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爾凱郭爾人—神辯證法芻議

溫權(quán)　孔妍

[摘要]通過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克爾凱郭爾的宗教哲學突顯出特有的人一神辯證法理路。其中，絕對個體的內(nèi)在性生存、上帝以絕對它者的身份對信仰的介入，以及千年王國的最終實現(xiàn)，分別構(gòu)成克爾凱郭爾存在主義辯證法的開端、動力與終點。它們作為彼此統(tǒng)一的三個向度，在信仰層面為個體的生存與自由尋找神性的支撐。進而，在人與神的對話過程中，為個體脫離理性的狡計提供超驗的依據(jù)。因此?？藸杽P郭爾的人一神辯證法毋寧是關于個體自由的否定性博弈。

[關鍵詞]人-神辯證法；絕對自由；個體生存

[中圖分類號]B53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3541（2016）04-0118-07

以“絕對精神”為辯證法核心的黑格爾哲學體系，其弊端已初現(xiàn)端倪。不難看出，黑格爾的精神哲學乃是抽象主體的自我意識（selbsthewusstsein）向絕對精神（absolute geist）的達成。其中，隨著個體生存“蒸發(fā)”為抽象主體，且受制于絕對精神的權(quán)威，與個體密切相關的自由問題，以及人的能動性同歷史的目的性之間的關系問題便接踵而來。這就構(gòu)成克爾凱郭爾對之進行反思的起點。通過突顯被必然性體系所淹沒的個體自由等因素，克爾凱郭爾重塑了辯證法的表達范式。

克爾凱郭爾從根本上反對黑格爾辯證法得以成立的合法性。他認為，以體系形態(tài)出現(xiàn)的精神哲學及其所呈現(xiàn)的辯證法，是邏輯的先驗規(guī)律對個人生存（tilvaerels.en）進行壓制的結(jié)果。克爾凱郭爾反對黑格爾把辯證體系的起點確立為自我意識，而是以個體的生存取而代之。在此基礎上，他進一步反對辯證法通過揚棄作用，而使思維與存在得以統(tǒng)一的構(gòu)想?？藸杽P郭爾反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核心在于，試圖為個體生存找到一席之地。他堅決抵制主體與客體共同被統(tǒng)馭于邏輯體系之下。生存毋寧是一種非此即彼的“悖論式”選擇，在擯棄辯證體系的同時，克爾凱郭爾把人的生存與基督教的上帝聯(lián)系起來。借助信仰掃除理性的障礙。在克爾凱郭爾的論著當中，辯證法的痕跡屢現(xiàn)其蹤。但與黑格爾的辯證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克爾凱郭爾希望通過碎片化的處理（與黑格爾的體系化相對），建立起一種人與神之間的辯證法。即“人-神”辯證法。顯然，克爾凱郭爾試圖在批判黑格爾辯證法的基礎上，建立一種以信仰為前提的“人一神”辯證法。

一、生存、內(nèi)在、無限：辯證法開端的絕對個體

通過對黑格爾哲學的批判，克爾凱郭爾將辯證法的開端定位于作為絕對個體的生存性主體。對此，他指出：“個體性的主體是無限的重要性。它激發(fā)全部的人類激情，并將倫理與個體相關聯(lián)。”如此一來，在生存論的意義上，使個體擺脫了純粹思辨的邏輯體系，轉(zhuǎn)而進入現(xiàn)實的存在領域。與此同時，個人的絕對性得以確立的前提，在于他和上帝的絕對關系。并且上帝又是個人自身的內(nèi)在無限性。因此，絕對的個體，就是以信仰的激情，追尋內(nèi)在無限性的生存的個體。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它無疑具有永生（immortality）的性質(zhì)。以它為開端的辯證法，當然是有關生存的人神辯證法。與此同時，為確證主體的自由，他首先將主體視為具體的個體人格存在。對此，克爾凱郭爾指出：“個體人格……最牢固地堅守著他們自己，他們盡管有他們的全部苦難，但卻不惜全世界的代價也不愿去成為另一個人，這種事實，其原因是在于：這樣一些個體人格非常接近真相。”不難看出，個體人格之所以能夠堅守自己，原因在于，它與真相（真理）之間存在一定的對應關系。并且對真理的獲得，很可能以拒絕個人之外的世界為代價。

克爾凱郭爾認為，如果主體性是真理，并且主體又是存在著的主體，當他被與悖論相契合的激情所包含時，該主體就成為“一個適合存在的絕對性的人?！庇纱丝梢?，為克爾凱郭爾所指認的主體，是具有生存意義的絕對的個體。而主體的真理，毋寧是個人實際的生存。這是個人對他自身的經(jīng)歷，是他必須了解自己的原因?？藸杽P郭爾將主體定義為絕對的個體，又把絕對個體的性質(zhì)還原為個體自身的生存。因此，與主體相關聯(lián)的真理，就是絕對個體生存的真理。在克爾凱郭爾看來，這種個體在自身連續(xù)性的存在，就是自由。他認為，“這個‘我的自我又是什么呢？……我的回答就是：它是一切之中最抽象的而同時就是其自身又是一切之中最具體的東西，亦即，它是自由。”其中，“我的自我”意指生存中的個體性人格。自由就是絕對的自我對自身的自由追尋。值得一提的是，克爾凱郭爾所謂的生存，是打破抽象的存在（existence）之后，主體現(xiàn)實的去存在（to exist）。

因此，作為個體的主體不是知識性的反思主體，而是倫理性的選擇主體。去存在意味著個體將面臨各種現(xiàn)實的可能性。鑒于此，他的生存無疑是面向自身的趨向?qū)嵈娴倪^程。而主體的自由，就包含在具有倫理意義的趨向?qū)嵈娈斨?。其中蘊含著生命的連續(xù)性。通過自由的選擇，他使自己成為與其他存在截然不同的特殊個體。并且，他是能夠進行自由選擇的個體，而不是被專門給定的特殊個體。鑒于此，克爾凱郭爾認為，主體性的自由“反對所有的客體性，它要求主體對自身無限的關注。”由于生存的個體是倫理性的存在，這就必然涉及個人與外部世界的關系。克爾凱郭爾指出：“一個真正倫理性的個人將憑借他全部的能力發(fā)展自身，他可能會受到外部世界強大的影響，但不會為它所左右，他會知道外在性并非他的力量，并且對他沒有絲毫的意義?！辈浑y看出，個體的生存并非囿于外部世界的藩籬，而是一個完全依賴自身的獨立過程。因此，倫理性的選擇，就是無關外界且只針對自我的絕對選擇。如此，克爾凱郭爾才將個體自由的實現(xiàn)，歸結(jié)為后者所擁有選擇的自由。對此，他認為“只有在我絕對地選擇我自己的時候，我才是絕對地無限化我自己……并且這一‘對我自己的絕對選擇是我的自由”。從中不難得知，個體、生存以及自由，三者之間是相互依存的關系。換言之，個體自由的實現(xiàn)，源于個體不受外界束縛的生存得以實現(xiàn)。

克爾凱郭爾對生存的揭示，不僅是對主體自由的肯定，更是對個體價值的彰顯。他認為，每個人都處在相同的層次，且每個人都無限的重要。作為個體的人不被相對的歷史層次所限制，而是被倫理的絕對個體所界定。為克爾凱郭爾所構(gòu)建的絕對個體，是超越于歷史和現(xiàn)實之外的存在。這是因為他的生存，本身就具有不為歷史所決定的可能性。在他看來，個體之外的外部世界，無疑是必然性的象征。而它的發(fā)展變化，則體現(xiàn)為必然的歷史進程。鑒于此，克爾凱郭爾將其稱為世界歷史（world-history）。它是體系化的必然性存在，因而構(gòu)成對居于其中的個體生存的壓制。鑒于此，趨向?qū)嵈娴膫€體，實則具有內(nèi)在性。這源于生存的倫理意義中，蘊含著神圣的因素。對此，克爾凱郭爾認為，真正的倫理不僅立足于個人的能力，而且還得益于上帝的恩惠。他同時指出：“上帝不是外在的東西而是內(nèi)在性自身?！彼墙^對的個體使自身脫離外在必然規(guī)律的關鍵所在。與此同時，個體對上帝的信仰，被克爾凱郭爾稱作非理性的激情。如此一來，克爾凱郭爾就將個體的生存與外在世界徹底隔離。克爾凱郭爾完成了從外向內(nèi)的顛倒。就主體的內(nèi)在性而言，客觀必然性成為內(nèi)在真理表達于外的不確定性。后者以悖論的形式，證明它對生存的內(nèi)在性不具備任何解釋力?？藸杽P郭爾正是憑借蘊含于內(nèi)在性中神圣性因素，以信仰的方式，使理性認識到自身的有限性，理性不能以普遍必然性的方式，揭示并駕馭個體自身的內(nèi)在可能性。

內(nèi)在性意味著真理性和神圣性，外在性則表征必然性和世俗性。自我在對外界的承受中，嘗試著捍衛(wèi)他的個體性。他不是“直接性的人”在遇到必然性的打擊時驟然倒下。相反，“他在一定程度上將他的自我與‘外在性分離開了，因為他對‘在自我之中還是必定會有某種永恒的東西有著一種朦朧的觀念?！边@種內(nèi)在于個體的永恒的東西，就是賦予個體絕對意義的上帝。與必然性的世界歷史體系截然不同，它與個人之間形成絕對的內(nèi)在關系，并在內(nèi)在層面以激情、外在層面以悖論的形式得以表現(xiàn)。借助對上帝信仰的激情，個體生存的內(nèi)在性，就為倫理選擇的自由，提供了內(nèi)在依據(jù)?？藸杽P郭爾指出：“激情是存在的關鍵——并且我們追隨（after）所有的存在。在激情中，存在的主體對于外在的景象是無限的，并且對自身能夠有效地制約。”個人的存在表現(xiàn)為內(nèi)在的實存，而內(nèi)在性又呈現(xiàn)為非理性的激情。因此，信仰的激情理應是個體趨向?qū)嵈娴幕A。此外，激情對外部世界與個人自身又呈現(xiàn)為不同的樣態(tài)。一方面，對有限的理性世界而言，信仰的激情表現(xiàn)為前者所無法把握的無限性；另一方面，對個體內(nèi)在的生存來說，信仰的激情是它得以出離外在世界的必要前提。

由于克爾凱郭爾對存在進行了內(nèi)在與外在的區(qū)分，由此就產(chǎn)生了倫理性質(zhì)的有限與無限的差別。與此同時，當生存的個體與上帝建立絕對關系時，原先蘊含于有限倫理當中的理性真理，就不再具有普遍的合法性了。轉(zhuǎn)而產(chǎn)生了一種無限的真理，即主體性的真理?？藸杽P郭爾認為，無限的主體性真理是個體生存的真理。與外在倫理的無限抽象性不同，為它所突顯的個體內(nèi)在性倫理，是無限的具體的倫理。因為內(nèi)在真理的“辯證法指向的是每一個人類中的特殊的個人?！奔热簧娴膬?nèi)在倫理與主體的內(nèi)在真理，二者的無限性都源于對上帝的把握。因此，通過信仰的激情，個體就能獲得無限性的永生（immortality）。對此，克爾凱郭爾指出：“永生是主體最有激情的興趣……并且永生是主體以主體的方式主體性的成長……它不是普遍意義上的永生，而是只關于自身的永生?！憋@而易見，為內(nèi)在性真理所表征的生存的無限性，被信仰的激情視為個體永生。它是個體在擺脫外在必然性之后，向自身回歸的最高境界。并且，通過對上帝的信仰，生存的個體與主體性真理之間，建立起了絕對的關系。這是因為，主體性的真理關系（truth-relationship）包含了兩方面的內(nèi)容。首先，它只涉及個體生存的本質(zhì)；其次，它直接指向主體，并且指向個體是否處在他所說的與客體關系的層面。

由于克爾凱郭爾辯證法的開端是絕對的生存性個體，并且在其內(nèi)在的永恒性當中，又蘊含著對上帝信仰的激情。所以，由它所展開的辯證法必然是指向上帝的神圣辯證法。個人對外在必然性的擯棄，直接構(gòu)成克爾凱郭爾內(nèi)在倫理學的開端：由絕對個人對上帝的絕對義務，所產(chǎn)生的絕對個體自身的無限自由，無疑構(gòu)成了個人真實的存在狀態(tài)?？藸杽P郭爾認為，去存在意味著成為特殊的個體。只有當個體性的主體在他自己的行動中，要求他自身的倫理性時，才構(gòu)成個體選擇的正確道路。不難看出，絕對個體對內(nèi)在倫理的選擇構(gòu)成對黑格爾思辨哲學體系的最有力地批判。

二、罪愆、恐懼、自由：辯證法動力的個人信仰飛躍

辯證法的開端決定了辯證法自身的性質(zhì)。既然克爾凱郭爾將辯證運動視為，生存性的個人以內(nèi)在性的方式靠近上帝的無限過程。那么推動個人走向上帝，并使其與上帝建立永恒關系的動力，只能是個人對上帝的信仰。作為一種激情，它對在理性看來是荒謬的東西堅信不疑，并以悖論的形式突顯出它對無限性的憧憬。在克爾凱郭爾看來，信仰意味著自由。它表明，絕對的個體放棄與塵世所有的必然關系，并實現(xiàn)了從有限理性到無限激情的飛躍。由此可見，克爾凱郭爾的辯證法意味著塵世與天國的斷裂，溝通它們的唯一橋梁，只能是篤信荒謬的個人的信仰。

克爾凱郭爾認為，信仰以人與上帝之間的絕對差異為前提。至于造成差異的原因，他指出，這是理性的有限性與上帝的無限性之間相互抵牾的結(jié)果。作為外在必然性，理性的適用范圍僅限于本質(zhì)世界。而人的本質(zhì)則是內(nèi)在性的生存，它是一種趨向?qū)嵈娴臒o限可能性。因此，人類憑借有限理性所產(chǎn)生的自負心態(tài)，無疑遮蔽了他對自身本質(zhì)的把握。與此同時，個人的生存又與上帝的永恒性息息相關。如此一來，有限理性對無限生存的掩蓋，直接構(gòu)成理性的必然性對上帝永恒性的冒犯。因為個體對無限無法把握，這就導致他對上帝的無知。鑒于此，克爾凱郭爾將其稱為個人之于上帝的罪。他指出，罪的實質(zhì)就是人與上帝之間的絕對差異，而“這種絕對的差異，應該是由個人自己引起的?！辈⑶摇皞€人由于他自己的過錯因而是沒有真理的?！?/p>

既然罪源于個人與上帝的差異，那么它就涉及個人內(nèi)在的生存狀態(tài)，并且與外在必然性漠不相關。對此，克爾凱郭爾強調(diào)：“‘罪根本不屬于任何科學。它是布道中的對象；在這布道中‘單個的人作為‘單個的人對‘單個的人說話。”其中，“單個的人”就是趨向?qū)嵈娴纳嫘灾黧w。作為生存主體的罪，它意味著，個人在生存的可能性中，缺乏對上帝的認知。克爾凱郭爾指出，“人是靈魂與肉體的綜合，并且同時也是‘那現(xiàn)實的和‘那永恒的的綜合?！边@就使得個體兼具自負（self-conceit）和上帝意識（God-consciousness）。于是，個體就面臨兩種選擇：他可以選擇以冒犯的方式，回到外在必然性抑或?qū)ψ锏慕^望當中；可以選擇放棄對理性真理的篤信，并在無限的可能性當中做出信仰的“質(zhì)”的飛躍，并以寬恕的方式消弭罪的影響。顯而易見，罪不僅意味著個人對上帝的無知，更從側(cè)面揭示出，個人欲消弭罪而必須要面對的選擇。不難看出，它的最終指向，就是擺脫理性自負之后，向信仰的飛躍。

對克爾凱郭爾來說，信仰是對恐懼的戰(zhàn)勝，以及個人新生的開始。它始于生存的個體對自由的恐懼?？藸杽P郭爾指出：“恐懼就是‘自由的暈眩，它在精神設定‘綜合的時候出現(xiàn)，這時自由向著它自己的可能性看下去，并馬上抓住那有限性來支撐自己。在這暈眩之中，自由癱倒了?！逼渲?，克爾凱郭爾揭示出一個極為重要的問題。即自由因?qū)ψ陨砜赡苄缘目謶?，便轉(zhuǎn)而依附于有限性的管制。這就構(gòu)成個人的有罪狀態(tài)。換言之，罪意味著個人對可能性、不確定性的不信任，并試圖以有限的確定性取而代之。而恐懼就是有限性對無限性的誘惑。由于個人對自由所蘊含的不確定性充滿無知，他在面對可能性時，就會陷入恐懼，進而以獲得確定性為借口，委身于有限存在的藩籬。對恐懼的戰(zhàn)勝，只能通過無限的是信仰?？藸杽P郭爾指出：“只有‘信仰能夠做得到‘毫無恐懼地放棄恐懼卻不因此而消滅恐懼，而是持恒不斷地讓自己永葆青春地從‘恐懼的死亡瞬間中解脫出來。”信仰對恐懼的戰(zhàn)勝，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

首先，是它以保留恐懼的形式戰(zhàn)勝恐懼。這是因為，在克爾凱郭爾看來，恐懼本身構(gòu)成自由的可能性。換言之，個人恐懼意識的形成，是其產(chǎn)生信仰的必須環(huán)節(jié)。恐懼從消極層面揭示出有限性的騙局，并以否定的形式為信仰的無限性鋪平道路。與此同時，克爾凱郭爾又認為，恐懼的形成源于無限的可能性，在理性層面形成的悖論。質(zhì)言之，恐懼本身就是生存的個人對可能性的本能態(tài)度。而信仰的實現(xiàn)，毋寧是對這一態(tài)度的升華。所以，克爾凱郭爾才強調(diào)：“如果一個‘主體想要……借助于‘可能性而絕對無限地得到教育，他就必須誠實地面對‘可能性并且具備‘信仰?！憋@然，信仰對恐懼的戰(zhàn)勝，就是它對后者的升華。

其次，信仰對恐懼的戰(zhàn)勝又是一個持恒性的過程?？藸杽P郭爾將恐懼與死亡相聯(lián)系，無非是要證明，有限性自身的相對性。因此，有限的確定性只能是一種打著確定性旗號的局限性。而克爾凱郭爾把信仰則稱作“內(nèi)在的無限性”，對于有限性來說，它只能是無法理解的悖論。這說明，信仰對恐懼的持恒性戰(zhàn)勝，是無限的不確定性對有限的確定性地戰(zhàn)勝。并且正是不確定性所蘊含的永恒意義，才為以上的持恒性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對此，我們認為：“在堅持基督教信仰的悖論性的情況下，人類認知活動所體現(xiàn)出的普遍精神將被消解，信仰將處于一種更大的‘不確定性之中?！憋@然，克爾凱郭爾取消了信仰本身的確定性。這是由于信仰的對象不是直接的感性存在，而毋寧是存在于個人生存之中的超越性理念。他把有限的確定性視為信仰必須予以超越對象。并認為，只有在個體的不確定性中，信仰才能找到它的引路人。

克爾凱郭爾同時指出，信仰是個人放棄世俗有限性的勇氣。它教會了個人以驕傲的高尚感，去面對塵俗和現(xiàn)實的有限性存在，其中當然也包括死亡。這是一種勇氣，但這勇氣是自然的人所無法體會的。只有“通過去學會對‘那更可怕的的畏懼，他才得到這種勇氣。”克爾凱郭爾認為，“那更可怕的”就是個體擺脫必然性之后，墜入自由深淵的可能性。只有戰(zhàn)勝對自由的恐懼，才能獲得信仰的勇氣。作為徹底棄絕塵世的態(tài)度，個體憑借對該勇氣的運用，最終得以實現(xiàn)自身的信仰。不難看出，信仰以塵世和天國的分裂為前提。因此，自由的獲得，就是信仰的個體，在塵世與天國之間的縱身一躍。在此基礎上，克爾凱郭爾才說：“我們不可忘記，‘那新的是通過‘跳躍而出現(xiàn)的?！逼渲校澳切碌摹本褪巧娴膫€體通過信仰所獲得的新生。而“跳躍”，則是信仰得以出場的唯一方式。它出自生存的個體憑借自由的意志，所做出的自由決斷。質(zhì)言之，它是信仰本身的激情。如此一來，信仰、選擇以及激情就實現(xiàn)了有機的統(tǒng)一。之后，它們一同構(gòu)成個人面向上帝的必要前提。如此一來，在永恒的瞬間當中，他獲得了絕對的意義。于是，生存的自我成為“直接面對上帝的自我”?！斑@個自我得到了一種新的‘質(zhì)和‘量。這個自我不再是單純的‘人的自我，而是神學的自我，直接面對上帝的自我?！毙叛龅淖罱K目標，是要建立個人與上帝之間的絕對關系。即個人以生存的方式，直接面對上帝。值得一提的是，克爾凱郭爾同時強調(diào)，信仰對罪的克服，也是上帝恩賜的結(jié)果。對此，克爾凱郭爾又指出：“作為單個的人直接地在上帝面前存在。這樣，由此有推導出：人的罪應為上帝所關注?！庇纱丝梢?，上帝在信仰中是能動的，盡管它以隱性的方式得以表現(xiàn)（通過個人的積極回應得以表現(xiàn)——筆者注）。在上帝與個體的關系中所蘊含的真理，對于上帝來說，是它對人類的愛；而對個人而言，則是自我的能動性（self-active）。在二者的互動關系中，個人的信仰通過上帝的愛，得到進一步強化。在生存的個體獲得絕對意義的過程中，內(nèi)在的無限性獲得了現(xiàn)實的意義。

毋庸置疑，信仰還表征個人向上帝靠攏的完全性。即在信仰的框架下，個人的生存以上帝的永恒性為標準?？上攵粋€直接面對上帝的個體，通過來自上帝的超驗的承認，從而獲得強化自身的力量。這一事實，只有在信仰的絕對個體那里才能得以實現(xiàn)。并且這種實現(xiàn)是完全的、徹底的實現(xiàn)。因此，“由想象的變化（shift）向?qū)ι系鄣男叛鲫P系的轉(zhuǎn)變，具有質(zhì)的意義。因為這個轉(zhuǎn)變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完全意義上的。”隨著“上帝”的介入，個人的存在就獲得了最高的意義?？藸杽P郭爾將之視為-～-L生存絕對化的實現(xiàn)。此時，個體將不再面對有限的必然世界，轉(zhuǎn)而以信仰的形式，投身于無限的神圣世界。后者意味著自由，因而信仰的歸宿，就是以上帝的拯救為前提的個人的絕對自由。不難看出，克爾凱郭爾對信仰的界定包含兩個層面的含義：其一，它是個人主動接近上帝的激情。只有在對整個有限世界的無限棄絕當中，個人才能真正體驗由未知帶來的可能性。后者意味著無限的可能性，因而指涉永恒的自由。就此而言，信仰與存在相關，而與本質(zhì)無關。并且，作為信仰的對象，上帝也不是—個世界歷史的概念，而毋寧是永恒性的存在。于是，個人信仰的獲得，就是從有限的歷史進入無限的永恒。其二，信仰又是個人持恒地接受上帝命令的過程。絕對個人對有限世界的放棄，在克爾凱郭爾看來，不是一蹴而就的一次性過程。而毋寧具有個體生存的持恒性。與此同時，它又是回應上帝召喚的過程。

克爾凱郭爾的出發(fā)點是內(nèi)在的生存的個體，作為辯證法的主體，其理論歸宿自然是獲得絕對的自由。鑒于此，克爾凱郭爾將實現(xiàn)的途徑置于信仰的層面。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的完全放棄，他試圖在絕對的悖論當中，憑借上帝的恩賜，實現(xiàn)個人的絕對解放。由此可見，絕對個體對其絕對自由的獲得，就是他與上帝建立聯(lián)系的內(nèi)在性活動。對此，克爾凱郭爾稱之為信仰的飛躍。不難看出，個人回歸上帝的過程，就是由塵世向天國跨越的過程。它意味著，個人的生存方式發(fā)生質(zhì)的改變。同時，反映到辯證法層面，則表明，在從人到神飛躍的過程中，存在著邏輯的斷裂。該斷裂作為克爾凱郭爾辯證法的核心特質(zhì)之一，直接體現(xiàn)為理性所無法理解的荒謬。它被激情所體驗，并最終指向信仰的千年王國。后者作為克爾凱郭爾辯證法的最終歸宿，構(gòu)成絕對的個人擁有自由的終極樂土。

三、啟示，神圣，絕對：辯證法終點的千年王國

克爾凱郭爾的出發(fā)點是內(nèi)在的生存的個體，作為辯證法的主體，其理論歸宿自然是獲得絕對的自由。鑒于此，克爾凱郭爾將實現(xiàn)的途徑置于信仰的層面。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的完全放棄，他試圖在絕對的悖論當中，憑借上帝的恩賜，實現(xiàn)個人的絕對解放。由此可見，絕對個體對其絕對自由的獲得，就是他與上帝建立聯(lián)系的內(nèi)在性活動。對此，克爾凱郭爾稱之為信仰的飛躍。反映到辯證法層面，則表明，在從人到神飛躍的過程中，存在著邏輯的斷裂。該斷裂作為克爾凱郭爾辯證法的核心特質(zhì)之一，直接體現(xiàn)為理性所無法理解的荒謬。它被激情所體驗，并最終指向信仰的千年王國。后者作為克爾凱郭爾辯證法的最終歸宿，構(gòu)成絕對的個人擁有自由的終極樂土。

不難得知，生存的個體憑借信仰的激情，對有限的塵世完成絕對的棄絕之后，就進入了純粹的內(nèi)在性領域。因此，絕對個體的絕度自由，在克爾凱郭爾那里，就成為一種無限的可能性。這不僅表現(xiàn)在絕對個體的內(nèi)在性方面，還表現(xiàn)在他與其他對象之間關系的外在性方面。因為個體是自由的，其他現(xiàn)實對他而言就成為單純的可能性，并且表現(xiàn)為“我能夠去做某事的對象”（things-which-I-am-able-to-do-something-a-bout）。諸現(xiàn)實之于個體只是外在的存在，并且它們之于個體的關系僅僅是個體的外在關系，而無法真正成為個體生存的現(xiàn)實。顯然，由于信仰的作用，個人的內(nèi)在性與外在性截然分離。

但是，絕對的個體遁入完全的內(nèi)在性領域，就能實現(xiàn)自身的自由了么？在克爾凱郭爾看來，答案是否定的。他指出，絕對內(nèi)在性的自由，只是自由的可能性，唯有上帝介入，才能真正成為現(xiàn)實。換言之，絕對自由的實現(xiàn)，是個人憑借信仰期待奇跡的過程。對此，路易斯·麥凱（Louis Mackey）指出：“克爾凱郭爾的個人是存在性的。他是無限的自由，但是，由于它沒有限制——通過外部世界相對的客觀性或者上帝絕對的客觀性——他的自由是空虛的，而且是沒有內(nèi)涵的可能性?！逼渲?，外在世界的相對性和上帝的絕對性，分別構(gòu)成限制自由的兩種形式。通過對上帝的信仰，個人擺脫了外在世界的相對性。但如果沒有上帝的介入，個體的自由只能是空洞的虛無。換言之，就自由的實現(xiàn)來講，信仰只是完成了第一步。關鍵在于，它的現(xiàn)實性，還要依賴上帝的超驗力量。

個體獲得永生的意義，在于通過對上帝的無限信仰，從而徹底擺脫外界環(huán)境的束縛?？藸杽P郭爾認為，外在環(huán)境的有限性，主要表現(xiàn)為生存與本質(zhì)之間的分裂。個人的生存具有無限的可能性，這與他當下生活狀況的有限性形成深刻的拮抗。理性的必然性正是從個人當下的有限性出發(fā)，憑借因果性規(guī)律，進而對個體的無限性產(chǎn)生了遮蔽。在有限的理性看來，絕對個體自身的無限性只是荒謬的悖論。因此，對內(nèi)在永恒性的把握只能依靠信仰的激情。對此，克爾凱郭爾指出：“主體性的思想者是辨證的存在者；他擁有彌合質(zhì)的分裂的激情……所有存在的問題都是激情的，對于存在，當一個人開始對它有意識時，他將屈從于激情。”值得一提的是，由激情所引發(fā)的主體性真理，本身就是生存的個體彌合自身有限與無限、外在與內(nèi)在之間矛盾的結(jié)果。當個體超越外在的世界歷史的必然性，并以內(nèi)在的形式進入自身生存的無限性時，他就在信仰的激情當中，獲得上帝拯救的恩賜。從此，內(nèi)在生存就成了與外在必然性截然不同的自由存在。在與上帝的絕對關系當中，超越現(xiàn)實的絕對的個體獲得了自身的永生。

生存?zhèn)€體的內(nèi)在性轉(zhuǎn)向，意味著他在打破世界歷史體系的同時，憑借倫理性的選擇，與上帝建立了絕對關系。因此，他的存在就被賦予了無限的意義。克爾凱郭爾指出：“如果他（生存的個體——筆者注）用自己的生命去成為主體，并在每一個瞬間都代表他自身……通過這種持續(xù)地對存在的選擇關系，將會成為無限性的存在。”對外在世界和有限理性而言，信仰的激情已經(jīng)具有無限的意義。然而，當倫理性的選擇轉(zhuǎn)入主體的內(nèi)在層面，并與上帝建立聯(lián)系時，生存的個體本身就成為一個無限的存在。這涉及倫理本身性質(zhì)的飛躍。克爾凱郭爾認為，以外界的普遍必然性為前提的倫理，將人以類的形式置于世界歷史的圖景當中。因此，個體不是生存的個體，而且他是不具備任何可能性的宿命論者或決定論者?？藸杽P郭爾將其稱為“尖矛市民性”。他指出：“‘尖矛市民性在無足輕重的瑣碎事務中找到安寧，順利或者坎坷……他缺少可能性，缺乏那作為‘從無精神性之中覺醒的可能性?！狈粗?，若倫理從外界轉(zhuǎn)入內(nèi)在，并以絕對選擇的方式同上帝建立聯(lián)系。那么，個體就實現(xiàn)了真正意義上的生存。他是充滿無限可能性的無限性存在。并且作為一種真理，它單純的指向個人存在本身。

實際上，克爾凱郭爾明確了自由與上帝之間的不對稱性（incommensurate）。人類的自由與上帝的全能存在重要差別，自由產(chǎn)生于自由自身的可能性。它既是個人對自身的責任，又是神恩的結(jié)果。在這里，指出了克爾凱郭爾有關自由的論斷中，一個非重要的問題。即個人自由的實現(xiàn)，本身也隸屬于可能性的范疇。個人的內(nèi)在性生存，雖然是他放棄塵世，走向天國的必經(jīng)之路。但是，他能否實現(xiàn)自身絕對的自由，則是上帝的意愿?！盎浇滩]有為每個人在天堂預留位置，人無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戰(zhàn)勝罪從而實現(xiàn)自我的解放，人的解放需要依靠外部力量?！边@個外部的力量，就是來自上帝的恩賜。因此，對上帝的信仰，以及個人自由的實現(xiàn)，本身也不具有確定性。顯然，就自由是可能性的可能性而言，它無疑是個人與上帝絕對差異的延伸。只有在這一層面上，個人對千年王國的信仰，才具有理智所無法理解的荒謬性。鑒于此，在克爾凱郭爾看來，信仰的實現(xiàn)不能依靠理智的支援。它不是邏輯在必然性上的推理，而毋寧是個體在終止理性與邏輯之后，完成的激情的跳躍。問題的關鍵，在于上帝的啟示。在克爾凱郭爾看來，而將個體自由交給有限邏輯的人，只會在敵基督的陣營中肆意詆毀人類的解放。只有抱著虔誠的心，進而以客觀的態(tài)度去衡量自我內(nèi)在性的個人，才能在純粹精神的領域當中，找到有關上帝的快樂。因此，能否進入天國，成為個人獲得自由隱喻。它指出：“個人命運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而是交給一個自我設定的‘絕對他者的神。換言之，正是因為個人無法在‘人間掌握自己的命運，才懸設天國?！碧靽馕吨赡苄?，啟示則是將可能性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性的關鍵所在。

值得一提的是，克爾凱郭爾否認了個人僅僅依靠自己的力量上升如天國的可能性。換言之，在個人與天國之間，沒有可資利用的中介。換言之，“沒有所謂的信仰以連續(xù)性的中介性的主體為基礎的證據(jù)”。在克爾凱郭爾看來，信仰的主體無論現(xiàn)在、過去還是將來，都不能呈現(xiàn)出自滿（self-adequate）的狀態(tài)。顯而易見，啟示所要破除的，正是個體理性的自滿。在啟示對必然性的戰(zhàn)勝中，存在一種向未來展望的張力。它是有限的理性所無法容納的超越性力量，并以人類自身的方式深深的浸潤在人類的未來當中。這是拯救的彌撒亞，并以永恒的方式，構(gòu)成信仰自身的激情。這說明，對作為個人唯一現(xiàn)實的倫理現(xiàn)實，以及個人與其他現(xiàn)實可能性之間關系的否認，就是否認個人自己的自由。這不僅是自由本身的要求，同樣也是個人生存的要求。需要注意的是，絕對自由的倫理內(nèi)容，不再是依附于普遍必然性的有限性法則。通過對外部世界的擯棄，個人倫理的對象，已經(jīng)是具有無限意義的上帝。因此，隨著倫理對象的轉(zhuǎn)變，倫理本身的內(nèi)容也發(fā)生了實質(zhì)性的改變。

通過上帝的啟示，內(nèi)在性的宗教將會轉(zhuǎn)向外在性。在此，外在性既不是有限性的也不是暫時的。“它是上帝，是無限性的外在，它打破個體人的封閉性。它又是外在的、不可思議的，但它卻是信仰的對象?！辟|(zhì)言之，個人絕對自由的實現(xiàn)，實際上是個人的信仰與上帝的恩賜互相作用的結(jié)果。如果說，為信仰的激情所實現(xiàn)的內(nèi)在性生存，是個人踏進天國的準備的話。那么，上帝的啟示，則是使這一目標得以實現(xiàn)的關鍵所在。后者是超驗的力量對單純內(nèi)在性的超越。因此，“克爾凱郭爾強調(diào)啟示的外在性，并沒有回到具有（上帝與個人）絕對差異的內(nèi)在性。它通過上帝超越了內(nèi)在性。”對內(nèi)在性的超越，意味著自由真正成為現(xiàn)實。而這一現(xiàn)實在克爾凱郭爾看來，則是完全與塵世相隔絕的天國。

歸根結(jié)底，個人絕對自由地獲得，仍舊是一個超驗的話題。盡管它被冠以現(xiàn)實性，然而，在終極意義上，天國的現(xiàn)實性只能是精神自身的現(xiàn)實性。這是由于“基督是精神，精神是內(nèi)在性，內(nèi)在性又是主體性，主體性的本質(zhì)是激情，并且它是無限的和永恒的，以及個體的。”不難看出，克爾凱郭爾最終也沒有走出精神的內(nèi)在性。作為人神辯證法的歸宿，千年王國的實現(xiàn)，只能是精神無限性的遐想了。