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璠
摘要:《史記》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閭巷之人的入傳,其中尤其以《游俠列傳》中塑造的郭解形象最為引人爭議。郭解作為距離司馬遷時代最近的游俠,他的命運折射出社會專制的加劇和一個群體的沒落。作為史學(xué)家的司馬遷,敏銳地把握住了這種時代動向,并用自己激情跌宕的史筆,寫下了這樣一篇奇特而又充滿悲劇色彩的文字,為后代人們提供了真實而鮮活的史料。
關(guān)鍵詞:游俠;郭解;司馬遷;價值觀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6)29-0106-02
“儒以文亂法,而俠以武犯禁。”①《史記·游俠列傳》開篇引用韓非子的話對游俠做了一個歷史定性,并將俠與儒做了一個簡單對比,體現(xiàn)了俠崇尚武力和違反現(xiàn)存社會秩序這為人詬病的兩方面特質(zhì)。然而,正如儒家亂法的根據(jù)是周公之禮,游俠依憑的也不只是匹夫之勇,更是歷史悠久的俠義精神。本文擬從游俠群體的價值觀、郭解本人的性格分析以及司馬遷的悲劇意識這三個方面論述司馬遷為郭解立傳的必要性。
一、游俠群體的價值觀
游俠群體自古以來就是歷史中客觀存在的一個群體,他們不受階層的局限,彼此之間很少有直接的聯(lián)系,同時也受社會歷史因素的巨大影響,但是,由于始終代表著一部分人共同的生存方式和思想觀念,始終影響著社會生活的某些方面,因此,他們總能夠在歷史上保留自己的一席之地。他們共同的價值觀可以概括為:
1.重信義、輕利害。《游俠列傳》中,“義”字前后出現(xiàn)了9次,主要體現(xiàn)在對遭受困難處境的他人給予同情與扶持。需要注意的是,游俠并不是對每一個人都給予自發(fā)的幫助,他們選擇的對象往往是同他們一樣的“賢豪”之士。至于“信”,則是代表著無論面對多么艱難的處境,都始終將“義”字徹底執(zhí)行的決心。
2.重恩怨、輕正邪。游俠的重要特征之一便是“以怨報怨,以德報德”。不僅是“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更是能夠執(zhí)國士之禮以死相報??梢哉f,都體現(xiàn)了他們在信義的驅(qū)使下,恩怨分明的個性。
3.重榮譽、輕生死。游俠的榮譽大部分是由他們符合信義的事跡傳播而來。這種傳播既成就了游俠的名聲,也影響了后來者的行事原則和價值取向。如“楚田仲以俠聞,喜劍,父事朱家,自以為行弗及?!闭怯捎谥旒以谟蝹b群體中獲得的聲譽,田仲才會時刻以之為鑒反思自己,推而廣之,不難想象游俠的價值取向?qū)Ξ敃r人們的深遠意義。
4.重公平、輕貴賤。游俠秉持的公平、平等觀念在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可以說是十分難能可貴的?!队蝹b列傳》將戰(zhàn)國四公子與后文所記的朱家、劇孟、郭解等人相提并論,《史記·孟嘗君列傳》中便記載道:“食客數(shù)千人,無貴賤一與文等?!笨梢?,這種人人平等不分貴賤的思想是游俠的典型特質(zhì)。
5.重自由、輕法制。游俠的“游”字本身就體現(xiàn)出一種變動不居、生動活潑的自由境界。游俠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氣魄,對性情所本之氣的重視,加上亂世流離以及律法寬松,自然形成了他們自由散漫的個性。他們不僅在地理位置上四處行俠仗義,同時也在法制的邊緣游走徘徊,突破了儒家溫柔敦厚的價值標準,表現(xiàn)出一種更加直接、更加激烈、更加主動的人生態(tài)度。
司馬遷對游俠的價值觀是比較認同的,不同于后代受到儒家思想影響的史學(xué)家,司馬遷還處于戰(zhàn)國縱橫激揚的時代風氣的余韻之下,他能夠理解并且同情這樣一批具有獨特精神氣質(zhì)的游俠群體。
二、郭解性格分析
司馬遷第一次在歷史上塑造了游俠形象,其中形象最為鮮明飽滿的即為郭解。文章以短短千言,記載了最能體現(xiàn)郭解性格、展現(xiàn)郭解命運的五件事。從中可以看出,郭解雖不是道德楷模,卻有著獨特的行事準則和價值觀念,符合司馬遷為各階層人物立傳的初衷,為文學(xué)作品中這一人物類型樹立了典范。
1.陰賊狠厲卻極為自律。郭解本身性格是陰賊狠厲,殺人如麻的。但另一方面,他又并非動輒殺人,完全不講道理。文中有一處細節(jié)值得注意,即“為人短小精悍,不飲酒”??梢哉f,像郭解這樣的游俠不飲酒,是非常難得的一種自律。尤其是郭解年長后“折節(jié)為儉,以德報怨”更反映出郭解對自己是有著很高要求,并時時以這種要求進行自我約束的。正是這種嚴格的自律,才使得他能夠成為游俠的典型代表,成為使當時豪杰競相仰慕結(jié)交的對象。
2.心機深沉卻能以德報怨。郭解姐姐的兒子被殺之后,“解使人微知賊處”,“微”字極其形象地表現(xiàn)出郭解的心機深沉。他本來是打算為外甥報仇的,只是后來才發(fā)現(xiàn)另有隱情,作為游俠的郭解,選擇了為道義而放棄自己的私人感情。除此之外,對于后文那個對他“箕倨視之”的人,從“解遣人問其名姓”這一舉動來看,郭解也并非能夠?qū)Υ撕敛唤閼眩皇撬麤]有計較這個人的無禮,更能夠以德報怨,為他免去“踐更”,使這個人心服口服。
3.好修己功卻能成人之美。正是因為郭解能夠用游俠的標準來約束自己,因此他能夠在這一群體中得到廣泛的認同,而由于他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集體的行為標桿,他便更加地注重維護修養(yǎng)自己的名聲,一言一行就更加地審慎、謙退?!队蝹b列傳》中記載了一個郭解為洛陽“相仇者”調(diào)解的故事,相仇者礙于郭解的聲望接受了調(diào)停,郭解卻說:“且無用,待我去,令洛陽豪居其間,乃聽之?!闭諔?yīng)了前文司馬遷對郭解“不矜其功”的贊揚。
4.奸詐狡猾卻能急人之難。在楊季主的兒子、楊季主及其家人都因郭解被殺后,漢武帝下令逮捕郭解,捕得郭解后竟發(fā)現(xiàn),郭解的罪行都是在大赦之前犯下的。雖然從郭解使“箕倨者”逃脫踐更即可看出,郭解應(yīng)該是屢次觸碰法律并對其不屑一顧的,但他能夠不留給人任何把柄,可見后來郭解年長并屢次僥幸逃脫法網(wǎng)之后,變得更加狡猾了。但他的狡猾也使他更有能力幫助一些法律無法保證公正的、處于“緩急”之中的人。而且由于他的盛名,他幫助的這些人也得到了更多人的照顧,可以說是獲得了重生的機會。
三、司馬遷的悲劇意識
班固說《史記》“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②,后代文人對此也多持批評態(tài)度。然而,司馬遷在《游俠列傳》中,除了對游俠本身的仰慕之外,更多是帶進了自己的身世之感。
1.對命運的迷惘和對社會不合理的批判。司馬遷相信命運,但他對命運又常常感到迷惑不解。在《伯夷列傳》中,伯夷、叔齊積仁潔行卻餓死;顏回好學(xué)卻早夭;盜跖濫殺卻以壽終。這種種的不合理讓他忍不住發(fā)問:“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這種疑惑在《游俠列傳》中也有體現(xiàn)。郭解少年時作奸犯科,殺人掘墓,但總能適逢天幸,或遇大赦,得以逃脫;后期折節(jié)為檢,以德報怨,卻淪為被族誅的下場。這樣的結(jié)局讓人不禁唏噓命運的捉弄,更對社會的合理性產(chǎn)生了極大的懷疑。
2.對凌駕法律之上的公平正義的渴望。司馬遷遭受宮刑之際,沒有一個人敢為他挺身而出,他體會到的不僅是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更加是在當時法律制度下的窒息和絕望。這時候,人人都畏懼法律的威嚴,害怕惹禍上身,只有游俠是敢于觸犯法律,敢于為身陷不公的人主持公道、奮不顧身的人。雖然,他也并沒有得到游俠的幫助,但是像他一樣身遭不幸的仁人志士歷代有之,他深切地渴望,有一種力量能夠在國家公正無法實現(xiàn)的角落,實現(xiàn)正義。
3.對于儒學(xué)偏離的批評。《游俠列傳》多次將儒與俠進行對比,尤其是在郭解的事跡之中穿插進兩位儒生的議論,體現(xiàn)了當時之儒與俠的不同價值取向。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司馬遷并不反對儒學(xué),在《孔子世家》等篇章中處處可見司馬遷對儒家的稱贊和景仰。那么,他在此為什么要抑儒揚俠呢?我想,司馬遷批判的主要是兩種儒:第一種是季次、原憲之儒。雖然司馬遷承認他們“讀書懷獨行君子之德,義不茍合當世”,但他也批評他們久孤于世,于事無補。連孔子都在尋求可以使他的道得以施行的途徑,季次、原憲卻“終身空室蓬戶,褐衣疏食不厭?!边@明顯是對儒家用世之心的偏離。第二種是公孫弘之儒。在《平津侯主父列傳》中,司馬遷說公孫弘“緣飾以儒術(shù)”,也就是說公孫弘并不是真正能夠潔身自好、砥節(jié)礪行的真儒,而只是以儒為術(shù)的偽儒。議殺郭解的時候,公孫弘列舉郭解的主要罪狀為“任俠行權(quán),以睚眥殺人”,而在《平津侯主父列傳》中可以看到,他自己也是錙銖必較、有仇必報,甚至“殺主父偃,徙董仲舒于膠西,皆弘之力也”。因此,司馬遷對這種為了迎合上意,不惜讓郭解無罪被殺的偽儒感到十分憤慨。
4.顯赫聲名與悲慘結(jié)局的對比。司馬遷的人生觀中有著立功揚名的渴望,他對于那些憑借自身努力名聞天下的人傾慕不已。文中司馬遷將閭巷之俠與春秋戰(zhàn)國那些貴為王者親屬的公子們進行了對比,可以看出閭巷之俠成名的過程是多么艱難。反觀他們的結(jié)局,卻讓人不得不感慨唏噓。首先是他們的事跡湮沒在歷史中,無人知曉。其次他們還會受到當權(quán)者的打壓,甚至生命受到威脅。游俠的這種顯赫聲名與悲劇命運,可以說是和司馬遷獨特的生命體驗、精神氣質(zhì)相契合的,因此,他必須要為他們立傳,來彌補他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
綜上所述,不論是對游俠這一具有代表性的社會群體的理解,還是對以郭解為代表的特殊類型人物的關(guān)注,抑或是自身身世之感與價值觀念的表達,司馬遷為郭解立傳都具有必要性和合理性。千古之下,也多虧了司馬遷作為一位史學(xué)家如實而又全面的記載,使得我們還能夠在千古之下想見當年人物。
注釋:
①韓兆琦編著:《史記箋證》,江西人民出版社,2004年。本文所引《史記》文字均出自此書,由于征引較多,后文凡引《史記》文字者,一般只寫篇名,不再標明詳細出處。
②《漢書》卷62,《司馬遷傳》“贊”,中華書局,1962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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