中涉及到道家的很多觀點，暗含了道家的很多典故，但毫無刻板空洞、枯燥呆滯之感。這就和當(dāng)時盛行的玄言詩區(qū)別開來。鐘嶸在《詩品》對玄言詩做如此評價：“永嘉時，貴黃老，稍尚虛談。于時篇什，理過其辭，淡乎寡味。爰及江表，微波尚傳。孫綽、許詢、桓、庚諸公詩，皆平典似道德論，建安風(fēng)力盡矣?！毙栽姵涑庵兰覍W(xué)說，“理過其辭，淡乎寡味”，“平典似道德論”，闡釋道理多于描繪形象，像論文多于像詩歌。陶淵明則在扣合道家學(xué)說的同時，有意加強詩歌的形象性、畫面感：“守拙”后緊接的是動作性很強的“歸園田”;“虛”很抽象，用之落在“室”字上就較為形象，“室”又暗合“心齋”;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直接選擇道家經(jīng)典里的形象，稍加化用，增添“深巷”、“桑樹”的背景，田園氣息撲面而至。

總之，以“自然”為切入點，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深受道家思想影響的陶淵明為《歸園田居》設(shè)置了兩條文脈：一條是實脈，通過種種田園意象，營造出田園和平安寧的氛圍，表達(dá)出詩人的“情”之所系;另一條是虛脈，通過道家文辭典故，賦予田園生活的神圣底色，表達(dá)出詩人的“心”之所安——虛實結(jié)合，形神兼?zhèn)?，充分顯示出詩人掙脫世俗“塵網(wǎng)”、回歸精神家園時的欣慰和喜悅。

張曉勛，教師，現(xiàn)居廣東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